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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苔丝》:走出身体,爱情是男性对女性最大的尊重

爱情这门课,你可别挂科! 梁永安 14645 2024-01-10 19:19:49

苔丝为什么会失去警惕,掉入轻浮男人的欲望陷阱?

女性如何在爱情中超越男性原始的身体欲望,走出自己独立的精神之路?这是我们当下爱情生活中极为重要的难关,也是让女性压力很大的问题。

在传统农业社会,女性的生活是一条窄窄的单行道,用俗话来说就是“嫁汉嫁汉,生娃吃饭”。女性没有社会空间,都是从娘家到夫家,终生在家庭事务中忙碌,没有社会经验,更没有社会权利和社会地位,一切依附于男性。女性群体在生存上几乎没有本质的差异,她们的生命都没有打开,更谈不上独立的文化个性。

工业革命之后,女性的生存境况有了大规模的改变:纺织厂需要纺纱工,公司需要记账员,政府需要秘书,城市需要环卫工人,全民需要基础教育……这些很需要细心和耐力的工作接纳了大量底层女性。为什么接纳?因为资本主义有经济理性,要计算成本和效益。举个例子,美国在19世纪初期,小学教师几乎都是男的,为什么到了19世纪末期,全国有将近一半的教师都是女的?因为女教师便宜,雇用一个男教师,一个月要给他15美元,而雇一个女教师,只要七八美元就可以了。尽管这样,还是有性别上的歧视,这些女教师绝大多数都是单身,因为美国当时规定,一旦你结了婚,学校马上有权解雇你,为了保住饭碗,女教师都不敢结婚。工业革命这样的历史变化,对于女性来说艰难重重,但她们也从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社会经验,汲取到远远超出前代的知识和能量。女性在城市空间开拓着自己的文化疆土,有了很多新的精神需求。为适应这些需求,还出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批职业女作家,有大量女读者买她们写的书,形成女性自己的公共话语,逐步展开了女性社会化的过程,女性逐渐有了自己的历史感觉和独立意识。

这个时候,男性面对的女性就复杂了,她不仅仅是一个自然女性,也是一个文化女性,一个有精神内蕴的女性。男性如何去爱这样的新女性?男性也没有经验,遇到了历史性的难题。传统农业社会的爱情,男性爱的都是自然女性,《诗经》里的《卫风·硕人》写得多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的精神内质怎么样?一个字也没提,全是关于身体的赞美。而到了工业革命之后,女性在精神文化上发展起来了,男性在这方面却没有明显的进步,还是习惯于把女性作为一个自然人,忽略她们的社会价值、文化价值和精神价值,缺乏与女性心灵上的共处。

女性在爱情中如何走出男性划定的身体价值?这个问题英国作家哈代一百多年前就注意到了,并把它写进了《苔丝》这本经典小说中。我们本章要谈的,正是这本经典小说中的这一经典问题。

哈代是一位跨越19世纪和20世纪的作家。他出生于1840年。从整个英国来说,1750年之后,英国逐步进入工业革命的时代,整个社会呈现出极大的物质繁荣。但资本聚集也加剧了贫富差距,阶层分化日益明显,很多农民失去了土地,靠打工、做小买卖维生。哈代正好出生在这个充满变化与动荡的时期,所以他的小说主题很自然地会关注这一时期人的艰难命运,尤其是底层人民。哈代原来是学建筑设计的,1873年,他的长篇小说《一双蓝眼睛》出版,他的职业作家生涯从此开启。哈代后来写出将近20部长篇小说,还有不少短篇小说。因为哈代的家乡在英国多塞特郡,这个地方古时候叫威塞克斯,而哈代的小说都是以家乡为背景,所以总体被称为“威塞克斯”系列小说。

《苔丝》是“威塞克斯”系列小说中最重要的一部,是哈代41岁时写的,也就是1881年。我们先来讲这本书的第一个问题:苔丝为什么会掉入轻浮男人的欲望陷阱,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这本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在多塞特郡的一个乡村里,有一户人家——一对夫妇以及他们的6个孩子。爸爸叫德比,是个普通的农夫,主要是做小买卖。这一天,德比往家走的时候,遇到一个牧师,牧师告诉德比,说他看到一份古老的记载,意外发现德比家族其实是一个很老的贵族家庭,本来姓“德伯”,家世血统很高贵。不但如此,德伯家族还有亲戚在附近生活,住得并不算远。

这个消息对农民德比影响太大了。我们看英国小说或电影,里面好像有很多贵族,其实不是这样。工业革命时期,在英国1000来万人里面,贵族不过2000来家,里面还分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五个等级,公爵的地位最高,每年有2万英镑以上的收入。当时普通人一年的收入也不过才十几英镑,这个阶级差别非常大。最低一级的男爵收入较低,但根据英国上院1701年的规定,年收入也不能低于3000英镑,到了1800年,上升到4000英镑,经济上很有保障。这意味着什么呢?如果农民德比真的有这么一个贵族血统,而且附近还有亲戚的话,那么他就能指望这家亲戚给自己一些接济,这样的机会是一般人得不到的。于是德比回家就跟妻子说,想让他们的大女儿苔丝去德伯家认亲,请德伯家给苔丝安排一份工作,这样德比家就能增加一份稳定的收入。

《苔丝》一开始就是从这样一个变化写起,这是德比家一个很突然的变化。人生往往如此: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喜讯,似乎能抹平生活的不如意。德比一家原来的生活十分辛苦,但依靠自己的劳动,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扎实的,心态也是平稳的。现在天降大运,突然间有了一种机缘,德比的心态就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一切都变得未知了,生活的逻辑也变得混乱了。人都希望能生活得幸福美好,但这种美好若不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得到,里面就会有很多不可预测的东西,会潜伏许多危险,甚至可能会失控。这正是哈代在《苔丝》中首先要表达的思想,可以说,这本小说是从一场潜在的危机开始的。

苔丝是个有点儿傲气的姑娘,这也是漂亮女孩的共同性格。她听到父亲让她去德伯家认亲,非常不愿意去。因为不愿意去富亲戚家认亲,所以苔丝想替父亲多干点儿活,以缓和父亲的心情。正好德比因为知道自己有贵族血统,买了酒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晨他没办法赶着马车去做买卖了,于是苔丝自告奋勇,替父亲赶马车运货物。没想到苔丝驾车不熟练,和一个邮政车撞到一块儿,结果拉车的老马被撞死了。由于全家的生活都指望着这匹老马,老马死了对德比家来说真是灭顶之灾。苔丝心里觉得特别对不起家人,这种心情战胜了她自己的倔强性格,她决定答应父亲,去德伯家攀亲,求一份工作。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苔丝姑娘的性格既自尊又善良,她原来坚持自尊,有自己的生活选择,但这份自尊导致老马死去,由此她的想法完全转到善良这个方向,开始一心一意为全家人考虑,而不是为自己考虑。正是这种善良导致了苔丝一生的悲剧,但在起初,苔丝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她太年轻。太过善良的人,经常会看不清好人恶人,而生活中常常会埋伏着看不见的凶险。

苔丝刚到德伯家,就遇上了亚雷。亚雷是德伯家的独生子,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双目失明。这个家庭有点钱,亚雷的父亲原来在英国北方经商,后来才来到南方的多塞特。来到多塞特以后,他父亲人生地不熟,从博物馆偶然看到这个地方原来有一个古代的贵族,叫德伯,但已经不知去向,于是就伪造了身份文件,冒充是德伯家的后代,给自己加了一个耀眼的光环。也就是说,这个所谓的德伯后裔是个冒牌货,身份是虚假的。这听上去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但延伸到实际生活里面,在精神品质方面的后果就很严重,这一家人所有的生存都变得不真实了。对于一个人来说,他的本来面貌和身份一旦脱离,他的整个生活必然具有很大的欺骗性。哪怕这个人本性并不坏,但这种欺骗性会渗透到他的言行举止当中,他的生活就会变成一场场表演,久而久之,假的变成真的,真的变成假的,他就会习惯于油滑、轻浮,生活哲学中贯穿着机会主义。苔丝这么单纯的姑娘来到这样一个家庭,当然很危险,前景已处于失控中。

亚雷看到苔丝的一瞬间就被苔丝的美貌所惊讶:“嘿,真想不到!这件事太有趣了!哈——哈——哈!多么吊人胃口的姑娘!”这里出现了一个我们今天常见的关键词:颜值。苔丝是一个颜值特别高的女孩子,一个男性看到一个颜值很高的姑娘,内心都会赞叹,产生追求的欲望。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就像《诗经》所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更加久远的历史来看,男性追求颜值高的女性,女性追求颜值高的男性,都能促进人类的进化。因为一个人颜值高不高,它不仅仅是视觉上的简单感觉,还表现出自然生命的圆满度。美国哈佛大学有位生物学教授丹尼尔在2016年出版的《人体的故事》中,专讲人类的进化、健康与疾病。他研究发现,人类的脸在1000年间缩小了1%,或者再多一点点,不到2%,而脸的缩小源于人类对火的掌握,是具有重要意义的进步。原始人脸大,下巴凸出来,眉棱很高。为什么?因为要吃生肉,要嚼那些很坚硬的果子,就必须依靠强有力的牙齿和下巴,这样才有强大的咬合力把食物嚼碎,不然吃不下去也消化不了。后来人会钻木取火了,动物的肉可以煮熟,吃起来很容易,而且也很好消化,这样长期积累下来,人的下巴就越来越往里缩,越来越小,牙齿也变小变细,呈现出今天的样子。所以高颜值其实是人类进化的表现。而人类在进化中,也积累下了对于相貌的本能直觉,对健康、活力有了视觉上的审美潜意识,所以说,人们对颜值的追求里边包含着很多基本道理。在脸的中间从上到下画一条直线,两边非常对称的人颜值就好得多,这背后有发育学的道理:人在母亲肚子里,身体不是一整块一下子长出来的,而是各个部分一点点发育,最后聚合在一起。为什么鼻子下面有个明显的人中?这就是聚合留下的痕迹。在聚合的过程中,如果很精密,完成度很高,它的对称性也就很完美,长大了也很好看。那颜值的细节也具有进化意义上的功能性原理。比如,为什么人们喜欢大眼睛?因为大眼睛的神情表现力特别好,更吸引人,更能获得生存和繁衍的机会。再比如,为什么嘴唇红的女人很有诱惑力?这说明她的血脉很通畅,很鲜活。所以女性都喜欢涂口红,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旺盛的生命力。

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亚雷对苔丝姑娘感到惊艳并不奇怪。但在这个正常的荷尔蒙反应之外,作为人类,除了生物性,还有更重要的文化性、道德性。无论男女,每个人身上都是两个生命的融合:一个是自然生命,另一个是精神生命。自然的生命可以用前面讲的那些进化论的视角来概括,它是自然美。但我们不能忘记,人还有精神美,包含知识美、道德美、文化美、艺术美。这个精神的特征恰好是人类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讲过,植物具有“营养的灵魂”,它们为了土地里的养分,为了光合作用,要使劲因地制宜地生长。竹子非常高,而它的根有时候比长出地面的部分还要长,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养料,这是出于营养的需求。动物更进一步,是“感觉的灵魂”,它能识别一个物体的移动。试想一下,一只老虎如果没有这样的能力,它靠什么去抓捕野牛野羊?这是一种更高的进化,超过了植物。而人更超越,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来看,人是一种“理性的灵魂”,人可以认识自然界,积累各种知识,思考万物的本原;人不能只看到事物的表象,也要看到它的本质。换句话说,人和人相爱,不仅仅要看颜值,更要看人的内心。肤浅的人只迷恋颜值,有精神含量的人不但爱对方的颜值,更爱他美好的内在。而在《苔丝》中,我们明显看到,亚雷爱苔丝爱的是什么?说到底,他爱的只是苔丝的身体,而不是她的内心、精神和善良的品质。这个本能的身体取向会给苔丝带来灾难,但年轻的苔丝很难明白这一点。

亚雷这个性情飘飘荡荡的人,脑子里没道德负担,说话很随便,对女孩子就挑好话说,各种承诺随口就来,反正也不准备承担责任。而年轻女孩子没有关于男性的经验,不知道在男性中亚雷这类人多么浮浪,也不知道如何防备。女性很喜欢被赞美,往往在听到男性的夸赞时,不管真不真实,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高兴。亚雷这种人说话很廉价,但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特长,就是行动力特别强,没有什么廉耻感,进攻性非常强。女孩子面对一个男孩子追求自己,有时候觉得他的行动力强就是浪漫,好像他能做出什么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对自己无限的爱,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区,踏在陷阱上还以为是祥云。

苔丝终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还不成熟,虽然她一开始对亚雷很抗拒,并且有点警觉,小心保持着距离,但在关键时刻却沦陷了:苔丝和一群干农活的女人收工回家,有的女人说话粗鄙,甚至放荡不羁,苔丝不太习惯,脸上就显露出来一点儿鄙视。结果那些人就开始排斥她,一路咒骂她,“骂得相当恶毒”。这时候的苔丝特别盼望有个人出现,把自己和这群人分开。正在这时,暗暗跟踪的亚雷出现了,他知道机不可失,故意请苔丝坐到他的马上,一起回去。小说中这样写道:“苔丝头脑极其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决定性时刻,因此差点儿晕了过去。对于亚雷这样主动给予援助,对于他如此相邀结伴,苔丝在任何时候几乎都会加以拒绝,就像在这之前她已拒绝过好几次一样;此时此刻,道路冷僻这一因素也没有自然而然地使苔丝改变以前的态度。只是因为亚雷的建议是在一个特别的紧要关头提出来的——面对着这些对手,苔丝只要纵身跳上马背,她的愤怒和害怕立刻就能变成胜利——所以她听凭自己一时冲动,攀上篱笆门,一只脚尖踮在亚历克的脚背上,爬到他身后,坐进马鞍里。等到那些喝多了酒的好斗的女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马儿已经驮着他们两人跑得老远,转眼就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苔丝这时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之中呢?英国哲学家罗素说,人性中有四种欲望:占有的欲望、权力的欲望、竞争的欲望、虚荣的欲望。苔丝面对那些粗鄙的村妇时,她被貌似高贵的亚雷请上马背,这给了她胜利者的自豪,占得竞争中的上风。同时,她也享受到虚荣的满足,在那些女人面前很风光。她并不明白,她这两种心理快感正好掉进了亚雷虎视眈眈的觊觎——占有的欲望中。亚雷骑着马故意走远路,把她带进密林里,最后趁又累又乏的苔丝沉睡时,得到了她的身体。一个单纯的姑娘,她的厄运就在这看似偶然的外部因素变化中,突然张开了大口,吞噬着她的躯体。

这部小说的副标题叫“一个纯洁的女人”,这代表了哈代的态度。年轻的苔丝,里里外外遇到这么多身不由己的事,从而一步步陷入悲惨之中。这是个很意外的情节,哈代通过这种意外写出年轻人的局限,写出年轻女孩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悲剧。心绪中的一瞬间迷乱,却导致生命如此突然的整体倾斜。这个紊乱看起来是一场意外,但它造成的错乱会带来终生的黑色后果。苔丝接下来的人生灾变,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克莱尔为什么不能接纳苔丝的“失贞”,在新婚之夜断然离去?

苔丝到亚雷家干活不久,就被亚雷诱奸了。按照常见传统小说中的情节,一个少爷把一个丫鬟给玷污了,后面的命运大概率是丫鬟忍辱负重,抱着无可奈何的态度跟少爷生活下去。在底层的生活里委曲求全很常见,但苔丝不一样,她的自尊心极强,她不愿屈从于金钱和权贵,一个月后坚决离开了亚雷家,步行返回父母家。这是整个小说出现的第一个亮点,苔丝跟别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她显示出现代女性的独立性。苔丝内心里的顽强,不仅是一般姑娘的自尊,也是对真挚情感的维护。她绝不屈服于不爱的人,不羡慕亚雷的有钱有势,不肯通过委身于他来屈辱地换取物质的保障。她要用真心来生活,而不是把生活变成功利的计算。

糟糕的是,她回到家一个月后,发觉自己怀孕了。处境顿时恶化,她遭到了村庄里男女老少的嘲讽。更悲惨的是,孩子出生没几天就死掉了。短短几个月里,女性所有的厄运都向苔丝砸下来,使她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这个村庄无法再待下去,它是个伤心之地,也是个冰冷之地,苔丝决定去40公里之外的一个奶牛场做挤奶工,离开人们的议论纷纷,让自己获得一份清静。

苔丝敢于离开家乡,一个人背负着屈辱去奶牛场劳动,除了自尊,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对这个世界本来就不看好。苔丝知道,这个人间有很多的不合理,所以她能够面对艰难,在困境中仍然有自立的坚韧。从人性分析的角度看,悲观主义的人有强大的定力,乐观主义的人反而比较脆弱,因为两种人的期待值不一样。小说开始时有过这样一段描写,苔丝和弟弟亚伯拉罕夜里走在路上,亚伯拉罕问苔丝:“你说过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是这样吗?”苔丝说:“是的。”亚伯拉罕又问:“都跟我们的世界一样吗?”苔丝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有时候它们好像我们家树上的苹果一样,大多数是好的,润泽可爱,但有几个坏掉了。”亚伯拉罕马上追问:“我们住的这一颗星星是可爱的,还是坏的?”苔丝毫不迟疑地告诉弟弟:“是坏的。”从这段对话也可以看出,苔丝的性格中带有一点儿悲剧感,这给了她超出自身年龄的承受力。哈代的这段对话有很大的暗示性,它暗示了苔丝生活的世界是“坏的”,而苔丝后来的遭遇深刻证明了这个坏苹果一样的世界是多么扭曲。

小说就是这样结束了苔丝和亚雷的关系,但苔丝没有料到,她在奶牛场很快遇到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给了她极大的幸福,又给了她痛彻心扉的痛苦。这个男人就是26岁的牧师之子克莱尔。克莱尔和亚雷完全不同,他是牧师的儿子,有两个哥哥。19世纪的英国牧师收入水平差别很大,收入高不高关键是看他的教区有多少教徒,教徒多,捐款的人自然就多,教堂就相对富裕。克莱尔父亲的教堂挺大,教徒不少,收入属于中上等,可以衣食无忧。生活殷实的家庭,在文化、精神方面的投入相应会多一些,对孩子的教育也会丰富一些。我们经常看到:很穷的人忙着求生,生活逻辑很简单,他的人生目标就是要翻身,生命像一柄长矛,非常有进取心,尖锐而清晰,但文化艺术上的宽度不够,对世界缺乏丰富的理解;而另外一种人,家境很不错,从小喜欢音乐、文学、美术,生活中有良好的艺术氛围,但生命的进取心比较弱,生活目标的集中度和稳定性都不够,基本上无法和前面那种非常有进取心的人进行社会竞争。克莱尔类似于后面这种人,他很关心人间正义,思考人的罪恶、道德与拯救问题,为了理解这些问题,他喜欢精神漫游,不愿意固定在父亲的宗教信仰中,更不愿意子承父业去当牧师。克莱尔的父亲打算把三个儿子都送到剑桥大学,然后都培养成牧师,希望后代有修养有信仰。克莱尔的抗拒让父亲很失望,失望之下也就没有把他送到剑桥大学去学习。不去上大学,反而给了克莱尔自由,他来到这个奶牛场,想要亲身感受贫苦劳工的艰辛,为自己今后办大农场做准备。

如此不同的克莱尔遇上了如此不同的苔丝,他一瞬间就觉得这个姑娘不一样,“真是大自然的一个水灵、纯洁的女儿!他好像在苔丝身上看到了某些自己熟悉的东西”。除了长得美,克莱尔敏感地发现这姑娘身上还有一种气质,一种深藏的顽强,一种生命的灵性。克莱尔心里默默地爱上了苔丝,而他的爱与亚雷完全不一样,是发自内心的,他想得很深远。真情的男子表达爱情都会很犹豫,不会只考虑自己爱不爱对方,同时还会考虑自己能不能给对方幸福。越踌躇就越难开口,只能一步一步地靠近,在真诚的行动中获得确信。

从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克莱尔和亚雷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男人:亚雷花言巧语张嘴就来,像河边芦苇一样摇来摇去。他并不具备精神的深度和丰富度,只看到了一个“多么吊人胃口的姑娘”,情感的层次很浅。男性对女性的爱可以分成三个层级:第一层是爱上她的“漂亮”。漂亮是看得见的,人所共知、人人喜欢的,连追求精神恋爱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都喜欢。他写过一首情诗,大致是:我把苹果丢给你,如果你接受,就请收下;如果你不接受,也请你收下,想一想你的红颜,就像这苹果一样。这意思是说,你的美貌其实是很短暂的,就像苹果上面的这种鲜红,很快就没有了,年轻的姑娘,你可要珍惜我,机不可失。第二层是喜欢她的“美丽”。美丽和漂亮听起来差不多,实际上有质的差异。美丽的内涵比漂亮丰厚得多,除了外在的美,还有一种内在品质的光芒,让人感到她从内向外洋溢着美好。一个女性如果没有经历一定的人生淬炼,没有优良的人文修养,很难达到这种美丽的境界。第三层是爱上她的“好看”。什么叫好看?好看是一种感觉,更注重她的内质,即使她不漂亮,也让人感到特别美,“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的就是这种类型。“好看”超越了外貌和身体的逻辑,它是我们人类特有的一种心灵感应,眼睛看不见的美,心看见了。一个生动的例子是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1845年他33岁,遇上了39岁的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下肢瘫痪,形容枯槁,但布朗宁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因为伊丽莎白从小喜爱阅读古典文学,具有一种诗人气质。不幸的是,15岁时她从马上掉下来,把脊椎给摔伤了,之后就瘫痪在床,但还是坚持写诗。布朗宁从她苍白的脸色上感觉到了艺术的光辉,毅然向她求婚。结婚之后夫妻情深,伊丽莎白的身体越来越好,最后竟奇迹般地站起来了。再说回《苔丝》这部小说,很有意思的是,在奶牛场,除了苔丝,还有三个漂亮姑娘也喜欢上了克莱尔,但克莱尔只爱苔丝。那苔丝是怎么知道克莱尔爱上了自己呢?哈代描写了一个非常有创意的情节:7月里,一场大暴雨之后的清晨,苔丝与那三个姑娘去教堂。没想到在谷地里,小路被雨水淹没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克莱尔出现了,他说:“我抱你们走过这片水洼,每一个都抱过去。”这让每个姑娘都心潮澎湃,充满遐想,“因为激动而嘴唇发干”,一个又一个被他抱起来,像做梦似的。当苔丝最后一个被抱起来时,克莱尔对她说:“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干的四分之三,都是为了现在的四分之一呀!”苔丝回答他“不知道”,但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的心意,克莱尔情不自禁叫了她一声:“哦,苔丝!”这一声呼唤让苔丝“面颊红得滚烫,无法正视克莱尔的眼睛”。三个姑娘看在眼里,终于明白了一切,沉默了一会儿,她们对苔丝说:“他最喜欢你——最最喜欢的是你!”

苔丝的人生故事来到这里,忽然一片明亮,合适的女人遇上了合适的男人,互相明白心意。按照现在年轻人的性格,毫不迟疑大胆走到一起,就能踏上幸福的大道。但我们不能忘记,这是一个英国19世纪的乡村故事,苔丝有一个那时女性最严重的隐私问题,就是和亚雷的往事。克莱尔能不能接受她的失贞?苔丝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克莱尔看出苔丝真心喜欢自己,所以他反复向苔丝表白,苔丝一个劲地拒绝他,但拒绝的时候眼睛里却写满了爱。这让克莱尔特别迷惑,这到底是为什么?这种困局只能发生在两个纯真的人身上。我们可以想一想,如果苔丝决心对克莱尔隐瞒往事,那她绝不会如此苦恼;如果克莱尔是一个有复杂经历的人,他也不难猜想到苔丝难以开口的心事。

后来苔丝挡不住心里的激情,还是答应了克莱尔的求婚,但她还是有纠结:“但这是一件对他不公平的事,等他知道了真相也许会要了他的命!”于是苔丝决定,婚礼前无论如何要将不堪往事告诉克莱尔。这样做当然有很大的风险,苔丝的妈妈也来信叮嘱苔丝千万不要将过去的事告诉克莱尔:“没有哪个女人会这么傻的,尤其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而且根本不是你的错。”妈妈饱经风霜,深深知道这件事的厉害。但苔丝终于还是亲口向克莱尔说出了心里的秘密。

这个关键情节发生在婚礼后的晚上,最幸福的时刻之前。苔丝和克莱尔难以入眠,手挽手到屋外散步。克莱尔喜不自禁,激动中向苔丝坦白了自己过去的一件荒唐事:前几年他心情迷茫,跑到伦敦,跟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厮混了48小时,但风流过后幡然醒悟,旋即回到严肃的生活中,后来就再也没有跟那个女人联系了。苔丝听到克莱尔如此坦诚,内心里蓦然涌出一股勇气,不但原谅了克莱尔,而且相信克莱尔也会原谅自己。于是她毫不迟疑,把与亚雷的往事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但苔丝绝对没有料到,克莱尔的反应是如此之大,“他的脸显得憔悴了”。苔丝惊恐地问他:“你不原谅我吗?”克莱尔用陌生的语调回答:“哦,苔丝,这个情况是不能说原谅不原谅的!以前的你是一个人,现在的你是另外一个人。我的上帝呀,遇上这么一种荒唐的——变戏法,怎么可以说原谅不原谅呀!”稍微冷静下来后,克莱尔说出了更冰凉的话:“我再说一遍,我一直爱着的那个女人不是你。”苔丝急忙问:“那么是谁?”克莱尔说出了心里的绝望:“是你这个模样的另外一个女人。”听见克莱尔这么说,“苔丝意识到自己先前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克莱尔把她看作一个骗子了,一个伪装成清白的有罪的女人”。

从克莱尔的剧烈反应中,我们可以看到男性历史悠久、根深蒂固的思维路线:“不贞”的女人都是天性堕落,如果不能把一个完整的身体交给自己的丈夫,那就是本性的不洁。克莱尔不会想到,苔丝的所有苦难都和男人有直接关系:父亲强迫他去德伯家认亲,亚雷设计让她失身,克莱尔把她带到了婚姻里,却在最后时刻变成了陌生人。亚雷和克莱尔那么不同,亚雷垂涎苔丝的肉体,克莱尔能看到苔丝的精神美,但两个男人都逃不出身体的边界。克莱尔一旦知道苔丝不是一个处女,立刻将原因归结到苔丝本人和她的道德品质问题,而不是上层的堕落和下层的不幸。如果克莱尔能够看到当时英国社会普遍的不平等,看到底层人民的身不由己,看到贫苦农民的贫困处境,他就会从丰富的人类情感出发,理解苔丝的坎坷了。但克莱尔这个人总的来说还是太简单,他没有上过大学,生活经历长期局限在一个不太大的范围里面。外部的世界是什么,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在哪里,他其实也不太了解。尽管他也在努力地拓展生存体验,但对于世界的见识还是充满了主观的想象,苔丝这样的痛苦经历,是克莱尔难以理解的。我们常常说,单纯是一种优良的品质,但在这个时候,克莱尔的单纯限制了他对苔丝的心灵感应,掉入偏见的黑暗中。

克莱尔在这样的心情下,忽然从一块广告牌上看到一个信息:南美洲的巴西招募英国人去巴西创业,因为那时候巴西地广人稀,特别需要增加人口。克莱尔下决心去巴西,换一个大环境,改变自己的心境,用异邦风情调养受伤的心灵。但到了巴西以后,他的事业和生活都很不顺利,并没有开辟出自己的新天地。巴西的经济、文化发展还很落后,与欧洲相比,各方面都是半原始的状态,克莱尔每天都不顺心。然而不幸中有大幸,他在路途中遇到了一个男人,这个人彻底改变了克莱尔的世界观:“这人也是个英国人,也是想到巴西来经营农庄的,不过他来自英国的另一个地区。他们两人这时候都情绪低落,怀念家乡,说的都是体己话……克莱尔便将自己婚姻中所发生的那些事、那些忧愁告诉了他的同伴。这位同伴到过的国家和见过的民族都要比克莱尔多得多,见多识广,思想开明。因此,苔丝那偏离了社会常规的行为、那些囿于成见的人们看来是家庭生活中非常严重的事情,在他看来却完全可以理解,犹如整个地球表面并不规则,并非都是平原,也有高山和低谷。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与克莱尔大不相同,认为苔丝的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将成为一个好妻子,还明白地对克莱尔说,他离开苔丝到巴西来是错误的。第二天,他们两人遇上一阵雷雨,淋得浑身透湿。克莱尔的同伴发烧病倒,在那个周末就去世了。克莱尔为安葬他耽搁了几个小时,然后继续上路。克莱尔对于这位见解通达的陌生同伴除开他那普普通通的名字之外什么也不了解,然而,由于他的去世,他随意说说的那几句话却变得十分崇高,对克莱尔所产生的影响比哲学家们论述详尽的伦理学著作的影响都深刻。与这位胸襟开阔的同伴相对照,克莱尔觉得自己气量褊狭,不禁心中羞愧。他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观点有许多自相矛盾之处。他以前一直是贬抑基督教精神并崇尚希腊文明的,而在希腊人看来,迫于暴力的屈服不能被认为一定就该遭受鄙视。那么毫无疑问,要是他真正赞成希腊人的这一观点,他也许就会认为,憎恶失身女子这种态度至少不是不可修改的,只要这女子的失身是因为受了别人的欺骗。想到这里克莱尔悔恨不已。”

故事到这里又出现了转机:克莱尔的内心拓展了,他完全接受了苔丝的一切,要回国找苔丝了。苔丝能不能接受他呢?这又是一个极大的悬念。

女性如何在爱情中走出独立的精神之路?

克莱尔在巴西遇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彻底改变了克莱尔。哈代为什么要这样写?就是要让克莱尔从跨文化的角度扩大生命体验,看到更多元的价值,改变他对苔丝的认识。克莱尔遇到的这个男人有一种自然主义、多元主义的生命观,他认为人类社会“犹如地球表面,并不规则”,认为人生的“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和未来。这都是20世纪之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价值观,具有人本主义的平等性。在哈代的这本《苔丝》中,对这个流浪巴西的英国男人描写极其简单,不过几百字,但却是全书的文化之眼,表达了哈代的世界观。从这种观念出发,克莱尔豁然意识到,“迫于暴力的屈服不能认为一定就该遭受鄙视”,“只要女子的失身是因为受了别人的欺骗”,就不应该被人憎恶。悔恨之下,克莱尔决定立刻返回英国,与苔丝重新开始。

这似乎是苔丝生活的希望,一个新的未来将要被两个人打开。这种大放光明的转折是哈代这部小说中不时出现的叙事要素,苔丝的命运也因此而起伏不断,一个下落接着一个上升,一个上升又接着一个更大的下落。一般的小说写到克莱尔回到英国找到苔丝,就差不多到了终局,有情人尽释前嫌,终成眷属。但经典小说的使命就是打破套路,粉碎媚俗的花好月圆。哈代要写出的是,底层人民的苦痛会下沉到什么地步,写出绝望中的弱者会爆发出怎样的反抗,英国的法律体系对底层女性又是多么的冷酷无情。哈代这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惊心动魄,释放出巨大的社会批判力,写出了毁灭苔丝幸福的终极原因——不合理的阶级社会。

克莱尔回到英国,震惊地发现苔丝的处境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为了拯救陷入生活绝境的一家人,被迫又回到亚雷身边,用舍身饲虎的苦难为家人换取生存。对于苔丝来说,这是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过程:她的爸爸毫无征兆地死掉了。这个充满幻想的爸爸虽然平日不太踏实,但仍然是一个家庭的支柱。他一死去,房东不再让苔丝一家人继续住下去,苔丝的母亲,还有5个弟妹的生活都难以为继。

这个时候亚雷又出现了,这个人也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他居然变成了一个到处劝人行善的牧师,每天在路边宣讲一种比较极端的教派主张。亚雷的这个变化猛然一看十分滑稽,但仔细想一想,也很符合亚雷的性格逻辑。他不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坏人,而是肤浅、虚浮,没有自己的精神支柱,人生走到哪儿算哪儿。此时的亚雷忽然迷上了这种宗教教义,于是就变得慷慨激昂。他总是在变,每一次变化都很真实,但全部人生加起来,就是不停地漂浮,生命像幻影一样。苔丝在路上突然看到他,心里觉得特别不对劲,苔丝的人生全是因为他的恶才掉入这么大的灾难,而他却在这里滔滔不绝地讲善,真是太讽刺了。亚雷也看到了苔丝,后来一打听,知道苔丝在一个农场干繁重的农活,于是就去找她,让她跟他走。

苔丝起初根本不理他,但全家人越来越饥寒交迫,自己成了拯救家人生命的唯一希望,苔丝身上的那种善良品质又开始升起,主导着她走向牺牲自我的方向,终于同意跟亚雷生活在一起。这是多么痛苦的选择,像皮鞭一样抽打着苔丝:“他不是自己的丈夫,然而,她意识到,从肉体关系上来说,只有这个人才是她的丈夫。这样一个意识似乎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这是不是一种宿命?在苔丝的宿命意识中,身体,这个女性的核心存在,却总是不能由女性自己掌握。面对给自己带来厄运的亚雷,苔丝却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体再次交给他支配,这不但是苔丝一个人的悲剧,而是那个时代全部女性的命运。在那样的时代,女性的善良被引导到自我牺牲,温良的品质反而给自己带来灾难。哈代在写苔丝的这个变化时,心里充满了怜悯。

克莱尔回到英国,发现苔丝住在一个不错的宅子里。苔丝一开门看到是克莱尔,极为震惊。克莱尔很激动,告诉苔丝他想和她重新在一起。苔丝的绝望可想而知:这时间是多么错乱啊!她千思百虑,一步步屈从于亚雷的时候,克莱尔正在星夜兼程赶回她身边。如果时间不是这么残酷,她和克莱尔将会开始多么幸福的生活!可一切都来不及了,自己已经变成这样,怎么可能还和克莱尔生活在一起?人生最大的绝望就是幸福就在眼前,却有一座雪山横在中间,心里滴血的苔丝对克莱尔说:“太晚了,太晚了!不要接近我,克莱尔,不——你绝不能接近我,离我远点儿!”又惊又痛的克莱尔说:“我是到处打听才找到你这儿来。”苔丝更加悲伤:“我等啊等,等了你好久,但是你没有回来。我写信给你,你还是不回来!亚雷他一次次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说我是个愚蠢的女人。他对我很好,对我母亲也很好,从我父亲去世之后,对我们全家人都很好——”惊讶之下克莱尔说:“我不明白你的这些话。”

苔丝说出一句痛彻肺腑的话:“他把我赢了回去。”

这个“他”不是亚雷个人,而是整个男权社会,是两性之间自古以来的不平等。在这种不平等中,“丈夫”和“爱情”不是同义词,女性在这个不平等的性别游戏中,始终是输的一方,区别只在于输的方式不一样。

克莱尔听到苔丝的话,心里苦涩无比,他默默走向车站,不知该去哪里,只知道要离开。这时候,这部小说的最高潮到来了:就在克莱尔快走到车站时,苔丝忽然追了上来,她告诉克莱尔,自己把亚雷杀了。最直接的导火索是克莱尔离去后,苔丝痛苦地走上二楼,却被亚雷冷嘲热讽了一番。苔丝对他的仇恨瞬间被点燃,她极其清晰地看到,自己本来可以和克莱尔幸福地生活,就是因为这个浮荡的男人,她的一生全毁了。悲剧的起源来自亚雷,现实的绝望也是因为亚雷,苔丝怒不可遏,一刀把他捅死。

“杀夫”这个情节在很多小说里面都有,例如英国女作家达夫妮·杜穆里埃的《蝴蝶梦》,中国台湾女作家李昂的《杀夫》。一般来说女作家写这种情节较多,而男作家很少见。哈代写的这个情节,完全超出了苔丝的天性,非常震撼,但也非常合理,有着人性上的必然性。听到苔丝这样说,一开始克莱尔觉得难以置信,但他从苔丝的激动表情里看到了真相,更看到了真爱,看到苔丝灵魂深处的纯洁。他毫不犹疑地携手苔丝一起逃亡,虽然两个人都知道绝对逃不出警察的追捕,但在生死一线中实现生命之爱,无论多么短暂,都足以告慰一生。

两个人一路向北跑,最后一直跑到英国中北部的索尔兹伯里,那里有一个世界闻名的原始文化遗址——巨石阵,一圈巨大的石头柱子,还有不可思议的巨石横梁。两人在这个神秘而悠远的地方一起度过了最后一夜,苔丝平静地嘱咐克莱尔,要他在自己死后一定要再成家,娶自己的大妹妹丽莎露,这样就等于自己一直在陪伴克莱尔,“即使我死了,我们两个人也仿佛没有分离”。

苔丝明白自己被抓住之后必死无疑,所以她向克莱尔做了这样的最后交代。果然,在巨石阵度过一夜之后,苔丝被赶来的警察抓走了。小说的结局是,克莱尔和苔丝的妹妹丽莎露站在山坡上,望向监狱,“八角形平顶塔楼的飞檐上高高地竖着一根旗杆,八点过了几分钟之后,有一件东西顺着旗杆缓缓升起,在微风中舒展开来。那是一面黑色的旗子”。升起黑旗,那是宣告正在执行绞刑,这天处死的就是苔丝。

哈代的这部小说写了一个贫穷少女的坎坷命运。将一个“杀人犯”写得那么美好、那么无辜,这在当时相当需要勇气。1837年到1901年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执政的时期,禁欲主义盛行,面对一个“失身”的女子,社会主流不会考虑她遭受的欺骗和侮辱,不会反思社会深层的痼疾,只会指责苔丝这样的女子,诅咒她们是一切罪恶的来源。但哈代不一样,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乡多塞特朴实的土地上度过,与普通百姓共同经历生活的风风雨雨,在日常中体会乡民的单纯、朴素,以及他们的无奈、无助。他把这些理解和感情都融入了苔丝这个女孩身上,给予她无限的同情。这种写法特别有历史价值,在文化上实现了一个超前的转型,它把男权视角转换为女性视角,特别是受苦受难的女性角度,为女性倾诉。所以这部小说出版之后,当时的英国上流社会接受不了,一位很有名的文学评论家立刻在报上写了篇评论,第一句话就说:“昨天看到一本名叫《苔丝》的书,我才打开第一页,就不得不站起来去打开窗户,让书里的臭气赶快散发出去。”你看他是多么厌恶这本书!哈代的性情比较温和,但他在文学上的勇敢超出常人,能用另一双眼睛看到深藏的社会问题。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下,当时的大英帝国统领世界,号称“日不落帝国”,表面看上去欣欣向荣,但哈代从所谓的辉煌中看到了社会的黑暗、穷人的苦痛,毅然写出了这本批判现实主义的厚重之作,具有为时代剔骨疗伤的文学力量。

从爱情的角度看,哈代在《苔丝》里提出了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男性爱一个女性的时候,如何超越“颜值”或“身体”的局限,看到更重要的内在精神;如何理解女性的处境、向往和价值;如何建立起与女性更深更广的共情。在世界文学中,有很多作品触及这个问题,比如长篇小说《简·爱》,就是一部奠基性的经典作品。这部作品最大的特征是发出非常强烈的女性声音、女性呼吁。什么是女性的呼吁?就是在精神上要求女性与男性平等。作者夏洛蒂·勃朗特1816年出生,在1847年,也就是31岁时写了这本书。写《简·爱》的时候,夏洛蒂·勃朗特在文化观念上已经比较成熟,可以说远远超出了当时的大部分英国男子。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书,文学积累深厚,长大了因为家境不好,去富人家当家庭女教师。这个职业听起来很文雅,但实际上在当时就跟仆人差不多。在这期间,先后有两个男人向她求婚,但都被她拒绝了,因为她知道这两个男人都不是爱她这个人,而只是想娶个老婆。30岁以后,夏洛蒂·勃朗特开始专心写作,第二年就写出了《简·爱》。这部小说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外国小说之一,女主人公简·爱的经历跟夏洛蒂·勃朗特有一些重叠,她们都是上流人家的家庭女教师。《简·爱》中的男主人公罗杰斯特爱上了简·爱,简·爱也爱上了罗杰斯特,按照今天的逻辑,既然双方相爱,男人一表白,就大功告成了。其实不然,简·爱面前有两大障碍:一是自己的社会地位与罗杰斯特相差太大,二是自己的相貌普通。所以在罗杰斯特向她表白之后,简·爱有了这段著名的回答:“你以为我会留下来,成为你觉得无足轻重的人吗?你以为我是一架自动机器吗?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吗?能让我的一口面包从我嘴里抢走,让我的一滴活水从我杯子里泼掉吗?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美和一点财富,我就要让你感到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肉体——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说话;就像两个都经过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脚跟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多么响亮的女性声音!只有打破“习俗、惯例”,只有超越“凡人的肉体”,才会有如此的自信。在《简·爱》之前,也有形形色色的“灰姑娘与王子”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姑娘长得都很漂亮,而且因为漂亮,所以引起“王子”的倾心。《简·爱》中的姑娘不美、矮小,却让家世高贵的罗杰斯特深深爱恋,这不仅仅是因为罗杰斯特个人的特殊审美,而是女性精神发展的魅力。哈代的《苔丝》相比《简·爱》的尖锐之处,正在于他写出了男性社会如何粗暴地打碎一个年轻姑娘的生命,而后男性又是如何一步步处死这个破碎的女孩。哈代的这部小说最难写的是克莱尔与苔丝的关系,这种关系直接挑战了女性身体最尖锐的失贞问题,这个问题直到20世纪还是一个重要的文学主题。例如马尔克斯的中篇小说《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虽然是1981年发表的作品,读起来却像一个中世纪的古老复仇故事。

《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讲的是,一个叫安赫拉的姑娘,结婚之夜新郎发现她不是处女,按照哥伦比亚的习俗,新郎马上退婚,把安赫拉连夜送回娘家。娘家的人气坏了,逼着安赫拉说出与哪个男人私通。安赫拉为了保护秘密情人,胡说这个男人是纳萨尔。家人都不敢相信,因为纳萨尔是当地品德最优秀的小伙子。虽然不相信,但按照当地的传统习俗,安赫拉的两个兄弟必须去把纳萨尔杀掉。这两兄弟知道这里面有冤情,不想去杀纳萨尔,于是他们到处告诉别人,他们某月某日要去杀人,大肆宣扬的目的是让大家出面阻止,这样就可以给自己台阶下,不用真的去杀人。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因为这个小镇好久没出现这种事,大家都很兴奋,巴不得看到杀人案,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兄弟俩最后没办法了,真的把纳萨尔杀死了。马尔克斯这部小说的核心问题就是男性对女性身体完整性的要求,这个要求变成了一种伦常和禁忌。

完整加上年轻,这就是男性对女性的普遍欲望。至于女性的文化价值在哪里,基本上被忽略了。社会上很多人对于女性的要求,都是关于身体的倒计时,什么时候恋爱,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全是身体的逻辑,从来不考虑女性不是一个单纯生儿育女的存在,同时也是自由意志的存在,有她自己生命发展的需求。这使得当下的很多女性将婚姻视为洪水猛兽,宁可单身,也要抗拒社会对自己的角色设定。当然也有不少女性努力适应男性标准,在身体上狠下功夫。如今世界的化妆品市场有多大?7000多亿美元,和全世界的军费开支差不多。这当然不是坏事,全看出发点在哪里。如果只会美容,没有精神的独立,那就失去了生命内在的力量。

在苔丝悲惨的命运里,我们看到了她的顽强,她想通过自己的善良和劳动给家人带来温饱,可最后却一步步走向死亡。哈代要写的是历史的不公,这个来自男性社会的不公集中体现在苔丝身上。历史常常这样,占据强者地位的人总把一切问题都归结到弱者身上。在两性之间,把女性妖魔化、荡妇化是屡见不鲜的男性集体偏见,哈代吁求的正是男性必须转变立场。这是一本很有勇气的书,我们今天之所以能接受两性平等,正是因为一百多年前有这样的书冲锋陷阵,为我们清除了精神上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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