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临晴是病人。
吃完药, 她顾不上池翮是怎样收拾的,爬到床上,一觉到第二天早上。
她从窗帘里探了一个头出去。
池翮换上了老年人的家居服, 在沙发床上睡得香,睡得沉。
他收拾了什么?没见有整理好的东西。
池翮煮的那一大锅粥, 姜临晴吃了两顿,现在还有剩。她当早餐吃了。
之前她懒,冰箱里的食材吃一样少一样,她没有去添。照池翮收拾的架势,恐怕是要留在这里吃午饭了。
姜临晴索性出去超市买菜。
她把咳嗽忍到关上门才开始咳。
*
将到超市的那一个路口, 姜临晴遇到一个女人。
女人拎了一个塑料袋,走着走着,塑料袋突然破了一个洞。一个苹果从里面滚了出来。她急忙用一手托住袋子的洞口。
苹果滚到了姜临晴的脚边,她捡起来,把苹果递过去。
“谢谢。”女人接过苹果, 愣了一下。
姜临晴看清她的脸, 也惊讶:“欧阳医生。”
这人是姜临晴的心理医生。两人很久没有见面。照理说,医生接诊那么多病人, 不是每一个都记得住。碰巧, 欧阳医生正在准备一篇关于“网络舆论”的论文。研究的案例, 其中就有姜临晴。
姜临晴从包包里拿出一个购物袋:“欧阳医生,给。”
“谢谢。”欧阳医生见到的姜临晴,和当初一样, 脸色差, 人消瘦。“你现在怎么样?走出网络阴影了吗?”
“我听你的。”姜临晴笑笑, “卸载社交平台, 远离纷争。”
欧阳医生问:“你对生命的观念, 有所改变吗?”
“有时有,有时没有。”姜临晴顿了下,“欧阳医生,有些话是我挂号才能说的吧,不好意思。”
欧阳医生笑了:“碰巧在这里遇上,聊几句没问题。”
姜临晴:“我遇到一个人。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池翮对她的关怀,可能是池家家规里,对老弱病残抱以同情的心态。她脆弱得能见死神了,硬是被池翮拉回来。甚至,他令她见到了希望。
欧阳医生:“是恋爱了吗?”
姜临晴点头。
“你渴望得到关爱。因为父母相继去世,你才钻了牛角尖。”欧阳医生抱着苹果,“爱的牵绊,是医疗无法达到的,神奇的精神力量。”
“谢谢欧阳医生。”姜临晴想说,她得了和母亲相似的病,但不是医院。她就这样拉着医生问诊,不大好。
欧阳医生:“我先走了。谢谢你,否则我都不知道拿什么装苹果。”
二人就此分别。
*
姜临晴也去了超市的水果区。
苹果嘛,平平安安,她得给她自己买两个。
一对母女从旁边走过。
小女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睁着圆圆大眼睛,望着走过的一个男人,问:“妈妈,为什么爸爸不回来啊?”
被唤作母亲的人低下头:“他有别的家,以后都不回来了。”
小女孩:“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是啊,妈妈爱你。”这个母亲牵紧了小女孩的手。
姜临晴不是有意偷听。小女孩的童言无忌,那样的响亮清脆,她想不听到也难。
或许小女孩现在还不懂爸爸另一个家的含义,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姜临晴惋惜的是,小女孩的未来没有了父爱。
*
姜临晴买了丰盛的食材,满满的两大袋。
到家开门,她第一时间望向沙发床。
池翮还在。他好像不是来收拾,而是来睡觉的。
差不多到中午,池翮才起床。他做了美梦,醒来忘光那是什么梦。
姜临晴坐在沙发床的边上,她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小,跟看哑剧似的。可电视里播放的偏偏是一个音乐综艺。
他坐起来。
她转头:“你醒了,我已经吃完早餐了。”
“嗯。”池翮托了托自己的脖子,“午饭呢?”
果然,他要在这里吃午饭。“我买了菜。”她咳嗽几声,“等会儿,你想吃什么?”
池翮:“随便,有什么吃什么。”
他刷完牙,在镜中照着自己。手指摸到下巴新生的胡子,微微刺手。他拿起剃须刀。
非常顺手,仿佛他一直住在这里,中途没有离开过。
他的东西原原本本,全部都在。任何一个人进来都能知道——这里住了一个男人。只是一个。因为除了他,没有其他男人的痕迹。
他出去,见到姜临晴拿着米桶的量杯。
她的声音沙沙的:“你的饭量还和以前一样吗?”
池翮点头:“一样。”
“哦。”她正要进厨房。
他见她侧影单薄,跟纸片人一样,说:“你要多吃一点,瘦骨嶙峋就不是大美人了。”
“我本来就不是大美人。”姜临晴说,“对了,午饭没那么快好,你要不要先吃点别的,垫一垫肚子?”
池翮:“不用,我抽一支烟就行。”
天上云层越来越厚,接着就被涂上了灰色。
池翮望着飘过来的乌云,按下打火机。他睡饱了,这时尼古丁往头上窜,神清气爽。
“是不是要下雨了?”姜临晴走出来。
白雾缠在他的面前,他斜斜向上瞥一眼。
她收着晾晒的衣服,一时手滑,没拿住内衣。内衣将要掉地的一刻,她勾住了内衣带子。
池翮看着内衣上的半弧:“你为什么不换一件新的?”
姜临晴:“什么?”
“这件还能穿吗?”他望一眼她的胸前,“你现在小一个杯了。”
她用双手捂住胸口,喊:“胡说八道,哪有小那么多!”
池翮:“你瘦了一大圈,那里就跟着掉肉。”
“我这是少女文胸,少女。”不再给他机会说话,她进去了。
他扯了下唇角,咬起烟,突然笑一下:“一晚上颠龙倒凤四次的,少女。”
姜临晴躲在房间,拉上窗帘,打开灯。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双手在自己的杯上抓了抓。她知道她憔悴,但……没有小一个杯吧。
她捏了捏。
还行,剩下有几两肉啊。
但没有池翮啃她的时期饱满了。
谁知道那时会不会被他啃肿了呢?
池翮瘦了,棱角更加分明。可能她这衣柜里的六套西装,他已经穿不上了。但他的面色不是她这样的病态。
*
池翮在阳台抽完烟,望着雨水落下来。豆大的雨点,“啪”地落在地上。持续了几分钟。天又亮了。
他走进来:“我来做饭吧。”
*姜临晴:“你会做饭?”
“煲煲汤,炒炒菜,还是会的。”池翮站在厨房外,“再说了,你还生病,做菜有油烟,我怕你咳出肺来。”
姜临晴听到了一个“肺”字,脸色一变。她急忙转过头去,借冰箱门挡住自己泛白的脸。
光是听他一说,她又觉得胸闷。
她关上冰箱门,掩着嘴巴,对着墙壁使劲地咳嗽。
池翮:“你休息吧。”
姜临晴:“嗯。”今天刚和欧阳医生说到希望,似乎又成了泡沫,几下就被戳破。
她的脸垮了下去,没有再提起来。
直到池翮端菜上来:“你这是一副害怕我下毒的样子?”
她埋怨地看他一眼,要不是他的那句话,她不至于这么沮丧。她赌气地说一句:“你不如毒死我算了。”死在他的手里,就真的了无遗憾了。
“如果我在菜里下毒,就不只是毒死你,我会跟着一起死。”池翮说,“这里作为案发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只有和谐的就餐。这个案件不叫谋杀,结案是殉情。”
姜临晴的心又跳了一下:“算了,算了,你闭嘴吧。”他常常把话刺到她心尖上,她听得心惊胆战。
池翮:“你不是不想活吗?”
她抬起头。
池翮:“你生病了,都没人来探望。”
“向蓓去参加综艺了,她要排练、比赛。一来一回很花时间,她住在节目组。”
池翮笑了一下:“我说的是男人。除了我,没有其他男人来探望你。”
姜临晴:“怎么没有?有人来过。”
“是吗?”他笑了,“如果他已经见过你,就知道你病得多惨。今天是周末,他也能忍着不过来探病吗?”
“你管我病得惨不惨?”姜临晴连忙岔开话题,“对了,你不是留在这里收拾东西吗?你光顾着睡觉,什么都没收拾,牙膏牙刷,还跟我的摆在一起呢。”
“是啊,我也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和你的摆在一起。”池翮像是意有所指。
“我也想拿走。但那是你的东西,只能等你来收拾。”
他两手一摊:“我生性懒惰,讨厌家务。满屋子都是我的东西,我一个头两个大,无从下手。”
“我告诉你,我是个病人,我精疲力竭,不会和上次一样,帮你整箱整箱地放好的。”
“知道,不会劳烦你,我全凭自己动手。但你知道吧,我养尊处优惯了,对这些一窍不通。”池翮摆出修长的双手,“我昨天在这里转了一圈,觉得三天三夜也收拾不完。”
她伸出三只手指头:“你不会想赖在这三天三夜吧?”
“你没有听清楚我的话,我说,三天三夜收拾不完,意思是不止三天三夜。”
“这是我的地盘。”
“我会按时给你结算房租,水电煤气费。你放心,我不占你便宜,收拾一箱,我就先拖一箱走。第二箱慢慢来。”
姜临晴用筷子挑了几粒米饭。听上去,他要收拾个没完了?
池翮把盘子移到她的面前:“你生病了,多吃些大白菜。《本草纲目》介绍,大白菜有止热气嗽的功效。”
这是普通的清炒大白菜,炒的火候比不上她的。但他的调料有一手,咸淡合宜。
光吃大白菜,也很下饭。
她想想,池翮的话有道理,东西太多,他一时收拾不完。
她病怏怏的,没什么气力赶他走,任由他待着吧。富贵太子爷不至于来偷她这个家。
而且,人生病的时候,特别怕孤单。有一个人在身边说说话,她觉得有了安慰。
但是,如果他一直这样住着,那位可爱女生要计较的吧?
姜临晴坐正了:“我跟你约法三章,先说好,你只是过来搬东西,搬完了就要走。我们泾渭分明。”
“嗯。”他漫不经心。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工,如果我因为你,惹到了大人物,你是要负责任的。”
池翮失笑:“你能惹到什么大人物?”
“比如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如果她知道你住在这里,肯定不高兴的。”有了章青宁那次的教训,姜临晴不想再来一个。她面对章青宁时,不觉得心虚。因为她和杨飞捷清清白白。但如果是池翮的女人来找茬,她要难受的。
他却说:“她不会来。”
“为什么?”
他抬眼:“她没有这个资格。”
不能再问下去,显得她分外关注他和其他女人的关系。姜临晴总结说:“总而言之,就是这样。”
“怎样?”
“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池翮说,“再瘦下去,你连少女文胸都穿不上了。”
姜临晴咬一口菜:“你闭嘴吧。”
他点头。
以前,她的嘴皮子斗不过他,这天喉咙生疼,更是败下阵来。
“哼哼。”她用惯常表达不满的两声发泄。
*
在池翮的监督下,姜临晴一日三餐,按时吃药。
晚上,她早早地被他赶去睡觉。
他说:“早睡早起,病才好得快。”
“行吧。”姜临晴回房拉上窗帘,猛然又拉开,问,“你还有玩那些游戏吗?”
“你放心,那件肚兜是你的东西,我不会收拾进我的行李箱。”
“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我跟你不是那个关系了,你不要半夜扑过来。”
“你照照镜子,你那张脸,白得像女鬼,干瘦的身材像四季豆。”池翮不客气地说,“那一件红肚兜,是要水蜜桃女人穿上才曼妙。”
她的身子藏在窗帘后,只露出一张脸。脸颊倒是变红了,气红的。
她不再跟他说话。上床,拉过被子。她把被子当成池翮,捶了好几下。
本以为气呼呼的,肯定睡不着,她却弯着笑,进入了梦乡。
*
第二天,是一个明媚的大晴天。又是星期日,躺在沙发床上的池翮,一定要睡懒觉的。
谁知一大早,他听见有人在面前喊着:“起来了,起来了。”
不是奄奄一息的声音了。他掀起眼皮。
姜临晴穿了一条碎花的七分裤,深蓝底色,花瓣有红的、白的,还有灰黑的枝叶。他真的不怪她给他买了老年人家居服。她自己就是这样穿。
只一秒,他闭上眼。
姜临晴还在那里说:“我的喉咙好多了。”
“嗯。”
“咳嗽不急了。”
“嗯。”他不知听进多少。
“起来啦,起来啦。”姜临晴喊,“你再睡下去,赶不上吃早餐的时间。”
“嗯。”他模糊着。
“对了,我发现我变得很有活力,元气满满。”
池翮又睁了眼:“是好事。”
她探头来问:“什么药这么神奇?”
他翻身,平躺着:“感冒药。”
姜临晴抓过被子,丢到他的腰间:“我也买了感冒药,吃了就越来越严重。”
池翮掀开被子,非得露出蓬勃的天赋异禀:“我说的有病治病,是让你找医生治病,不是你自己瞎蒙。”
“哦。”可是母亲的病,不会因为感冒药而好转。
她望着又睡过去的男人。
病情的好转,是一个惊喜。她突然想赌一把。赌一赌自己的命。万一她的病能治呢?如果不能治,那尽量延长生命,能抓住更多的快乐,也是好的。
姜临晴上网去搜索。
老主任没有放号出来。副主任的号排到了下下周。
收到挂号成功的通知,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