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 郭张村降下今冬第一场像模像样的大雪。
一夜之间,天地浑然一色,放眼望去,满地银装素裹, 好个琉璃世界。
这两日狂风大作, 天气很不好, 罡风裹挟着雪片劈头盖脸,砸得人睁不开眼, 师雁行就没有出摊,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北方冬日非常方便储藏食物,各家各户每次蒸炊饼、包子什么的, 都是一做一大锅, 挂在房梁上、搁在地窖里, 慢慢吃。
反正也坏不了。
好容易有空,师雁行和了好些面, 又切了大葱炸葱油,先烙葱油饼, 又蒸一锅葱油花卷。
锅里还煮着红豆,等烂熟了, 去掉表皮,碾碎, 就可以包红豆包吃。
师雁行特意换了点黍子面, 蒸熟后粘性很大,跟红豆馅儿超级搭。
葱油饼揉面时加一点盐,表面刷一层蛋液, 烙熟后金灿灿, 好吃又好看。
刚出锅的油饼表层很酥, 咔嚓嚓油煎饼似的,香味恨不得飘出去十里地。
见鱼阵捏着手指眼巴巴看,师雁行切了一小角,让小姑娘拿着啃。
做花卷很有意思,玩儿似的。
把面团揪成一个个的小剂子,揉成长条按平,分别从正反两面往中间卷,碰头后用筷子横着一压,两瓣变四瓣向上翘起。
若手艺好的,方才卷的那些卷儿便会一层层炸开圆形的花,非常漂亮,酷似肥蝴蝶。
江茴和鱼阵也来凑热闹,前者做这个倒还好,嗯,这次不像拖拉机了,像大扑棱蛾子。
啃完葱油饼跑来玩的鱼阵是完全的充数,糊弄到师雁行都看不下去。
等小姑娘被哄着离开案板,她马上抓过被蹂躏的面团,回炉重造。
距离跟陆家酒楼谈判已经过去三天,那边没有一点儿动静,江茴有点坐不住了。
往锅里装花卷时,她就忍不住问:“你说,他们怎么还不来找你?”
万一黄了咋办?
倒不是过不下去,只是觉得师雁行前面那么努力,怪可惜的。
师雁行盖上锅盖,又弯腰往灶底塞了两根柴火,慢悠悠道:“这是耗着呢。”
她大约能猜到陆振山的心思:
一来是觉得当日被自己将了一军,有点抹不开面儿;二来还是觉得她的提议对陆家酒楼不够友好,想逼她们主动让步。
江茴隐约有点明白。
可该焦躁还是焦躁,这是正常人的反应,不是想控制就控制得了的。
她挨着师雁行坐下,一边拉风箱,一边试探着问:“要不,咱们换一家试试?”
反正镇上足有四家酒楼呢。
火舌随着风箱的送风忽高忽低,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很有节奏。
“有进步!”师雁行稍显浮夸地冲她竖起大拇指,“不过那几家可能还不如陆家。”
江茴来不及高兴,忙追问为什么。
师雁行喜欢她这种不懂就问的向学态度,正好枯等无趣,就细细掰碎了说给她听。
中间鱼阵跑过来,也睁着大眼混。
听不懂没关系,从小耳濡目染,总能记住点什么,保不齐以后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卖卤味也有段日子了,虽说陆家酒楼距离咱们的摊子最近,可区区一座青山镇统共才多大点儿?其余三家不可能没听到风声。
可除了陆家酒楼之外,没人主动表态,究其原因,要么眼光不行,看不出卤味的潜力;要么高姿态,瞧不上这点买卖,或是等着咱们登门求……”
挑合作伙伴要求之苛刻,丝毫不亚于挑女婿。
眼光不行的,本事和潜力都有限,直接排除在外。
高姿态的,更不用说,首先态度就有问题,后续麻烦一大堆。
这么算下来,其他三家还不如陆家酒楼呢。
锅已经烧开了,边缘开始冒出汹涌的白汽,空气中渐渐弥漫起浓郁的葱油香。
鱼阵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满脸放光,“香!”
她现在正处于疯狂长身体的时候,看见树叶子都想上去啃两口。
江茴揉了揉她软乎乎的脸蛋子,越发忧心忡忡,“做买卖真不容易。”
又觉得抱歉,“我好像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帮着记账、盘点食材,抽空还帮我们做衣裳,一个人都快顶仨用了,还不算帮忙?”师雁行惊讶道,显然对她的妄自菲薄感到诧异。
江茴一怔,“我……这不是应该的嘛?”
我真的做了这么多?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师雁行正色道,“相信我,你很有用,帮了很多忙。”
江茴从未被人这样直白地肯定,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热辣辣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哎呀,”她难得扭捏起来,“我哪儿那么好……”
嘴上谦虚着,心里却受用极了,一双眼睛都被火光映得亮晶晶。
“我呢我呢?!”
见说来说去说不到自己,鱼阵急切地扒着师雁行的大腿求表扬。
啊这……
师雁行把小家伙抱在怀里,脸埋在软乎乎的肚子里猛吸几口,“咱们鱼仔能吃能睡长得快,最棒了!”
鱼仔就是宝,充电宝!
累了一天了,搂着吸一口,瞬间原地满血复活!
江茴:“……”
好敷衍!
火候差不多了,柴火不必再添,只用余烬焖一会儿就得。
师雁行先去包粘豆包,估摸着等包完,花卷也就能出锅了,一点不耽搁。
江茴过去帮忙,“那咱们就这么干等着吗?岂不陷入你说的那个什么被动?”
这些日子以来,师雁行没少跟她说各种术语,江茴都用心记住了。
“自然不会,等他们这几天就算仁至义尽了。”
师雁行动作麻利,挖起一勺红豆馅儿往面皮上一扣,另一只手几根手指在边缘飞速舞动,不多时,圆滚滚的豆包就弄好了。
“我也来我也来!”
鱼阵又眼馋,跳着脚要帮忙。
江茴觉得这小东西只会越帮越忙,干脆取了一只碗来,挖上半碗红豆馅塞过去,非常光明正大地敷衍道:“去,帮娘和姐姐尝尝好不好吃。”
“哦!”鱼阵瞬间被忽悠走,一脸严肃地尝起来。
师雁行:“……”
你还好意思说我敷衍!
江茴有点尴尬,犹豫了下,也挖了一勺给她,“你也尝尝?”
师雁行:“……”
尝尝就尝尝。
包粘豆包的红豆馅儿不用太细,煮烂了按烂了就好,中间时不时蹦出几颗大豆粒,口感反而会显得丰富。
师雁行尝了一口,毫不客气地给自己点评,“很狂野的甜蜜,牛皮!”
累的时候人就会本能地渴望甜食,渴望高热量,这口加了糖的红豆沙来的正是时候。
江茴被她逗乐了,一时间竟忘了继续问。
粘豆包吃法很多,直接蒸着吃是最简单的,若讲究些还可以油煎,完了之后蘸点红糖白糖,就非常甜蜜蜜。
再或者,可以烤着吃。
试想一下,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屋外滴水成冰,室内却温暖如春。
煮一壶热茶小口啜着,守一只火炉慢慢烘,看热气慢慢升腾,听柴火噼里啪啦。
上面弄个架子,放几个黄灿灿圆滚滚的粘豆包,抑或再加点豆干豆泡一并烤起来……啧啧,美翻了!
了不得了不得,不能继续想了。
师雁行砸吧下嘴儿,赶紧打断翻飞的思绪,又说回加盟的事来。
“明后天雪停了再去镇上,我准备找桃儿姐谈谈。”
“王桃?!”江茴想过她可能找备选,却万万没想到竟是王桃。
可细细一想,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近来王桃的团购非常之火爆,几乎贡献了师家卤日均流水额的一半!
这才多久?
由此可见,此人的交际能力和口齿相当了得。
“她的交际圈广得惊人,辐射范围几乎囊括了青山镇整个中层消费群体,”师雁行不急不缓道,“貌似还有继续向周边村镇扩张的趋势,潜力无穷。”
辐射具体是啥,江茴不知道,但她已经习惯了对方嘴里时不时蹦出几个新鲜词汇,联系前言后语,倒也能猜出意思。
“这叫农村包围城市。”师雁行笑道。
王桃的性格张扬,行动力强,堪称社交悍匪,其实很适合做女强人,以前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现在机会来了,师雁行忽然很期望看看她的反应。
做代购赚的只是肉,可若做代理商,赚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若你是王桃,你会怎么选?
“她儿子不是准备考科举?”江茴提出另一个隐患,“会不会不希望家人经商?”
“不经商吃什么?”师雁行笑得云淡风轻,用最轻飘飘的话说出最残酷的事实,“况且如今才进学几年?说句不中听的,每年那么多孩子进学,可最终皇榜登科的有几人?是他们不想吗?”
寒门难出贵子,是因为穷人家的孩子天生蠢笨?
不,是穷。
古代读书消耗之大绝对超乎人的想象,这年月能安心读书而无后顾之忧的只有两类人:
官宦人家,商户。
别看王桃的男人赚得多,眼下供应儿子上学倒还有余力,可家里又不止这一个孩子,真大头花钱的时候还没到呢!
且不说日常文房四宝和束脩,要科举,先得交保银,又要去外地考试,路费、住宿费是一笔。
考中了,要不要去更高一级学府深造?
学费、住宿费、伙食费。
考不中,继续苦读,之前经过的再来一遍。
又是一笔。
不管考中考不中,闭门造车是不成的,总要交际,参加各种文会,这不要钱?
或者后续考中了,想谋个一官半职,要不要打点?
花钱的地方简直多不胜数。
真到了那个时候,单靠王桃男人这点收入,全家人都得勒紧裤腰带。
江茴点头,确实。
“那万一过几天陆家酒楼再找咱们怎么办?”
“凉拌!”师雁行往墙上一靠,懒洋洋道,“就是要施加压力,让他们有危机感,知道我们不是除了他们不行。”
这个问题她之前就反复考量过了。
青山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完全容得下两个代理商。
若陆家酒楼觉得一山不容二虎,那他完全可以退出嘛!
就是这么民主自由。
当然,最佳结局是陆振山和王桃都点头,因为这两边的受众群体几乎没有多少交际,一个是小镇上的“高端客户群体”,另一个则走群众路线。
竞争固然会有一点,但应该不多。
见师雁行胸有成竹,江茴一颗心也重新放回肚子里。
时候到了,两人开锅。
“呼”一声轻响,积蓄已久的水汽疯狂汹涌,翻滚着升腾,将整个屋子都笼罩住了。
“哇,”鱼阵兴奋地喊道,“有神仙!”
江茴失笑,一边往外捡拾花卷,一边笑道:“哪儿来的神仙?”
“有福说的,”鱼阵认真道,“神仙下凡有白白的云彩!”
“神仙升空喽!”师雁行忽然过来,抱着她猛地举高高。
小姑娘上半截身体瞬间消失在高空弥漫的白色水汽内,兴奋地嗷嗷直叫。
“我是神仙!”
“行了行了,”江茴笑得不行,把装满的花卷放到一边桌子上,“神仙也得去洗手!去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