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意慢慢站起来,张静禅说:“你还好吧?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李微意轻声说:“我姐姐死了,她才32岁,被人害得家破人亡。”
然而眼前这个连领口袖扣都一丝不苟的男人,并没有露出惊讶或者怜惜表情,漆黑的瞳仁波澜不惊。他只是把伞往她头顶又偏了偏,嗓音低沉平静:“节哀。”
仿佛他看够了人间的苦,而她只是其中平凡的一个。
李微意的眼泪又涌出来,低头用袖子擦了又擦。
旁边的男人还是没有声音,只是伞始终稳稳在两人头顶。
李微意哭泣声渐歇,说:“谢谢你。”
张静禅的嗓音淡得就像烟雨:“哭够了吗?”
李微意点头。
“有没有在湘城的家人或者朋友?能不能联系他们来接你?”张静禅看着她的脸色,又说,“现在下大雨只怕打不到车,如果你放心,告诉我地址,开车送你回去。”
李微意确实没有别的办法,这时候地铁公交都停运了,小声说:“谢谢你张总。”然后报了地址。
张静禅看她一眼。
李微意:“我是沐宸集团分公司的财务,上次在总部看到过您,听同事提了您的名字。”
张静禅笑了笑,李微意觉得那笑里带了点自讽的味道,但又给人浑不在意的感觉——哪怕猜到别人在背后议论他。
两人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我叫李微意。”李微意小声说。
他不置可否。
好在黑伞够大,哪怕打着两个陌生人,也能保持足够距离,不会有过于尴尬的感觉。
李微意的情绪到底平复了些,冰冷的风雨从伞的下缘袭进来,令她的脑子里又空又冷。而身旁男人,即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每一步也走得不急不缓,脊背永远都是挺直的。
李微意问:“您……为什么要帮我?”
他于李微意而言实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哪怕负债,约见的人物也都是她的集团大BOSS那个级别。而且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爱管闲事的人。
张静禅望着前方,嘴角扯了扯,说:“大概是因为……我今天也失去了亲人吧。”
李微意心里晃荡一下,问:“您……失去了谁?”
“我父亲。你既然听说过我,就应该听说过他。今天上午他去世了,喝了一瓶农药,没有抢救过来。但是你看,我晚上就来和投资方的大老板吃饭应酬谈合作了,呵……”他还是没有表情,那张脸在路灯下显得极其清晰,脖子线条埋入挺括的西装领,喉结微微滚动。
李微意心中却涌起感同身受的哀恸,哪怕他一个伤心的字都没说。
“节哀。”她说。
“每个人都活着。”张静禅缓缓说,“他欠了很多债,银行、合作商、员工、亲戚……他当年把所有人都摘出来了,一个人扛了所有债。现在每个人都活着,债主、对头、当年和他一起借钱的高管——有的人后来贪污犯法坐牢,三天前都出狱了,他还好心给了人一千块钱;还有的已经身家几十亿。现在,只有他死了,这也是活该吧。”
李微意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个。或者,是因为这雨夜实在寒气彻骨;又或者因为,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吧。
“那您……还会继续替他偿还剩下的债务吗?”
张静禅瞥她一眼:“会。”
李微意心神一震。
两人已走到车前,李微意全身湿透,望着眼前的车,顿生犹豫。张静禅把伞塞到她手里,李微意:“那怎么行,您打着……”他说:“拿着。”李微意拒绝不了。
他打开后备箱,李微意连忙跑过去,又替他打着,他没说什么,翻出一个手提袋,并一条小毯子,那条毯子又细又柔软,是鹅黄色的。
“毯子是我母亲偶尔在车上用的,洗干净了。”他把袋子和毯子都塞到她怀里,又接过伞,“外套脱了放袋子里,用毯子把水擦干净。”
李微意连忙点头:“谢谢,谢谢!”
两人上车。
张静禅发动车子,把暖气开到最大。等她把湿漉漉的外套折好,再用毯子把头上身上的水大致擦干净,张静禅脱了大衣,丢给她:“穿上。”
李微意一看那黑色羊绒大衣肯定十分昂贵,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不冷。”
张静禅从后视镜看她一眼,贴身的毛衣湿了七七八八,勾勒出女孩姣好的身形。他目视前方,扯
开领带丢在副驾上,说:“送佛送到西,一件衣服而已,穿着吧。”
李微意静默瞬间,穿上了他的大衣。他比她高许多,这大衣能把她的小腿都包裹住,人顿时没那么难受了。大衣的味道很干净,李微意以前只穿过谢知麓的衣服,感觉完全不同,很陌生,可又很安稳。
“多谢。”
他不再说话。
夜已经很深,雨小了些,这段路上几乎看不到人。李微意望着不断晃动的雨刷和车窗上一道道水痕,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头也有点疼。她知道自己快要感冒了,很可能还会发烧。
车厢里实在太温暖太安静,把一切风雨寒冷和痛苦绝望都隔绝在外,叫人恹恹欲睡。她把头靠在一侧车门上。
她说:“其实,我前几天还被男朋友甩了。今天,我的工作也丢了。”
张静禅驾驶着车,进入江底隧道,四周只有灰突突的墙壁和柔和的灯光。李微意望着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黑色西装布料衬得那双手白瘦有力,一如它的主人,拥有山岳般的意志力。
张静禅才说:“我也曾经一天时间里,从天堂到地狱。其实我现在也不曾拥有什么。”
一滴泪缓缓从李微意眼中滑落,可此刻她已没了绝望的感觉,只觉得车内的一切是那样宁静。
“嗯!”她一下子坐起来,更严实地裹进他的大衣里,重重吸了吸鼻子,说,“谢谢您的鼓励和帮助!我不会认输。明天一早,我就回老家,见姐姐最后一面。然后,我要和爸妈一起,把外甥女的抚养权争夺过来。我要收集那个畜生的家暴证据,公之于众,让他死后也背负骂名,让他的帮凶爸妈一辈子抬不起头!让我姐姐安息!
我还要找工作,沐宸辞退我算什么,那是他们的损失!我一定能找到不输他们,甚至更好的工作。天无绝人之路,天生我材必有用!”
李微意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张总,等我做完这些事,就请你吃顿大餐感谢你!再赔你一件新大衣!”
她豪气万千地说完,车厢内一片寂静。张静禅像是没听到,车开得又稳又快。只有雨刷一下下打在玻璃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