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账, 池翮一笔一笔都记着。
从姜临晴遇到高中班长开始,到她介绍:“这是朋友。”以及,她和高中班长是“我们”。
“一、二、三、四、五。”池翮的手指, 一个接着一个按下去,“这都是我今天的冤情。”
“不对。”姜临晴问他, “哪来的一二三四五?我不是让你在我的高中同学面前风光了一回?现在人人知道,你是我的男朋友了。”
他反问:“伤口结了痂,难道就不是伤口了吗?”
一句话把她堵得哑口无言。
二人已经回到家,关上门。小两口讨论的无非是压轴戏满不满意。
照姜临晴的说法,她已经在一群同学面前曝光了池翮, 圆满结束。
池翮却说,真正的压轴戏码,是在二人之间。
六月,夏初。他的眼睛停在三月桃花的时节,涟漪荡漾。他不再说话, 低下头。没有太低, 剩下的距离是他给她留下的考虑空间。
姜临晴仰起头,一不小心就贴到他的唇。
双唇纠缠, 久久没有松开。
池翮是野蛮的, 单刀直入了。这是他的惩罚。
姜临晴受不住, 她要疯。可又挣不开,逃不走。她动弹不得,却又跟上他的速度。
是他扶着她, 使她跟上去。
他时快时慢, 念着:“一、二、三、四、五。”
她只能喊他的名字:“池翮, 池翮。”
池翮在她的腰下拍了一记。
拍得她“哎呀”一声。
“我是谁?”他贴紧她的背。
“你是池翮。”她的脸埋在被子里, 一手把床单抓得紧紧。
他又问:“池翮是你的谁?”
“男朋友。”姜临晴哀哀戚戚地说, “池翮是我的男朋友。”
他又拍她:“以后都记住了?”
“记住了。”她将要被风抛上,却又被停下。快乐频频中止,她被磨得要哭出来。她的眼里真的有了泪光,向他求饶:“池翮,池翮。”她盼着,来一场龙卷风,把她卷到浪尖上。
“嗯。”池翮笑着抚了抚她的眼角,“我来了。”
惩罚结束,也是另一轮癫狂的开始。
她迷糊的脑袋里,装满了他这个人,装得太满,溢出来像要连到心里去。把一棵发芽的种子,灌溉得越发剔透。
她在沉浮中,再也掐不住那个小芽。小芽慢慢长大,鼓了朵小苞儿。
但是他呢?男人的床笫之欢只是本能吧?
大汗淋漓的二人去洗澡。在那小小的淋浴间,姜临晴又求饶了。
池翮:“以后我们去温泉山庄玩。”玩什么,不言而喻了。
她软绵绵的,被抱出浴室。
两人完成了角色置换,她常常是无力的那一个,他越发有活力了。
他抱起她:“休息吧。”
她迷迷糊糊,突然握着他:“你……不是喜欢我吧?”她害怕那个答案。
他不喜欢,她也许怅然。但他如果喜欢,她肯定仓皇无措,迎来更大的失落。
池翮轻轻一笑,摆出的都是游戏人间的姿态:“金主,不是说好不谈感情吗?”
“嗯。”姜临晴笑了起来。
他越是无心,她越是放心,她放心地把自己窝进他的怀里。
*
说到周续和姜临晴的合作,也是有点意思。
周续是个商人,他开始文化青年扶持计划,不是追求梦想。艺术的价值在懂行的人手里,能玩出花来。他是冲着利益而来。
但因为池翮的漫天要价,算下来,周续的第一场展览肯定要亏钱了。
池翮是有则来,无则乐得清闲。
艺术圈子的策展人多的是,周续犯不着非得逮住姜临晴。但他对香水展览情有独钟,诚心邀请姜临晴。
价格就按池翮说的。
姜临晴的手头上有第二场的香水展览,不过有了上次和彭寅的合作,这次的沟通出乎意料地顺利。
有空档时间,她接了周续的艺术展。
周续第一批联系到的文化展,是中国陶瓷。陶艺人是一对兄妹,二人毕业于嘉北大学。哥哥学工艺美术设计,妹妹才是陶艺专业。
这对兄妹以釉色当展览主题。
见到作品的那一刻,姜临晴很惊喜。陶瓷釉色非常和谐,不是明艳强烈的对比色,有的比较灰。但是因为柔和,又是小小的杯杯碟碟,非常可爱。
陶瓷上的釉色全是兄妹俩亲手调制,色彩丰富,但不扎眼。有的杯子没有明显的颜色分界,杯口有些糊。但视觉舒服,可爱极了。
姜临晴特别喜欢几个圆圆的鸭子杯盖。盖子上点了两个黑眼睛,一个黄鼻子,萌到不行。她爱不释手。
兄妹俩送了她一对鸭子盖杯。一个是深蓝,另一个浅粉。
姜临晴道谢。她用这一对情侣杯,换掉了她和池翮的漱口杯。
池翮语意不清:“莫非是内涵?”
姜临晴:“什么?”
他说:“没什么。”
她不知他的意思。
有了姜临晴对作品的喜爱,陶艺展很顺利。从起草方案,到和兄妹二人最终敲定细节,大约花了十天。
周续惊讶她的速度:“我就知道,我当初没有看错人。”
那天,姜临晴不经意望着日历。她和池翮三个月之期快到了。两人谁都没有说。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
姜临晴整理了最终版的香水展方案,交给张艺岚。
张艺岚:“正好,下午跟其他部门约了会议。小姜,你准备一下,也来参加吧。”
对比两次方案,姜临晴的进步很大。谁都高兴自己有一个得力助手,张艺岚想培养姜临晴去独当一面。
参加会议的不仅有策展部,还有商业,成本,运营。因为要装饰天花和地面,就连设计部的同事都过来了。
姜临晴坐得比较靠前。她的背特别直,像是贴合了上衣的中线。她在公司和池翮不怎么见面。
二人的级别跨度太大。她有事情,得层层汇报才能到达他那里。不过,这一个方案,她已经和他在家里汇报过了。
有人进来。
同事们纷纷打招呼:“池总。”
姜临晴慢了半拍,她叫出“池总”的时候,空气突然寂静。她咬了下舌头,早知道就不叫了,这一声反而让同事们注意到她。
池翮望过来。
姜临晴颔首。她坐着,感觉哪哪都不对劲。刚才池翮的眼神,是因为他对每一个人都笑得这样勾人吧?同事们应该不会发现什么吧?越是这样想,她越紧张,觉得别人投过来的目光有点奇怪。
张艺岚悄声地说:“小姜,不要紧张。这一个方案完成度非常高。池总等会有问题,你照常回答就可以。”
“知道了,谢谢张姐。”姜临晴低着头,不敢往池翮的方向看。
池翮问起展览方案。
张艺岚:“由我们部门的小姜来讲一讲。”
姜临晴抬起头来:“池总。”
“嗯,说吧。”池翮漫不经心。
姜临晴收起紧张,开始讲正事。
池翮听完了:“其他同事对这个方案有补充意见吗?”
设计组的一个人提了些意见,是小问题。
大方向确定,方案就此通过。
姜临晴目不斜视,走出会议室,下楼回到了策展部。
然而,上面来通知,池总临时想到些问题,请策展部同事上去亲自解答。
张艺岚听了点头:“小姜,你是主要策划人,我怕池总问起细节,我答不上来。还是你上去吧。”
“好的。”其实去池翮的办公室,姜临晴反而不那么紧张。至少不是众目睽睽之下。
姜临晴敲了门。
里面传来池翮的声音:“进来。”
她推门进去:“池总。”
“顺便把门关上。”
池总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人模人样的,但是当门一关,他松了松衬衣的扣子,走过来,一手搂上她的腰。
姜临晴:“池总,你骚扰女下属。”
“是啊。”他大方地承认,“实不相瞒,我昨天晚上把这个女下属摸了个遍。”
“这是在公司。”
“要不要在公司来一次?”
“你胡说什么啊,我是上来解答你的小问题,不能待很久。”
池翮点头:“哦,原来我的’一次‘是很久。”
“你有什么问题?问完了,我就下去。”姜临晴说,“不要动手动脚的。
池翮松手:“为了公平起见,你也来骚扰你的男上司吧。”
姜临晴突然抱着他的腰,狠狠地抱紧。最是折磨她的,就是这窄腰的力量了。抱了有数秒,她松开了,“你到底有没有问题?没有我就下去了。我可是正经人。”
“正经人,想不想知道不正经人在想什么?”
“满脑子你的游戏。”
“我的游戏里有办公室场景。”
这里和外面仅是一门之隔。就怕隔墙有耳,姜临晴可不想自己沦为公司的风云人物:“好了,你晚上把家里当成是办公室,不就行了。”
“你提醒我了。”池翮恍然大悟,“要不我们弄一台全息投影。野战,沙滩,假的也行,解解馋。”
“你到底叫我上来做什么?”
池翮笑了:“想见见你呀。你坐在会议室,跟我隔那么远,都不抬头看我。你的男朋友长得不帅吗?没有让你痴迷得移不开眼睛?”
“你为什么不夸奖你的女朋友公私分明?”
“这个月给你加奖金。”
“好了,我走了。”
池翮拉住她:“你不肯做一次,亲一口总可以吧。”
她踮起脚去吻他。感觉到他的用力,她轻轻喘气:“别把我的衣服弄皱了。”
池翮:“下去吧。再不下去,我就要把你扒了。”
姜临晴理了理头发,拍几下拍脸,再整理了衣服。才出去。
只是一个吻,却像偷了一段情。
*
天空放晴,不再下雨了。
夏天的光照着山水美景,照着墓园里的石碑。
池翮一路行来,满目苍翠。如果不是眺望到碑石,人走在这里,仿佛在逛公园。
墓园山青水秀,视为吉地。风水宝地托的不过是在世之人的哀思。虽说人要讲究科学,然而,池翮希望人真有来世,他的父母能活到老。
池翮每一年都过来。哪怕在生病,认不清人的时候,他也记得这个日子。
墓碑上的照片,一男一女停留在最美丽的年华。
池翮的面相,桃花眼是继承了母亲,阴邪的一面则是遗传父亲。可惜的是,俊男美女没有见到长大的儿子。
过去的许多年,池翮到这里时,喊不了人。他吃了药,仍然说不出话。
他曾想,他年年来,年年逼着自己,也许不久,就能与父母在九泉之下重逢。
池家的人担心他的状况,有时劝着,就算他不来,也不怪他。
他不,就算吃多两片药,他也得来,必须来。
池翮放下一大束的白菊。
白菊盛放,露出黄橙橙的小花蕊,冲淡了花瓣的白。
池翮颤了颤唇:“爸,妈。”以前非得吃药才能说的话,终于能出口了。
锻炼胆量计划,一直在进行。除了亲吻,池翮有了另一个更热烈的治疗方法。
身边人不在。池翮说出这两个字,像是花了半生力气。其余的思念,他就算不说,他们也知道他在思念什么,他在盼望什么。
池翮站在成排成列的墓碑中。他是人,但过去的他,总觉得自己和躺在里面的人,只是多了一样呼吸。
他对着墓碑恭敬地鞠躬。
下山的路上,池翮遇到上山的金明朗。
池翮:“金医生,好久不见。”
虽有电话联络,但很久不曾见面。
金明朗笑了笑:“你很久不见我,其实是一件好事。”
池翮状况连连的时候,非得上山扫墓。金明朗身为池翮的主治医生,也陪着他上山。后来,金明朗自己形成了这天来扫墓的习惯。
当然,其中有他不为外人道的原因。
长眠不醒的那个女人,曾是他的心上人。人到中年,越发思念少年时。
众人都知,他担心池翮的状况,陪着过来。这是一个光明正大,祭祀白月光的理由。
金明朗:“今天吃了药吗?”
池翮:“我很久不吃药了。”
金明朗:“你终于自己走出来了。”
池翮低眼:“可能不是我自己。”
金明朗:“那是?”
池翮:“金医生,你知道的,我的睡眠一直不大好。天黑下来,我就没办法睡得着。后来,我找到了记忆里的香味,才睡得着。”
池翮描述不出记忆的味道,除了他的鼻子。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香。金明朗猜测,这肯定是机缘巧合才能寻觅到的香。
池翮:“不过,我能睡得更沉,是因为一个人。”
金明朗:“什么样的人?”
池翮:“一个女人,我的同类。”
金明朗:“同类?”
池翮:“金医生,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不能理解。我见到她的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是我的同类。”
刀子抵在她的脖子上。他毫不畏惧,和匪徒冷静地对话,镇静自若。之后的新闻报道,几乎都给予了“勇敢”的评价。然而姜临晴那时的眼神,是对生命的遗弃。
池翮了解那种急于坠落的感觉。
后来,他躲在窗帘之后。
她拉了窗帘,拉得过了,露出窗帘壁钩上的药袋子。
袋子没有系结,他一眼看见了药盒。
他扯扯窗帘,又把药袋子遮了回去。
金明朗听到池翮的说法,反而严肃:“你和她?”同类遇同类,不是好事。极有可能一同步入深渊。
池翮:“也许负负得正,我和她住在一起,吃得好,睡得好。这样过一辈子也行。”
金明朗震撼了。
池翮非常懒,他活得随意,对生命并不执着。他终于有了一辈子这长远的念头。
金明朗欣慰一笑。池翮是他的病患,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为你高兴。”
池翮站在浩瀚的晴空下:“金医生,我喜欢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