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恩静静看着节度使, 可节度使此时心中狂喜, 并未察觉到他眼中深藏的汹涌暗潮。
他对慧通因旧仇怨恨已久。加之慧通又近乎在何山县内自立为王, 还敢唆使百姓虐杀新任县令, 引得京中关注,才致使今日种种, 为自己埋下了诸多祸端, 才促使陛下特派五殿下前来,再逼得自己不得不进城救人,最后不幸遇上风暴,危机重重。他早已恨不得杀之后快。
他明明是江南东道节度使, 朝廷三品官员,实权统领总兵,全江南再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他的孩子后代,即便什么都不做,那也会是高人一等,可以平顺富贵,安度此生。
他一生官途坦荡,有如千里风吹一日帆, 而今已过天命之年,几近耳顺,一直没出差错。像他这样的出生, 普通人哪里能做得到他的地步?如今又不是春秋战国一类的乱世,一步登天大多只在梦里。他再撑个十年……不,五年, 把他儿孙扶上来,就可以安心告老了。岂能容忍慧通来坏他的好事?
节度使拉过慧恩,说道:“你是慧恩,是吧?我听说过你,你是慧通的左膀右臂,替你处理冥思教的诸多事务,也是教里少有的虔诚教徒。可天下之大,何人不可归顺依靠,你若偏偏要选一个将死之人,就不聪明了。良禽择木而栖,多数人是因为分不清何为良枝何为朽木,这才落了难。但聪明如你,总不会这样吧?”
慧恩说:“我留在冥思教,不过是为了报恩而已。师父自幼救过我,我也只用心在钻研佛理。”
“呵,这叫愚孝。”节度使,“你报了他的恩,却害了另外的人,那你亏欠那些人的又该怎么弥补呢?”
“是啊。”慧恩说,“害人一群人,该怎样还呢?”
“自然是一命偿一命方可。若是害死了很多人,那便是死不足惜。”节度使拍着他的肩说,“不过你尽可放心,本官会替你网开一面,你可自称是不知情……你的确是不知情呀,每日只看书讲经,并未在外边挑动过百姓做不正常的事情。是吧?”
慧恩抬起下巴,一滴雨水顺着他脸颊的轮廓向下滴落。
“是吧。”
节度使抬起头,发现腹部插着一把金色的刀柄。
他穿着深色的衣服,加上漆黑的夜色,湿润的雨夜,看不清血液的痕迹。但钝痛与缓缓流出的感觉,却强烈地提醒他,他遇刺了,他肚子上被深深刺了一刀。
节度使接连吸了几口气,忘记了吐息。从骤变的惊骇转向对死亡的恐惧,最后咬住后牙槽,愤怒地看着他。
耳边风大,几名侍卫自觉退开,不听他们议论朝政,是以没听见声响,视线又被慧恩挡住了身形,一时竟然没发现他的不对。
“你大概不会记得我。”慧恩嘲讽笑道,“你一路升官,一路检举。靠着捏造证据,玩弄权术,去残害无辜,而过得风生水起。所有不赞同你阴谋的,都被你找借口一一斩杀。亲手将江南道的官员,拔成了一窝土匪。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安度此生?我父亲不过一七品小官,人微言轻,固执死板,你怕是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他死在刽子手的刀下,却是死于你的无耻。你以为你,不会遭到报应吗?你与慧通——”
“杀……”节度使身体软倒,终于用力挤出一句话:“杀了他!快!”
侍卫警醒,涌到他的身边护住。
“——还有我。”慧恩说,“都是死有余辜。”
方拭非看着眼前的泥水路。雨已经小了,北狂走路的步子很轻,只有水不停被带起,又落下的声音。
“慧恩,他是谁不重要。即便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如今他也站在了节度使的面前。”北狂说,“我见过天下间多少的浪客,他们或骄傲或孤僻,在失去一切之后,如沙尘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世间角落。你不去惹他们,他们于你就不过是街边的一粒尘土,你若是惹了他们,他们就是能割伤你血肉的风中利刃。”
北狂说:“我相信仇恨是最强大的力量。能让人忍常人之不能忍,能做到这世界上许多你认为不可能的事。他原本是一有人间利欲的普通人,即便可以在冥思教内常伴古佛,但亲眼看见仇人,一定会想亲自杀了他。”
天空中忽然一道响雷,方拭非视线上移,从自己足尖落到北狂身上,发现北狂的裤管上全是斑斑点点的泥渍,余光间还看见了路上倒着的一只鸟的尸体,不知怎么飞到了这里来。
“是。没有人会去在乎自己杀死的一只蝼蚁,因为他们脆弱而可悲,看着毫无反手之力,多数人只能怀抱着仇恨,或是就此沉沦,或是被迫选择原谅,然后逃到与过去毫无交集的地方。”北狂,“可谁知道,哪怕是星星小火,也能燎原。今日所见这狂风暴雨,或许在某处地方,也不过是缕拂面清风而已。”
北狂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院里一颗大树倒了,枝叶的上端斜出了墙外,还能看出它的茂盛。
“这树怎么会倒呢?”方拭非说,“如此粗壮,看着也有很多年了。枝叶繁盛,周围又有高墙帮忙挡风,一般不好倒吧?”
北狂:“根未扎稳,或许是移栽的。”
他抬脚一踹,踢开大门。
木门大力撞上墙壁,又弹了回来。门板打开,让二人听到了院子里的打斗声。
但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停了,因为慧恩被侍卫刺中,靠着墙滑落在地上。白色的僧衣瞬间被染红了一片,又在雨水浸润下继续扩大。
方拭非万万没想到一开门就是这样令人震惊的一幕,惊声呼道:“慧恩!”
她的厉声一喝,让正准备杀人的侍卫停住了手,迟疑看向节度使。
节度使捂着腹部倒在地上,尚未昏迷,侍卫正在努力为他包扎。
他低下头看了眼指缝,又指着慧恩道:“主事!你看冥思教的人想杀我,意图谋害朝廷命官,意图谋反!这是死罪!你快差人去封锁冥思教,将所有人全部抓起来,杀掉!一个都不能留!还有,快替本官找位治伤的大夫出来!”
方拭非一时站着没动,眼神里隐晦不定。
她脑海中闪过许多东西。
节度使会死吗?慧恩呢?这时候该照情理还是照法理?就何山县目前的情形来说,谁最该死?这是机会,还是麻烦?
这个院子里,如今只有他们几个人,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最后猛得一个打颤。
她要狠心吗?
成大事者,是该有所魄力。
她是这样想,却始终站着没动。
北狂只觑了眼她的侧脸,便从腰侧抽出了长刀。
“主事!主事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节度使才看见,虚弱问:“你身后的是什么人?”
方拭非侧身问:“你要做什么?”
北狂只给她鼻尖留下了一道拂风,人已经飞远出去。
他刀锋锋利强劲,方拭非之前已经有所见识。这次就见他穿过侍卫的包围,毅然干脆地在节度使脖子上一砍,对方的人头便滚落了下来。滑到慧恩的身前。
躺着的慧恩勉强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节度使。对方尸首分离,那双眼睛还大大地睁着,带着愠怒的神色,不由嘴角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
“好,你终究还是死在我前面。”慧恩卸力,重新垂下:“几次三番,我都以为我会死在你手上,已经要放弃了报仇。不想竟然还有机会。天理昭昭,终究还不至于太不公平。”
北狂说:“死在你的面前。”
慧恩气若游丝,似有似无地哼道:“好……”
方拭非犹如脚下生根,不知该如何动弹。
另外几名侍卫在最初震撼过后,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也为方拭非的大胆所震撼,指着她喝道:“方主事,你这是意图谋逆!你竟敢杀害朝廷命官?莫非已被冥思教策反?我等要前去揭发你!,一五一十告知上官。
方拭非这才回过神。
她那失去知觉的手脚,在这时候恢复了一些。她感受到手脚冰凉,握了握手指,指尖发皱的皮肤摩挲在掌心,令人发痒。
用力吞了口唾沫,也准备动手。
北狂却是嗤笑:“莫非你们还想走?”
他比方拭非无顾忌地多,直接抽刀再次砍向几名侍卫。
血水飞溅,混杂在雨中。分不清落到脸上的究竟是什么液体。
方拭非萧瑟地缩了一下,快步跑到慧恩身边,将人放平,又去探他的脉搏。
“你让我死罢,我心无牵挂了,只想早日解脱。我真是太累了。苦海外,还是苦海。”慧恩望着黑夜,说道:“多谢你们,替我报仇。”
他用力吸了口气,说道:“我算是临死前做件好事。你就去告诉他们。是我杀了节度使,你们已就地将我正法,现下要开始强行整顿寺庙。这是哪里都说得过去的理由,也是夺权的好机会,可就此将他们一网打尽。”
慧恩咳了一声,上身因为疼痛而弓了起来。方拭非按住他的伤口,以防血流太快。
慧恩说:“但冥思教众人必不会信,尤其是我师父慧通,他不会任人宰割。他们若是主动发难反抗,你们士兵已皆在城中,强行镇压即可。飓风过境,百姓尚在灾祸之中,还要艰难求生,不会有精力来干扰你们。若真有人敢出来,那就杀一儆百吧。如今是三品节度使身亡,朝廷官员二次被杀,怎么严厉都说得过去。不痛一次的话,刮不掉这些毒。”
方拭非:“嗯。”
“好。这下让他们都来地狱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