那一天, 大多数地方的人只感觉到哪里抖了一下。
有些离震中较远的东部城市,又在低楼层的人没感觉,看见不同城市的人说有感觉, 还开玩笑说是不是一阵席卷全国的大风把楼给吹动了。
就连乐游原的办公楼, 也只有十五楼以上的人有感觉, 他们狂奔下楼, 路过四楼, 发现四楼岁月静好, 还问他们跑什么。
当时, 甚至就连成都市区里的人都没有感觉到多么严重, 某个位于一楼的证券营业厅里的股民们坚持围在大屏边上看股票行情, 营业厅经理怎么劝他们, 他们都不走, 坚持看到下午三点收盘为止。
路菲菲问严凯, 段风和赵老师去哪了。
严凯也只知道两人是去了四川采风, 具体去哪里, 他也不知道, 只听说是一个风景很美, 历史很古老的寨子。
晚上六点左右, 路菲菲在群里看到有朋友说跟成都的朋友联系上了,另外的朋友说跟都江堰的朋友联系上了。
通讯运营商的应急通讯基站启动, 几乎所有身在城市的人都已经恢复了联系。
路菲菲一直打电话,段风和赵老师的手机始终是信道占用的状态。
她的心陡然被揪紧,这两人不会在震中吧!
晚上八点,离震中较近的几个人也在网上发贴。
说家里有车, 抓紧时间跑到外地的亲戚家暂住,楼虽然没塌, 但是已经歪了,还有一条大裂缝,不敢住了。
有几个小学生还没感觉到害怕,他们兴奋地分享着自己今天的经历:
有人中午睡午觉睡过了,没有去学校。
有逃学去网吧想看《正义的铁拳》表演赛,没有去学校。
有昨天没写作业,今天被老师罚打扫操场,人不在教室的,看着同学慌张地从摇晃的楼里跑出来,罚他打扫操场的胖老师还摔了一跤,他觉得挺好笑。
路菲菲回家的时候,看见坐在家门口聊天的老太太们在说起这事,她们中有几个人都经历过1976年7月的唐山地震。
虽然今天的新闻联播没有说具体情况,但是从各地都有震感,她们已经猜测到今天的地震造成的破坏力,绝对不会比唐山小。
后续会发生的事情,路菲菲心里非常清楚,但是她不可能跑过去,来一段感人灾区重逢。
此时双流机场已经关闭,所有飞机备降在周围,很快武警部队和救援队伍会进入,所有的道路要为他们让开一条通道,毫无救灾经验的普通人就算是想往灾区送物资,也不要进入。
路菲菲只学过最普通的急救,去了也是添乱。
她有一个在医院当护士的朋友在群里说,她们医院已经在号召医护人员主动报名,前往灾区,她已经报名了,但是怕她妈妈担心,所以没说是去哪儿,就说去外地培训学习了,让有她联系方式的朋友们统一口径,万一她妈打电话给她们核实消息,不要说漏嘴。
同样的事情,曾经上演过,路菲菲记得这位朋友觉得自己很行很可以,心理非常强大,等真看到现场的惨状,整个人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回来后还被心理辅导了好久。
她建议这位朋友现在赶紧多看一点灾难片和特别惨烈的战争片,先适应一下。
那位朋友果然还是很自信地说:“我在医院上班这么久了,什么没见过。”
路菲菲回复:“你们医院连重大交通事故都没接过,全都是分散的,你要去的地方,没有医院那么有秩序。”
一整个晚上,路菲菲都在刷新闻,与各个群里的朋友们沟通情况,
蓝天救援队第一批已经从重庆出发了,刚到成都,预计明天下午能抵达灾情严重地区。
路菲菲向其中一人询问知不知道震中一带地区,有没有什么羌寨,据说是唯一没有碉楼的羌寨。
马上就有回答:“我知道,萝卜寨嘛,我去过。对了,我们的路线里面有那边吗?那边住着不少人,离汶川就五公里。生活条件挺落后的。”
路菲菲摸着键盘的手指,忽然变得冰冷。
离震中就五公里……
路菲菲说:“你们要是能路过的话,能不能去看一下,我有两个同事,可能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有人回复:“应该会路过的,那边也有几千人。”
另一个人回复:“你也不用太担心,那个地方太穷了,房子的墙是小石块糊泥,房顶是木板糊泥,有点钱的用瓦片,而且全都是平房,就算屋顶塌了,自己都能爬出来,比被城里高楼的水泥预制板压住要强多了。”
路菲菲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在安慰她。
现在,也只能相信他们了。
刷了几遍新闻,也只有武警组织进入灾区的消息,也是估计明天才到。
没有新的消息。
路菲菲本能地点开游戏论坛,今天在论坛上讨论游戏的人不多,都在说地震的事。
还有一个人发贴:“跟我约好晚上一起打游戏的人没上来,头像一直是黑的,群里也找不到他。”
有正常人,就有不正常的tຊ人,他们抱怨在游戏论坛里说“丧气事”的人:“要刷新闻去别的论坛刷,今天到处都是这种新闻,还不够你们发挥的吗?”
很快两边就吵了起来。
路菲菲忽然想起此时风头强盛的《劲舞团》是怎么被企鹅家的《Q炫舞》给打下去的。
就是因为有一个人在5月19日禁娱的时候,狂喷灾区,说影响她打游戏了。
她虽然字字没提《劲舞团》,但是她的个人信息很快被人人肉搜索出来,包括《劲舞团》的账号。
风口浪尖上,《劲舞团》成了众矢之地,被有关部门点名七宗罪。玩《劲舞团》的人也成了被群嘲的对象。
然后,5月22日,《Q炫舞》公测,将从《劲舞团》流失的玩家再次聚拢起来。
无论久游多么努力,也终于难挽颓势,彻底拉不回来了。
公司的上市时间,是在默哀日之后,要是有哪个脑残玩家,或者竞争对手趁机安排这么一个人搓火,那公司的股价一定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路菲菲深吸一口气,搓了搓脸,最后刷新了一次新闻网页,然后,关闭网页,针对竞争对手和脑残玩家可能干出的骚操作,做了几个预案设计,包括实时关注舆论、公司本身要做些什么,以及召集游戏的核心玩家,希望他们多多放出正面积极的态度,一定要表示完全支持国家政策。
此时,沉默表示支持不算支持,没有人说话的时候,一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就会显得特别大,不管他们说得是什么,都会被人当成整个群体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一定得多说,就算捂不住一两个疯子的嘴,也得让别人听见更多的游戏玩家的声音。
让公众知道,大多数游戏玩家是人格正常,有正常人类的同理心,至于那一两个打个游戏就丧失人性的垃圾,完全是意外,就像不能因为中国人中间有罪犯,就说全体中国人都是罪犯一样。
第二天去公司,路菲菲把方案在会上公布给各个负责对应接口的同事,同事们对路菲菲的行动力叹为观止:“这么快!我们都还在看新闻,你就已经想到可能对公司的影响了?”
部门里有几个同事知道段风跟路菲菲之间的关系颇为亲密,段风平时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态度,怎么看都很不正常。
他们也听说段风和赵老师两人可能就在震中,联系不上。
他们做为真没什么感情的吃瓜群众,昨天晚上都刷了一晚上的新闻,讨论了整晚上灾区的事,就算中间有什么事打断了,过一会儿,也能聊回来。
而路菲菲居然在写可能与公司有关的预警备案,写得条理分明,思路清晰,可见她写的时候,非常冷静。
看来,她对段风的感情也就是普通同事。
路菲菲平静地回答:“总不能等出了事再做补救,好了,你们各自安排吧。”
与此同时,段风看着手机,手机上信号栏始终显示“无服务”。
他把手机举过头顶,又蹦又跳,还是提示“无服务”。
赵老师回头看了他一眼:“别蹦跶了,基站肯定全塌了,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萝卜寨的情况不容乐观,死伤过两百,道路完全坍塌,寨子里一千多人都被困着。
山上不产粮食,平时他们的粮食都是从山下背上来的,存粮不多。
此时粮食最多的人是段风和赵老师。
两人这次的计划就是在城市和比较成熟的旅游景点待着,正常情况下,可以住屋子、吃饭店,压根没想带公司医疗包的。
是段风想着路菲菲整天都在想爆点,找可以发新闻的东西,万一在路上捡到一个迷路的徒步旅行者,上个新闻什么的,他跟赵老师互相拍拍照片,把有公司LOGO和《正义的铁拳》图标的医疗包露出来,好歹能给她凑点素材。
实在不行,就摆拍,赵老师冒充受伤迷路人员,由段风背着包来救他。
本着想要帮路菲菲凑点宣传照片的梦想,两人都带着医疗包出发了。
现在包里除了本来就配发的压缩饼干,还有段风和赵老师在汶川县城里采购的二十多斤农家老腊肉和风干香肠,想带回家送人。
看起来很多,足够美术组所有同事一人分一小块,路菲菲能独得两斤。
但是一摊到一千多个人,这一点,真就是杯水车薪。
他俩完全不敢把那点吃的亮出来,在物资极度匮乏,而且又与外界规则秩序完全隔断的世界里,那么多没东西吃的人就在周围,把食物拿出来的结果祸福难料。
两人只敢把净水片和净水袋拿出来,让大家把已经浑浊的溪水挑过来过滤。
就这样,在排队领干净水的时候,也有人为了谁先谁后的问题吵架,还得村长和几个身强力壮的村长亲戚站出来控制场面。
段风和赵老师庆幸医药包下面多了一个帐篷仓,两人出发时本着“有个仓,让它空着多不好”的心态,真带上了帐篷。
现在两人可以在帐篷里偷偷煮一点,偶尔看到饿哭的小孩子,两人实在于心不忍,就把孩子叫过去,偷偷给孩子嘴里塞一把切成细条的腊肉,让他吃干净,还用力漱过口才让他们走,并反复教他们:刚才你吃的那个东西叫草。
赵老师甚至煞有介事的从地上拔了草,指给孩子看:你吃的就是这个,揉一揉,搓烂了,就是你刚才吃的东西。
两人在又想帮人,又怕被饿急眼的人吃了的烦恼中,过了一天半时间。
第二天中午,他们看见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出现在寨子里,到处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段风的人。
“我就是。”段风向他们走去。
其中一个看见段风,非常高兴地问:“听说还有一个?”
赵老师顶着乱成鸡窝的头发,眯着眼睛从帐篷里爬出来:“啊?”
为首的队员从兜里掏出一个卫星电话,递给段风:“打一个电话给路菲菲吧,她很担心你。”
段风:“!!!”
拨通电话,路菲菲:“喂?”
段风:“是我,我和赵老师都没事,你放心吧。”
“有吃的吗?”
段风压低声音:“有,但不多。人多肉少,也不敢拿出来。”
路菲菲:“没事,饿不死人的,武警已经出发了,我估计明天就能到,你和赵老师注意安全。等你回来我再找你讨论一下,关于你和赵老师私奔不带我的事情。”
段风:“好的,到时候赵老师任你处置。”
两人的通话,到此结束,蓝天救援队的卫星电话,还要空出信道,让给更多更重要的事情。
他们人少,就算路菲菲提醒他们,那个地方很偏很穷肯定缺粮食,他们在全身装满了能量棒和压缩饼干,也就勉勉强强让全村的人喝个糊糊汤。
结果还被几个无知小鬼嫌弃:“噫,没有草好吃!”
吓得大人赶紧捂他嘴,连连向救援队道歉。
地震发生时,寨子里能包扎的只有一个卫生所大夫和会土法接生的接生婆。
再加上从医疗包里扒出简易急救手册,努力现学的段风和赵老师。
四个人,包了两百多个人。
那个手法……一言难尽,救援队的人来了,有一半得重包。
段风本来对自己的学习能力非常自信,现在发现自己包过的绷带,已经有不少松脱了,很是不开心,立志回去以后专门报个急救班。
赵老师:“倒也不必如此要强。”
段风:“万一现在在我身边的不是你,而是路菲菲,我不就丢脸了吗!”
救援员的人劝他俩在原地等救援,以前从这里走到汶川不远,但是现在地形发生了变化,对于没走过山路的人来说,又危险又耗体力。
但是赵老师和段风两人实在不想再忍受自己手里有粮食,还得偷着吃,生怕被人看见的痛苦了。
他们坚定地要求跟救援队到汶川去。
得到救援队的同意,他俩马上把背包里的腊肉香肠全给了村长,让他自己看着办,他俩再也不用考虑道德与法治的问题。
到了汶川县城,问题果然更严重,到处都是废墟,通信完全中断。
最新消息是今天早上有一支两百人的队伍,计划强行军九十公里,预计今晚到达。
当时刚好有部队换防,昨天晚上他们已经到达县城,正在废墟里救人。
救援队的人一到,马上就各自行动起来,没空再搭理段风和赵老师了。
两人想帮忙,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忽然,他们听到了微弱的哨子声,从某处废墟里传来,那里是一栋tຊ不高的小楼,露出了不少电脑屏幕。从还没倒的一片墙上粘着的海报看,这里曾经是个网吧。
两人马上从包里掏出防割手套,准备扒废墟救人,赵老师抬腿就要走,被段风拉住:“菲菲叫我们注意安全。”说完,顺手把包里兼职做锅的头盔给扣在了赵老师的头上。
赵老师嫌弃地说了一句:“人都不在,你在这表演什么怕老婆。”
两人在废墟里扒拉的时候,忽然,大地又开始摇晃,一块水泥从没塌干净的二楼屋顶上脱落,对着赵老师的脑袋就砸了下来。
“咚”一声闷响。
赵老师被砸了个正着,白色的涂料迸碎成粉,扑了他一脸。
段风吓了一跳:“你怎么样?”
赵老师眨了眨眼睛。
段风竖起两根手指:“这是几。”
“二,我没事。”赵老师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头,把头盔摘下一看,砸掉了漆,出现一道凹痕,没裂没破。
“卧槽,牛逼啊,这塑料头盔有这水平,回去我得给厂家烧香。”赵老师赶紧把头盔戴回去,这次,他顺便把背包上的防冲击甲也翻到前面,扣好。
两人继续扒拉废墟,段风嘴没闲着:“刚才是谁说我是在表演怕老婆的?”
“对不起,我错了,一会儿有空,我给你磕一个。”
废墟里的人被扒了出来,是个孩子,运气不错,他钻在桌子底下,桌子没塌,他只是在黑暗里被封印了几天。
刚见到一丝光明,那孩子就想往外爬,被段风挡住:“先别出来,老赵,把眼罩给他拿出来挡一挡。”
他又对里面的孩子说:“你先戴上眼罩再出来,不然见光你就瞎了。”
“哦……”孩子接过眼罩,借着一缕微光,看见了《正义的铁拳》LOGO,他激动万分:“啊啊啊,这个游戏,我刚才就在玩!”
这孩子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还以为今天是12号。
段风和赵老师拿着背包里的小工具,尽己所能,把能扒的废墟都扒开,把人救出来。
当天晚上十一点,连续走了九十公里强行军的部队到了,人一到,马上开始救援。
等到县城通讯恢复,有车辆可以把段风和赵老师捎出去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十八日。
他们的背包空空如也,里面所有的食物、工具,全都被他们送了出去。
刚开始被困在寨子里还挺乐观,还能互相开玩笑的两个人,经历了几天之后变得很难过,一路上都没有再怎么说话。
借道江北机场回去之后,严凯又给他们放了两天假。
这一趟,赵老师勘透了人生,坚定地走上了“得意须尽欢,谁知道明天和意外谁先来”路线,这两天每天都约朋友们狠狠地花天酒地。
他也约了段风,段风去了,然后全场闷闷地不说话。
赵老师打电话给路菲菲:“段风想不开,我劝不动他,你要不来跟他谈谈?”
路菲菲被他的措辞吓了一跳,什么叫“想不开”。
等她到了以后,发现段风即没有站在天台边,也没有坐在桥栏杆上,更没有站在路灯顶端。
他就这么平平静静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赵老师悄悄对路菲菲说:“刚才大家一起吃吃喝喝,他都像个木头人一样,我看,是受刺激受大发了。”
“你们在灾区遇到什么事了吗?”
“就是你在新闻联播上看到的那些,呃,当然要再严重一些,有很多死伤的人。”
赵老师压低声音:“学艺术的,都感性,我看他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
路菲菲也没这方面的经验,虚心求教:“你是怎么自我调节的?我学习一下。”
“我?我本来就想得开,既然有幸活下来,那就天天按自己开心的方法活下去。段风他的感性跟我不一样,他事儿逼。”
路菲菲看了他一眼,赵老师赶紧改口:“哦,是心思细腻,总之,回来的路上,他没少跟我说要是多带一些物资进来就好了,带个卫星电话就好了,多学点技能就好了,哎……反正,他现在应该特别后悔自己没被蜘蛛咬一口,不然能当蜘蛛侠。”
基本上,路菲菲已经理解到段风在愁什么。
他一个高自尊的人,在工作上一向如鱼得水,就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忽然需要面他无能为力的情况,哪怕是天灾,也难免怀疑人生。
段风看见路菲菲和赵老师走过来,提起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我没事,你别理赵老师,尽会危言耸听。”
路菲菲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瓶无糖茶饮:“嗯,我们都不理赵老师。”
“那行,明天别过来催我交稿。”赵老师摸摸鼻子,识趣地离开,让路菲菲和段风单独聊。
段风冲着他的背影挥拳头:“你不交稿,我就弄死你。”
路菲菲伸手按住他的拳头,握在自己的手里:“好啦,说好了不理他的呢。”
“你这次去了这么久,看见了那么多,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段风半天没有说话:“这要从哪里说起呢?”
“从你和赵老师出去开始说起。”
段风老老实实地从头开始说:他与赵老师连续加了一个月的班,最后同时从心里迸发出“这个破班不上也罢”的激烈呼声,当场同时向严凯提交了请假申请。
前面的描述还是轻松的,包括计划给路菲菲买的腊肉香肠的时候,与赵老师斗智斗勇,想偷摸往赵老师的包里多塞一点。
说到萝卜寨,他的声音就开始变了。
他为自己背着别人偷吃感到自责,段风伸出手掌用力搓了搓脸:“我回来以后,每天都在想,如果,重新再回那里一次,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不可能把吃的公平的分给每一个人,老弱病伤的人那么多,谁是应该拿的,谁应该等到后面……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先分给弱者,让他们活下去,还是应该先分给强者,让他们开路、找东西吃,带来更多的希望……”
段风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想帮助所有人,可是,我做不到,如果我再多带一些东西,如果带上满满两大背包的压缩饼干,只要煮的时候多加水……至少可以让大家都喝上一锅稀粥……”
路菲菲用双手包住他的手:“这不是你的错,你怎么会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现在谁也不会随身带那么多压缩饼干,何况你这次的行程全都是城市,至少离城市也不远,原本你连肉都不会带的。”
段风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得这些我都明白……”
他苦笑着说:“我已经拿这些话来自己安慰过自己了,没有用,还是会想。”
路菲菲在他的手背上拍拍:“我发现你这个人,做人有两套标准哎!”
“啊?”段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美术组接单的时候,没见你这么有道德感啊?上次我说要你优先把《永恒之心》的设定做出来的时候,你说先来后到,要先做《星际玫瑰》那个扶不起的阿斗。
后来是我把严凯搬出来,你才肯让我插队,事实证明,我们《永恒之心》就是赚钱!《星际玫瑰》一个季度赚的都没有《永恒之心》开服前七天赚得多!
那个时候,怎么没见你为不能同时满足两个项目的需求而痛苦,只会让我等着,排队,对其他人更是直接一句没档期就堵回来了,一丁点愧疚都没有。”
段风愣了半天,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这不一样啊!这是人命,可能真的有人会死。”
“要是项目目标不能按时完成,可能一个项目就没了,人都得失业回家重新找工作,要是有房贷要还、孩子要养,父母要供,不也很糟糕?”
段风苦恼地想了半天,他想反驳路菲菲的话,发现自己只能在事情的严重性上进行区分。
路菲菲见他的眉头还是紧锁,显然没有想开。
她又继续说:“我楼下邻居,有一对老夫妻,老头当过兵,1976年去唐山,他接到的命令就是不管对方有什么理由,发现现场有抢劫、偷盗等等行为,当场掏枪,格杀勿论,他打死过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因为那个人蹲在废墟上,扒一个胳膊上的手表。他说他动手的时候,根本就不去想这个人是不是家境贫穷,是不是活人第一死人第二。
什么叫军令如山,军令就是不要去想,想了,手就软了,手软了,灾区的整个治安就会彻底崩溃,受灾的谁不可怜,你tຊ要怎么判断?
你在公司要求所有的项目按档期排队,这就是对的,有规矩才好办事,不然你累死,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把所有项目的设定集做出来。
你要是心软了,只会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段风默默点头:“唉……早知道,我应该去服个兵役,现在我的心态会好一点。”
路菲菲:“也可能会因为个人英雄主义,而被开除,或者过于努力,让队友无路可走,被战友套麻袋扔到水沟里。”
“我哪里个人英雄主义了。”
“幻想一个人能搞定所有的事情,还不是个人英雄主义?”
段风歪着头,想了半天,决定放弃:“算了,你说是就是了。”
“很好,达成共识,后来你们在汶川县城又遇到了什么?”
段风又继续说,说到在网吧废墟里挖出一个孩子的时候,没忘记顺便自夸一句“我当时想起你说要我们注意自身安全,所以拉着赵老师,让他戴头盔,赵老师还说我怕老婆”。
路菲菲微笑看着他,心想:“看来受得刺激不是特别大,让他说出来,应该就能缓过来。”
段风说完那句,小心观察着路菲菲的情绪,发现她没有反驳“怕老婆”,心里一阵欢喜。
继续往下说,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回忆起当时眼前看见的一切,想救而始终没有救成的人。
段风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声音也带着哭腔:“她就在我面前,被一层一层的水泥板压在下面,我都听见她的声音了,没有吊车,没有起重机,我我我什么都没有……等到人过来,把上面的废墟扒开,她已经……已经……”
一大滴眼泪从他脸上滑落,砸在路菲菲的手背上。
他低垂着眼睫:“我本来能救她的,我都听见她的声音了,她是活着的,她明明就是活着的,如果我力气再大一点就好了,我能把所有的水泥板掀开,我能把她从下面拉出来,起重机刚过来的时候,她还有声音……”
段风说话开始语无伦次,他宽厚的肩膀缩了起来,那双总是得意嚣张飞扬着的眉毛揪在一起,眉尾下垂,睫毛上挂着微小晶莹的水珠,眼里满是无奈与悲伤。
“你已经做到你能做的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可能一个人掀开那么多的预制板,谁都不能,否则解放军和武警早就做了,怎么会一直等到起重机。”
路菲菲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口:“你不是无所不能的。”
段风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他连一个人画完公司里所有项目的稿子都做不到。
但是他反反复复地,总是会想到,那个眼睁睁在自己面前没有气息的女人。
他经历过亲人的逝去,也参加过朋友的葬礼。
但那都是他已经可以坦然面对的事实。
那种近在咫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完全无能为力的痛苦,却是他人生第一次的体验。
今天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说出来之后,整个人又陷入回忆的巨大悲恸之中,对周围的感知降低,连被路菲菲抱住,都感觉不是那么真实,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反应。
他还陷在后悔和自责之中不可自拔,头开始隐隐作痛,路菲菲感觉到他的异样,抬头看着他的脸,伸手捧住,对他说:“你看着我!”
段风下意识看着她,双眼迷茫又亮晶晶,模样可怜又可爱,像被大雨淋湿的小狗。
路菲菲勾住他的脖子,重重吻上他的嘴唇,段风突然被袭,整个人都僵硬了,他连手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刚想张开嘴呼吸,被路菲菲侵略到更深的地方。
他的双手环住路菲菲的腰,大脑一片空白,完全被软玉温香的气息包围,许久他才醒过神来,他被亲了,是女孩子主动的……
路菲菲放开他:“这是安慰,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忘记它。”
段风震惊:“你……你你你都这么安慰人的吗?”
“不是,只是安慰你。”
段风反手抓住想坐远的路菲菲:“你到底是调戏我,还是真的喜欢我?”
很好,他终于从“我怎么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的痛苦中出来了。
路菲菲冲他笑笑:“你更希望是哪一种?”
段风手上加了一点劲,捏了捏她的手:“如果你是调戏我,我就……”
“就什么?要打我?”
段风凶巴巴地盯着她:“我就报警,说被坏女人非礼了。”
路菲菲笑着拧拧他的鼻子:“男孩子在外面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偶尔被坏女人非礼一次,也不必以身相许以保全贞洁名声。”
段风:“要是你是认真的,那我……我……我……你真的是认真的?”
路菲菲:“……你知道你现在是在中国吧?”
“啊,怎么了?”
“你知道,在中国,一般来说,神智正常的成年女性,是不会强吻一个跟自己没有亲属关系的男人吗?何况是嘴唇,就算是亲爹的嘴唇,一般人也不会随便亲。”
段风认真琢磨了半天,好像是这个道理。
惊喜来得太突然,他生怕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梦,所以,才会反复,用各种方法来确定。
是真的吗?
是真的。
他一直以来偷偷的喜欢,终于得到了回应。
段风抱住她,将刚才的偷袭还了回去,一直吻到嘴唇有些发麻才放开。
路菲菲微微喘息:“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不知道……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是在会议室吧,我还觉得你有点烦……然后在健身房,一次又一次,我们能聊到一起,喜欢看的节目也一样……”段风想来想去,终于想起来,路菲菲让他彻底沦陷的那次,是她站在全员颓废的《永恒之心》项目组,对她们说,不要放弃。
“那一个时候,她们都垂头丧气,只有你一个人的眼睛里有光,整个人就像一团火,特别的积极向上,生机勃勃,就很想靠近,特别想跟你一起。”
路菲菲笑笑:“那你听见我跟他们说,不要放弃,就算项目结束,马上就要走了,也得好好地用公司资源,试试自己从来没有干过的事情,将来在简历上还能多写一笔。有没有觉得我是个恶毒心机女?现在离开我,还来得及。”
段风睁大眼睛:“这有什么恶毒的?这不是应该的吗?上班,又不是做慈善。”
“哈哈哈,严凯要是知道我们在背后这么说,会不会气死?”
“本来就是的,我说一件事,先说好,你别生气啊。”
路菲菲怀疑地看着他:“生不生气,取决于你说什么,你先说。”
段风清了清嗓子:“其实,上次那个动画公司的行为,站在他们公司的角度,我能理解。既然甲方没说一定要用什么技术,那当然是拿着甲方的钱,抓紧时间测试新技术,将来好接更多的单子。他们后面不是接到了么,只不过运气不好,又黄了,但是只要他们的技术水平提升的话,以后一定能接到新的单子。”
路菲菲:“……你是在嘲笑我合同没写清楚。”
“我没有这个意思,刚才那些话也不是我说的,是有怪东西附身在我身上了。”段风双手合什举过头顶,连连求饶。
路菲菲揪住他的耳朵:“有怪东西是吧,走,带你去上香,驱驱邪。”
上香的地点——夜市烧烤摊。
炭炉上亮着明明灭灭的红色,一把香料洒在肉上,激起炭上火焰猛地一蹿,烟气与烤肉的香气同时蒸腾起来,直冲鼻腔。
段风愁苦地看着她:“半夜吃烧烤啊?”
“嗯。”
“会胖的。”
“嗯,都说了是帮你驱邪。”
“邪走了,肉留下了。”
路菲菲坐下:“明天中午相会健身房……小妹,再拿两瓶啤酒!”
段风更加愁苦,拍拍肚子:“会变成啤酒肚。”
“少废话,吃吃喝喝,有什么不开心的不痛快的,都别想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干杯!”路菲菲举起杯。
赵老师悄悄给段风发了一段消息:“你现在怎么样了?”
段风:“在接受惩罚。”
赵老师:“?”
段风拍了一张彩信发给赵老师:凝结着水气的玻璃杯里装着啤酒,面前烤肉串、烤青椒、烤香干……油光锃亮,远处还有手里举着一大把烤串向他们走来的烧烤摊老板。
赵老师:“我想了解一下,这是哪个新圈子玩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