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县令怎么想不通, 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一个硬骨头, 看着顾琰的模样说不出的委屈。不敢哭出声, 只能捂住脸, 瑟瑟地往后缩。
跟顾琰讲理,那是不可能的。先不说两人的身份差距, 他断然没有说话的资格。再论顾琰在陛下面前受宠的程度, 相信纵是此事的主谋,见到顾琰插手,都不敢多加放肆。
顾登恒完全是拿他当儿子养,甚至对儿子都没有这么好。想想五殿下, 多可怜的一娃。再想想太子,当初说斩就斩了。虽说斩完之后有些后悔,还特地修了个台以作纪念,可人死不能复生,思念又有何用?
只有顾琰,一直陪在身边,生病了自己照顾,要做哪个官就给哪个官。喜欢什么东西, 千里迢迢也要叫人送到京师。太子忌日,还会叫他过去坐一坐。
顾琰的身体,多半是个短命鬼, 顾登恒从不吝啬对他的疼爱。
顾琰挥挥手,示意衙役都让开。掐着县令的衣领站起来,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县令点头, 自己就着这姿势带他往后厅走。
侍卫守住门口,顾琰坐到中间的椅子上,单刀直入道:“那琳琅布庄背后的人,是谁?”
县令方才得了点时间好好思考,权衡过利弊。此时低垂着头支支吾吾,眼珠急转,还想推脱。
顾琰指着他道:“你仔细想清楚,我若要杀你,谁敢保你?”
县令抬起头,叫苦道:“下官是真不知情啊!下官一区区县令,哪能管得到那么多?我只知道……只知道太守是有份的。”
纯属废话。
顾琰沉声道:“好,你如此草包,不知原委,倒可以理解。”
县令用力点头。
顾琰继续说:“可琳琅布庄里的货物,都是从哪里来的,我想你肯定知道。马氏商户从各地骗出了多少银子,你肯定也知道。既然由你过手,你从中贪下多少银子,总也该知道。”
县令头抖了下,惶惶道:“没有,没有多少。”
顾琰用力拍桌,县令顿时连呼吸都不敢了。
“你别同我装傻。谁不懂得留后手自保?你身为江陵县令,牵涉其中,你若是连我说的这几个问题都不知道……”顾琰冷笑道,“你这脑袋真没必要留着了,不就是看看的吗?”
“他们会信任下官,正是因为下官愚钝呐!”县令情真意切道,“下官若非愚钝,怎会连王爷都认不出来?又怎会不曾去问监察御史的大名?下官只是觉得,愚钝的人,方能活得长久。”
顾琰:“那我现在告诉,你的以为是错的。”
县令无辜地看着他:“是。王爷您说的都是对的。”
方拭非嘴角一抽。
这县令看着蠢,立场却如此坚定。到了现在,还是不敢透露口风。
是真的不怕他查有恃无恐,还是因为幕后之人实在开罪不得?
顾琰站起来,要走出门。始终还是气不过,回过身指着他鼻头骂道:“你以为我查不出来吗?我就从宣州开始查起,一个一个问过去。你能堵得住每一个受骗商户的嘴?好,我顾琰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这样跟我挑衅。试试,试试谁的脾气比较硬。”
顾琰:“至于你,时至今日还不知好歹,我给过你机会。等着吧,看看谁还能保你!”
县令是真的走投无路,只能对着他哭道:“王爷!王爷这真的与下官无关啊!下官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您就放我一马吧!何来与我计较?王爷——!”
顾琰本来的确是不想深查的。满朝文武,说不贪污的有几个?身处旋窝之中,难保会有所牵连。可要是收了钱,肯做事,那还是好的。这如果要仔细查,指不定会牵连出多少人,又会有多少的人心惶惶。
朝廷但凡出现动荡,不管好坏,总会有人遭殃。大秦近年来天灾连连,经不起折腾了,荆州这边不算过分,还是暂时安分些吧。
他们想贪,尽管贪,等贪到哪天贪过分了,直接查抄,贪了多少还不都是国库的?
小贪怡情,大贪要命。多数人虽然爱财,但更爱命。
尤其是,顾琰不想跟皇权相关的任何事搭上关系。
他在京城再嚣张跋扈,也有分寸,不该招惹的人,绝不去结交。是以三殿下等人无论如何作派,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有老五来找他,才会提点几句。
太子旧案在前,他虽短命,可也不想不得好死,重蹈覆辙。
所以如果此事真跟老三有关,顾琰断不会过多插手。只是要敲打敲打,让这些人先把京城骗来的钱吐出来,再以此为戒,断了这门害人的生意。至于往事,他个人不想追究。
所以他行事也不怕打草惊蛇,从开始,就听从了方拭非的意见,大张旗鼓地将目标对准琳琅布庄。明摆着查不出实证,只是在滋事捣乱。
聪明些的人,该有自觉了。这是要钱。
可偏偏这群人太过霸道,牵连无辜,枉杀人命,叫顾琰忍不下去。
几人回到公堂的时候,苏叶已经被扶起来了,用水洗了脸,梳了头发,正捧着热茶小口小口地喝,倒不至于太凄惨。
顾琰:“走!”
侍卫过去,一左一右架起苏叶,将人带出衙门,去找个大夫看看伤势。
几人在县衙这一闹,县令那边知晓了风声。他即不肯与顾琰配合,自然会去上报太守及相关人士。那与此事牵连甚深的马氏商户恐怕就危险了。
方拭非跟林行远自告奋勇,当即过去,翻墙而入,准备将人提回驿站。
两人顺着马氏的老宅逛了一圈,对这地方熟悉了一遍,觉得很有意思。
这马氏商户明明独自住在家中,却依旧穿戴整齐,谨慎非常,一副看着随时要出逃的模样。脸上点着假痣,戴着假须,小包袱早收拾好了放在床头,宅子里也没怎么布置,全是一些简陋的旧家具。偏侧的一些房间,更是开都没开过,一看就知道不是要久住的地方。
被两人带走的时候,马氏商户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惴惴不安。肥胖的身躯用力扭动,试图用脚尖勾住地面,导致胸部向前突起。
他毫无形象地告饶道:“你们是谁?要做什么?我没有多少钱啊,求财的话别来找我,全部的细软都放在我床头的包袱里了,我一分都不要。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吧!”
最后见两人是把他带到驿站,知道没有危险,又闭嘴了。
方拭非把人丢到地上,那胖子顺势滚了一圈,远离他们,说:“你们这叫持质,还在人多口杂的驿站,真是无法无天了吧?你们是什么人?不怕我去县衙告你们吗!”
方拭非拍拍手,不在意道:“那你去报官。找你的县令告。说监察御史在荆州抓了一个骗子。”
“我不是骗子,那所有的文契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啊!”马氏商户一激动,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我赚自己的银子,靠的是脑子,这也不行吗?”
苏叶站在旁边,就是身上有伤,否则早拿刀过去砍人了。
顾琰恶狠狠道:“我看他胖得很,全身是油,给他先削一层下来。就从舌头开始刮。”
马氏商户一听立马怕了,道这人是个狠角色。他见到的官爷真是一个比一个毒,当下不敢跟他狡辩,嘴巴闭得紧紧的。
方拭非见他这圆滑的模样,挺好笑的。问道:“你主动坦白,还是我先打你一顿?”
“几位,不是我不坦白,只是我活了这么多年,哪怕论斤卖,这身肉也值点钱不是?何况小人是真惜命啊,怕死!”那商户拍着大腿道,“几位不过监察御史,查完就走了,要是将小人推出去,小人哪里还有命在?”
方拭非蹲到他面前,哂笑道:“谁跟你监察御史查完就走?一品亲王,户部顾侍郎,特意来这荆州,就为了害你?你多大的脸?知道自己已经犯下多大过错了吗?在京城做了什么不记得了?胆子大过天了吧?不说,你以为自己还能有命在?”
马氏商户看着几人,用力眨着眼睛,似在分辨。而后跪正,朝几人用力磕头。
他比县令没立场多了,在这件事里根本拿不到任何好处。被逼着多年行骗,心里早已惶恐不安,生怕败露。也知道不会有人保他一区区商户。现下有能管得住的人来问,立即一五一十地全抖出来。
“我也是无辜的啊!我本不过是一江南商户,早年生意萧条,一直失败,只是走南闯北,增加了不少阅历。穷困潦倒之际遇到一位看似富家公子的人,同他随口聊了两句……”
那商户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我就随口吹吹啊,真的只是吹吹,哪知人家就信了啊!”
方拭非问:“你吹了什么?”
商户声音小了下去,嘀咕着道:“我说我若是有权势相助,定能一本万利,富可敌国。然后跟他稍稍说了说这想法。”
“可我只是想想,想想总没错吧?”他又大声申辩,懊恼道:“我哪知道会有这么一群疯子,因为我几句话,就把我囚禁起来!我如今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家里人都当我已经死了。除了四处行骗,只能被软禁在荆州。身份是假的,画像上的脸也是假的,哪里都不能去。世上早已经没了马吉这人,他们要杀我,简直易如反掌,我哪敢反抗?谁有我可怜?啊,谁有我可怜?”
方拭非:“学学活该两日怎么写吧。”
顾琰头疼道:“方拭非,你把他带下去,叫他把自己这么多年做过的事都记下来,我等等再看。”
方拭非:“诶。”
当日下午,侍卫来回报说:“马氏上吊自杀了。”
顾琰敲了下桌子:“什么?”
侍卫点头:“是。宅子着火,都被烧成了废墟。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吊死的尸首,县衙找仵作辨认,已确定是马氏商户。”
几人扭头,一起看着龟缩在一旁的马氏商户。
他陡然一个激灵,作揖告饶道:“几位官爷,我真的是我,可那死的是谁我就不知道了!这总与我无关吧?该说的我可全说了!”
顾琰将手中东西用力一丢,皮笑肉不笑道:“好本事!”
马氏商户如今对外的模样,是经过乔装打扮的,平时又避不见人,根本无法证明是谁。县官说他死了,那么他就是真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这个,出现了也只能是个黑户。
何况他的指证没有任何证据,不过是个最底下做事听人差使的,知道的事情连县令都比不上,派不上什么用场。
顾琰如果带他出去,可能会被对方反指是陷害。
众人看马氏的眼神顿时危险起来。
既然人已经没用,留这里也是浪费粮食,要不丢出去送死吧?
几日后,顾琰收到一封信件,是荆州太守寄来的。
顾琰看都不想看,让方拭非读。
方拭非展信,粗粗扫过一遍,大致意思看明白了,总结了一下,说道:“他说您仗势欺人。”
“本王有势可依,自然仗势欺人!”他一副你有病,我为何要自找麻烦的眼神看着她。
方拭非抖了抖手里的纸,冤道:“不是我说的!是荆州太守。”
顾琰:“管他说什么,有本事他来当面跟我说,不然不就是背地里欺我!”
“您说的有道理。”方拭非点头,“他还说您草菅人命,拳打县官,敲诈商铺,逼死商户,在荆州为非作歹,已经跟陛下参您了。”
顾琰直接把信撕了,丢到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