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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呼啸山庄》:从“恋”到“爱”,道阻且长

爱情这门课,你可别挂科! 梁永安 17073 2024-01-10 19:19:49

精神的狭隘,扭曲了真挚的爱

今天我们来讲一讲19世纪英国著名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长篇小说《呼啸山庄》。

艾米莉·勃朗特出生于1818年,死于1848年,仅仅活了30岁,非常年轻。她是家里的老五,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一家人住在英国北部约克郡山区。爸爸是个穷牧师,养6个孩子很不容易,只能让两个大的女儿去上寄宿学校,这种寄宿学校的条件非常差,吃不饱,老师又非常严苛,学生度日如年,只有贫苦家庭的孩子才会去上这样的学校。艾米莉的两个姐姐在寄宿学校染上伤寒,都死掉了。她们死之前请求父亲,再也不能把妹妹们送进这样的学校,所以后来的三个女儿去上了私人办的学校,情况变得好一些。这个家庭尽管贫穷,但精神生活方面却很富有,艾米莉的爸爸毕业于剑桥大学约翰学院,文学艺术的修养很深。他在家里教孩子们弹钢琴,学绘画,听音乐,读文学,还鼓励她们写作。这些人文艺术的东西表面看上去不实用,但它会给一个人的生命带来丰富的感受,给人性带来温馨的滋养,人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充满了生命的灵动。特别是写作,它让人从欣赏走向创作,激发了人的创造性,具有心灵解放的意义。这在勃朗特三姐妹的时代非常不容易,当时的女性作家极少,愿意写作的女性几乎没有,女人写作挣不到钱,写作几乎是一种没有回声的空喊。艾米莉的姐姐夏洛蒂20岁的时候写了几首诗,寄给当时的大诗人骚塞,请他指教。骚塞回信说,文学不是女人的事情,女性根本没有写诗的天赋。这不是骚塞一个人的傲慢,而是当时整个社会的流行观念。

十分难得的是,勃朗特三姐妹没有气馁,她们出去工作,去辛辛苦苦地当家庭教师,同时还坚持文学写作。1845年,三姐妹把自己写的诗歌汇集成一本书,自费印刷出版,结果总共只卖出去两本,还把仅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这看上去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对三姐妹的激励非常大。一个人的精神发展,需要不断的自我探索。一旦开了头,会让自己有一个新的发现、新的感觉,给心灵一种推动力。写了一本书虽然没挣什么钱,但是出版以后,看到内心的语言外化成了一本书,人就会忽然觉得自己拥有一种能力。这种能力在不写作的时候看不见,一旦写作,自己内心深处的梦想、记忆、愿望便都会调动起来了,人好像又重新活了一遍,生活本身又有了一种新的意义,这是平凡人生中的光荣时刻,而且往往会带来生命的转折。勃朗特三姐妹的诗歌出版后,她们激情不减,1846年姐妹三人约定,每个人写一本长篇小说,结果不到一年,三个人都写出来了。夏洛蒂写出了《教师》,艾米莉写出了《呼啸山庄》,安妮写出了《艾格尼斯·格雷》。三部小说都寄给了出版商,艾米莉和安妮的作品被接受了,而夏洛蒂的《教师》被退了回来。夏洛蒂并不沮丧,第二年重新开始,写出了传世名作《简·爱》,并受到文学界的高度评价。这一年是1847年,夏洛蒂31岁,艾米莉29岁,安妮27岁,正是人生的大好年华。然而厄运也就在她们的高光时刻蓦然降临,1848年,艾米莉因肺结核去世,1849年安妮也因为肺病去世;5年后,夏洛蒂因风寒去世,她是三姐妹中唯一结了婚的人,在结婚后的9个月,怀着身孕去世了。天才似乎总是不幸的,但她们的不幸中又有些幸运,她们都在短短的一生中,完成了自己最杰出的作品,给人类社会增添了精神的美好。

在这三姐妹当中,艾米莉长得最漂亮。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眼神灵光闪闪,有一种晶莹的力度,给人感觉很聪明,又有点儿忧郁和伤感。他们一家住在郊野,附近有大片的草地和沼泽。艾米莉喜欢一个人漫步,在荒野中感受自然的气息。她是一个感受极为丰富的女人,但并不轻易对人说,性格有些内敛。这形成了她独特的个性张力——内心里有蓬勃的万物生长,而外表又是那么文静。如何将这生命的涌动释出来?对一个独身女性来说,文学写作往往就是最好的生命呼吸。从人的普遍生存状况来看,每个人都有内心的热情和浪漫,但这些火焰般的感情和向往常常超出了现实可能性,于是人们就把这种情感悄悄地压制下去,用一些热烈的消费方式,把性情中的能量释放出去,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就变老了。人类社会总的来说是中庸的,能够最大限度地容纳人们的平庸化,而不大能接受超出常规的激情,所以,平凡的人生总是很安全的,每一天都给人平衡感。只有那些生命中有海浪般的感情、意志和欲望的人,才不甘于在日复一日的循环中消磨时光,必须找到一个生命的出口,表达出自己内在的呼声。艾米莉正是这样的人,她热爱大自然,贫穷反而给了她极简的生活方式,没有那些优渥生活的繁复细节,可以直接将自己的生命与大地融为一体。无拘无束的乡间漫步,给了她纯粹的诗情,她写了很多境象开阔的抒情诗,诗歌里面不是小情小调,而是高远的至情。例如她的短诗《忆》:

你冷吗,在地下,盖着厚厚的积雪

远离人世。在寒冷阴郁的墓里?

当你终于被隔绝一切的时间隔绝

唯一的爱人啊,我岂能忘了爱你?

如今我已孤单,但难道我的思念

不再徘徊在北方的海岸和山岗,

并歇息在遍地蕨叶和丛丛石楠

把你高尚的心永远覆盖的地方?

你在地下已冷,而十五个寒冬

已从棕色的山岗上融成了阳春;

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和哀痛,

那长相依的灵魂已经够得上忠贞!

我一生的幸福啊,都已和你合葬。

可是,当黄金色的日子消逝,

就连绝望也未能摧毁整个生活,

于是我学会了对生活的珍惜、支持,

靠其他来充实生活,而不靠欢乐。

我禁止我青春的灵魂对你渴望。

我抑制无用的激情迸发的泪滴,

一旦在那神圣的痛苦中沉醉,

叫我怎能在寻求这空虚的人世?

艾米莉的这首诗值得细细地读,因为她写得不但深情,而且广阔,悲欣交集,凝结着对生命的爱与痛。进入20世纪之后,世界文学界对艾米莉的诗歌评价越来越高,甚至被英国著名诗人马修称为“拜伦之后无人能比”的大师。所以,我们今天要读懂《呼啸山庄》,一定要先读艾米莉的诗歌,一定要知道,她是用写诗的心情来写小说。她一生写了193首诗,而仅仅写了《呼啸山庄》这一部小说。只有明白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呼啸山庄》为什么写得那么特别,那么无逻辑,那么波涛汹涌。

一般来说,爱情小说在写人的情感的时候,有一种道德的、文化的、政治的理性,比如《天仙配》里,七仙女和董永为什么会相爱呢?因为他们都有爱劳动的朴素品质,同时又很善良,能够互相温暖,相依为命,这构成了他们的爱情的合理性。但《呼啸山庄》完全不同,我们无法用一个理性的眼光去读这个长篇小说,这部小说里面的人物,无论是爱恨、欲望还是行为方式、生活选择,都让我们无法理解。主人公的性格深处都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这些特别的东西交互在一起,就不可遏止地产生了一连串悲剧命运。艾米莉为什么要这样写?她笔下的生活与命运,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可理喻?这些是我们阅读的时候要特别关注的地方。

小说一开始,艾米莉就给了读者强烈的窒息感。这种感觉来自小说空间的封闭性,所有的情节都发生在两个相邻的山庄:呼啸山庄与画眉山庄。这样的故事空间符合故事发生的社会背景。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在18世纪中后期,基本上在1757—1807年。这是英国工业革命逐渐展开的年代,社会生活开始出现分化,过去都是简单的农民,但这个时候有一些人开始到纺织厂、煤矿工作,或者到城市里经商、打工;不过很多人还生活在小小的村落,过着与中世纪乡村差不多的日子。乡村生活不需要走远,人的活动范围很窄。欧洲中世纪的时候,一个男人一辈子的活动范围不超过25英里,大约等于38公里。如此狭小简单的生活,人的经验、观念都是很朴素很单一的。一辈子生活在其中的人,并不觉得窒息,反而很舒畅,就像鱼缸里的金鱼,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但从外部的眼光看,这种生存就太闭塞了,就像是一堵密不通风的铜墙铁壁。艾米莉和她的姐妹是有见识的女子,她们曾经为了筹办法语学校,一起去布鲁塞尔学习法语,还到伦敦等地与文学界交流,因此,艾米莉能够看到人的一个普遍的悲剧:狭窄。狭窄的生活造成人狭窄的性格、狭窄的理念、狭窄的感情、狭窄的愿望,使人们内心所有的美好都扭曲变形,变成毁灭性的能量。

《呼啸山庄》一开始就写得很有象征性,写出了这种狭隘不变的生存方式:“‘呼啸’在当地是个有特殊意义的词儿,形容描画在大自然逞威的日子里,这座山庄所承受的风啸雨吼。可不是,住在这儿,一年到头,清新凉爽的气流该是不愁的了吧。只消看一看宅子尽头的那几株萎靡不振、倾斜得厉害的枞树,那一排瘦削的都向一边倒的荆棘(它们好像伸出手来,乞求阳光的布施),也许你就能捉摸出从山边沿刮来的那一股北风的猛劲儿了。”这段描写表面上是写北风,实际上是写一种凝固的生存环境,写了不变的环境对人的固化。在这个只有北风的山庄里,人们就像那些枞树倾斜着生活,不可能有丰富茂盛的生命形态。我们可以把这种北风理解为生活的单一性,在单一性中生长的人,都只有一种单向的形态,都是“一边倒的荆棘”。假如这种倾斜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因素,打开了一个缺口,会引起什么样的变化呢?这种变化,是许多小说的开头,而带来这种变化的典型方式,是小说中出现了一个外来者,这个外来者引起了系统的紊乱,改变了人们原来的生活轨迹。《呼啸山庄》的故事,也是从一个外来者——一个被带回来的流浪儿开始的,带回这个流浪儿的,是呼啸山庄的老主人恩肖。恩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在利物浦的街头看到一个五六岁的流浪儿,一看到就放不下,非常怜悯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孩子。恩肖和这个孩子说话,孩子却像个哑巴一样几乎不回答。恩肖牵着这个孩子在利物浦的街上到处走,打听他的父母在哪儿,但是没有任何人能说清楚,于是恩肖先生就下决心把他带回呼啸山庄,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

按道理说这是一个感人的故事,释放出来的是人性中伟大的同情心。但实际的情况却不是这么简单。恩肖把孩子带回去之后,给他取名“希斯克利夫”。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因为恩肖先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叫做希斯克利夫,但不幸在襁褓中就夭折了。恩肖先生给带回来的流浪儿又取了这个名字,实际上是心中怀念那个婴儿,是在疗治内心深处久远的悲伤。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这个善行也不能单纯用善良来解释,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内心的情感需求,想用这样的方式弥补自己被打碎的、被刺痛的生活。所以这个善良背后又有一点自我的满足,是一种迂回的自爱。在小说中,我们始终没有看到希斯克利夫为什么流浪,恩肖先生似乎也没有与这个孩子深入地交谈过,这成为一个谜。从大的历史背景看,利物浦在英格兰中部,是英国早期工业化的核心地带,在这个城市里面,有大量的异乡人聚集到这里寻找工作,人和人之间会发生复杂纷纭的交往,人的生活起伏性很大,在这样的城市中,被抛弃的流浪儿就会多一些,这些孩子无依无靠,游荡在城市的各种缝隙里。恩肖先生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去关心他的过去,只是带回来,当作自己的心理安慰,这样的“善良”必然难以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恩肖先生和希斯克利夫之间永远是施恩者和受恩者的关系,高贵者恒高贵,卑贱者恒卑贱。这对恩肖先生来说是沉浸在“善行”的幸福感中,但对希斯克利夫来说就是毁灭性的。他来到了一个庄园主的家庭,尽管备受主人的宠爱,但希斯克利夫的精神深处还是一个乞丐,他的心理世界与环境格格不入。他特别需要一个证明,确定自己高贵的身份。而这个强烈的心理动机,引起了整个呼啸山庄的意想不到的裂变。

引起裂变的直接原因,是恩肖先生对希斯克利夫的溺宠。他把这个孩子带回来之后,对他比对自己的儿女都要好,对希斯克利夫的一切要求都全力满足,这就引起了大儿子辛德雷的极大不满。辛德雷比希斯克利夫大六岁,正是从儿童向少年成长的敏感期,父亲对自己的无视,使他焦虑和愤懑,他的不满自然转移到对希斯克利夫的仇恨上,两个人变得水火不容。他们之间的恶意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小说里面写道:恩肖先生买了一对小马回来,把最健壮的那匹给了希斯克利夫。但这匹马后来摔了一跤,腿变瘸了,希斯克利夫立刻对辛德雷说:“你得把你的马儿换给我,我不要我自己那一匹了;要是你不肯的话,我就去告诉你爸爸,这星期来你揍了我三次,让他看看,我的手臂一直到肩头都是乌青。”辛德雷打了他一个耳刮子。希斯克利夫不还手,却仍然坚持“你还是马上换给我的好”。辛德雷拿起一个铁秤砣来威吓他,希斯克利夫丝毫不动,冷冷地说:“你扔吧,我还要向爸爸告发你,你夸口说,等他一死之后,你就要把我赶出大门,我倒想瞧瞧他会不会先把你当场赶出去。”辛德雷一怒之下把铁秤砣砸过去,正中希斯克利夫的胸口。看到他一头倒了下去,辛德雷大声喊:“把我这小马拿去吧,野小鬼,得了!我但愿它摔断你的脖子。骑了它到地狱去吧。你这个讨饭的恶霸,把我父亲的东西全都一一骗了去。只是到那时候你可得把面目露给他看看,你这恶魔的小鬼。请你尝一下!我恨不得它踢破了你的脑壳才好呢!”

“把我父亲的东西全都一一骗了去!”——这句话特别严重。在18世纪的欧洲,乡村社会还是长子继承制,辛德雷原来是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即使希斯克利夫备受宠爱,但这个继承关系是不会改变的。因此,恩肖先生对希斯克利夫的宠爱,实际上给这个孩子制造了极大的忧患,一旦恩肖先生去世,辛德雷马上变成庄园主,而希斯克利夫将立刻回到奴仆地位。辛德雷当下遭受的“不公”,都会变成希斯克利夫未来的灾难。这一点难道恩肖先生不明白?恐怕他自己根本没考虑这个问题。

艾米莉写到这个地方,就触及了人生的一个很本质的问题:一个被固化的人,到底有多少情感的宽度和容量?在呼啸山庄这个沉重的小环境中,恩肖先生除了爱希斯克利夫,就不再具有对其他孩子的深情;辛德雷失去了父亲的专宠,立刻变成了一个仇恨满心的施暴者。希斯克利夫更尖利,他在自卑的笼罩下,只有极度依靠恩肖先生的无限度纵容,才能获得存在感。而他在被宠溺的过程中,没有一点点感恩的心情,因为对狭窄的人来说,感恩是一种极大的压力,只有把它当作理所当然,才能解脱自己。在这三个人的关系中,看不到人和人之间真正的爱,每个人都只能沉陷在狭窄的情感通道中,没有能力以更大的宽度去接纳他人的情感与尊严。

要打破这种单一性,需要对世界、对自然更广阔的体验和理解,每一天都不能停止循环,将新鲜的空气注入自己的生命。狭窄最大的假象是质朴,如同恩肖先生,看到流浪儿就难以舍下不管。但他的爱是儿童化的,更多的是自我满足。这在我们当代社会也是一个普遍的问题,很多“爱情”看上去轰轰烈烈如火如焰,但仔细分辨,内核还是爱自己。美国哲学家弗洛姆分析过两种爱:幼稚的爱与成熟的爱。幼稚的爱是“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成熟的爱反过来,“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如果一个人没有爱的能力,只有需要的渴望,那他怎么能够给予他人真实的温暖呢?《呼啸山庄》中的人物大部分处于这样的迷局中,岁月的轨迹越来越走向危机的深处,而危机的爆发,在恩肖的女儿凯瑟琳的爱情选择上,终于点燃了。

焕然一新的凯瑟琳,为何让希斯克利夫绝望?

在这本书中,我们印象最深的就是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爱恨情仇,很复杂,情感、欲望、动机、期待,起伏跌宕,包含了我们男女情感之中几乎所有的激情、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迷茫。

希斯克利夫、凯瑟琳、凯瑟琳的哥哥辛德雷,和后来迎娶了凯瑟琳的埃德加,这么几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同代人,随着渐渐长大,互相之间命运相撞,演绎出激烈的悲欢离合。而所有这些关系的核心,是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爱恨。在这两个人当中,读者的基本印象是希斯克利夫搅动着一切,他有一种不可遏制的邪恶激情,好像是一个占主导地位的人,但这是一个假象。在这个小说里边,所有情感关系的中心,其实是凯瑟琳,她才是《呼啸山庄》的关键。

作为一个女孩子,凯瑟琳出生在一个庄园主的家庭,但是这个姑娘的个性和内心世界与众不同。最鲜明的特点,是不规范,她的性格非常野。这个野不是道德意义上的那种反叛性,而是生命中的原始性、自然性。小说中通过女管家之口,这样形容她:“说真的,我也从没看见过像她这样任性的姑娘。她一天里也不止五十次地把我们一个个招惹得按捺不住。从她起身下楼,直到上床睡觉,我们没有一分钟拿得稳她不会淘气捣蛋。她的精神总是像潮水那样高涨,一张嘴永远停不下来——唱着、笑着,谁不陪着她唱、笑,就跟谁纠缠。她是个又野又坏的小东西;可是她又有一双最动人的媚眼,有最甜蜜的笑容和最轻灵的脚步,在全教区中再找不出第二个能跟她相比的。再说,我相信她的心眼儿到底是不坏的;她一旦把你当真弄得哭出来,她很少不陪你一起哭闹的,让你不得不止住了哭反而去安慰她。”

从女管家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了一个单纯、任性、情感丰富、无羁无绊的女孩,非常可爱,非常真实。这样的女孩,一般都会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像一只大草原上的羚羊,自由自在地放飞自我。但在传统社会里,这类女孩在成人化的过程中,一定会遇到极大的困扰,一定会经历巨大的磨难。美国发展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指出:12—20岁,是自我意识确定和自我角色形成的时期。在这个时期,每个人都需要寻求个人与社会的统一,认识自己扮演的各种社会角色,逐渐疏远父母,与不同的人建立紧密的关系。这是一个认识自己,认识自己与他人的相同与差异,和逐渐建立心理社会同一感的重要阶段。在稳定的传统社会中,女孩在这个年龄段被不断地教育,不断地向社会认定的女性角色靠拢,不断地收拢翅膀,努力在心理上适应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定义,沿着“女孩—恋人—妻子—母亲”的路径完成可见的生命。这种对女性的“驯化”程序具有长期的历史继承,成为女性代代相传的集体潜意识,但在呼啸山庄却有了例外。凯瑟琳的父母不但无法应付这个野性十足的女儿,父亲还从利物浦带回来一个更加野性的希斯克利夫,让这两个天性放纵的孩子相伴成长、相互强化,成为一对相依相存的野生动物。这样的凯瑟琳,长大了怎么生活呢?清规戒律对她来说不可能适应了,她会如何面对呢?这是个谁都无法预料的问题。

凯瑟琳的爸爸恩肖对自己的女儿非常担忧,对她说:“卡茜,我可没法爱你,你比你那哥哥坏。去,做晚祷去,孩子,去求上帝的饶恕吧。我只怕你那母亲和我一样,一定都后悔养育了你!”爸爸的这个话当然不是恨,而是爱,但爱中又有极大的远忧。在社会生活里,人类对于女孩子的教育首先是端庄,要在很多方面遵循不同场合的不同规矩,凯瑟琳显然是个“危险品”,有很多“成人不宜”的习性。爸爸的担忧在《呼啸山庄》的第五章达到了巅峰,在这一章里,恩肖毫无征兆地去世了,去世前凯瑟琳依偎在爸爸身边聊天:

凯瑟琳小姐病着,这可叫她安静下来,她偎在她父亲的膝前,希斯克利夫横躺在地板上,把头枕在她的膝上。我还记得东家在瞌睡前抚摩着她那美丽的鬈发——看到她居然这么文文静静的,他非常高兴,说道:“凯瑟琳,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做一个好姑娘呀?”她就把头抬起来直看着他,一边笑,一边回答:“爸爸,那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做一个好男人呀?”可是等她一看见他又恼了,她就亲了一下他的手,说是愿意给他唱歌,唱到他入睡。她开始低低地唱起歌来,唱着唱着,他的手指从她手里滑落下来了,他的头沉到他胸前来了。

恩肖就这样去世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给凯瑟琳的:“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做一个好姑娘呀?”这句话特别有分量,因为在五年前,凯瑟琳的妈妈已经去世,如今爸爸也去世了,凯瑟琳不再是一个女儿,在12岁这个成人化的起端,凯瑟琳陷入了角色空白。她不再能够期待依靠父母进入到下一阶段的“恋人”角色,一切只能依靠她自己了。在现实生活中,不少女孩也非常任性,但任性背后有父母的纵容,纵容里是对女儿深厚的亲情。女儿也知道父母甚至他人对自己的放任是深爱,所以她的那种任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幸福的表达,是“女儿性”的一种形态,是快乐。所以,这种任性背后是对父母的深度依靠。现在父亲去世了,对凯瑟琳来说,女儿的身份就变成不可回溯的追忆。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我们在《呼啸山庄》中可以看到,在父亲去世之后,凯瑟琳的那种任性、那种所谓的“坏”,渐渐有所克制了。

凯瑟琳并没有注意到,与她同时转变的还有希斯克利夫。这个被老恩肖从利物浦带回来的孤儿,生活一下子从天堂坠入地狱。老恩肖在世的时候,希斯克利夫是这个家的中心,任何人对希斯克利夫不好,恩肖都会严厉责备、惩罚。但恩肖一死,他的儿子辛德雷回来了,作为长子,他有权利继承整个呼啸山庄,拥有这里的所有财产。这是英国当时的法律规定的,在英国的小说里面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情形。比如《傲慢与偏见》中,班纳特一家有5个女儿,没有男孩。所以把女儿成功地嫁出去,就变成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因为英国法律规定女性没有继承权。没有儿子,就会在男主人的那些亲戚里边,按照从近到远的血缘关系,找一个男性来继承财产。由于父亲一旦去世,女儿们是得不到他的财产的,因此在《傲慢与偏见》中,妈妈就很着急,千方百计想把5个女儿嫁出去。

在《呼啸山庄》里,辛德雷一回来,立刻把希斯克利夫贬为奴仆,让他和那些仆人住在一起。因为当年辛德雷的爸爸给了希斯克利夫那么多宠爱,现在辛德雷要把它加倍地夺回来。希斯克利夫的生活瞬间被打入黑暗,但他没有绝望,因为他有凯瑟琳的陪伴,心里还有期盼。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年龄只差一岁,两个小孩是天真的玩伴,还没有什么社会的阶级意识、贫富意识,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自然和简单,具有一种非常天然的分享性。也就是说,他们在儿童这个阶段的生命是融合在一起的。而恩肖去世的时候,希斯克利夫13岁,凯瑟琳12岁,这是一个重要的年龄阶段,希斯克利夫开始走向少年,凯瑟琳开始走向少女,都是即将跨入成人的初始阶段。

这对希斯克利夫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童话般的幸运停止了,他也彻底走出了童年。他再往下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永远当一个低微的仆人吗?希斯克利夫是一个生存感极强的人,不会甘于这样的命运,生活中什么事情能够让他走出困境?只有凯瑟琳。如果与凯瑟琳结婚,所有的卑微都会消散。这种急剧变化的生存局面,使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的关系变得复杂起来,不再是童年的透明天真。从心理层面来说,希斯克利夫对凯瑟琳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依靠感,并且催生出一份早熟的朦胧之爱。这份爱中寄托着希斯克利夫唯一的希望,他想拥有底层所没有的一种婚姻,以及这份婚姻带来的身份。

在社会生活中,爱情最大的危机是不堪重负,当一个人把人生所有的希望都放到爱情的期待里,也就把爱情变成了摇摇欲坠的起重机。爱情的本质是一种力量的相互放大,是一种锦上添花,两个人都有对未来的共同向往,都有生命的创造力,相爱就是彼此欣赏,彼此加油,这样才有让人幸福的感觉。如果把爱情和婚姻看成改变命运的救生圈,看成解决自身生存问题的药方,这种所谓的爱其实只是爱自己,动机和欲望都非常狭隘,是把自己的未来强加给对方。而希斯克利夫正是处于这种状况,他对凯瑟琳的感情已经起了变化,表面上很强烈,内在却变得越来越虚弱。

所以对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阶段。如果我们按照浪漫主义小说写法,大概率是凯瑟琳一直依恋着希斯克利夫,不弃不离,不断抗争,最后从哥哥那里拿到一份自己的嫁妆,与希斯克利夫一起到远方去过天长地久的质朴日子。小说如果这样写的话,那就太俗套了,也很肤浅。女孩的成长与选择从来就没有这么简单,在18世纪后半期,也就是《呼啸山庄》生活的时代,在有身份的家庭中,女孩子到了12岁以后,阶级化的生活细节就越来越繁多了。英国女传记作家莱斯利·阿德金斯在《简·奥斯丁的英格兰》一书里面有很详细的描绘:中上等家庭的女孩长大后“就失去了无拘无束的自由。她们的短裙越变越长,逐渐变得像成熟女人的衣衫:她们要穿上鲸骨以保持良好的体态”;这种衣服自1710年起开始流行,“衬裙由鲸骨架或是轻一些的藤条支撑。有时候,衬裙的后部会打褶聚成一团,这是由裙撑撑起的假臀,这种裙撑是一种塞满了软木或是其他东西的衬垫圆轴。随她的长袍两边都卷到屁股,鞋跟太高,不能走也不能跳”;无论天气如何,女士们通常都会戴上手套,“不仅仅是为了保暖,还因为透薄的衬裙引领起一阵厚毛皮手筒以及披巾的风潮。诸如骑行上装或是针织短上衣等男款外套都被改作女用”;18世纪末,“女士发型的时尚变成在头顶上堆得越来越高,她们在头上戴羽毛或是其他装饰品,使自己连移动一下都十分困难”。不仅仅是服饰,女孩子们还必须学习针线活儿,塑造自己的淑女形象。还要学会跳各种交谊舞,准备参加社会舞会,搭识适龄的青年男子。这些习俗如同一个庞大无边的文化模具,时时刻刻提醒着有身份人家的女孩们清晰地认识自己的阶层属性,在行为方式上融合到自己那个阶级的代代相传中。凯瑟琳面前,正是这样的一个社会轨道。

希斯克利夫完全无法改变凯瑟琳的这种前景,因为他一无所有,不能让凯瑟琳看到另一种生活。虽然他们还在一起玩儿,还是那么亲密,凯瑟琳把自己看过的书带给希斯克利夫看,还陪他去田地里干活儿。到了礼拜天,两个人不去教堂,反而到草原上尽情狂奔,打打闹闹。这很单纯,但单纯抵挡不住成人化的复杂,有一天他们两个无意中跑到附近的画眉山庄,被山庄里的恶狗围住,凯瑟琳甚至被咬伤了。画眉山庄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呢?是林顿一家,这个家庭里也有一对兄妹,哥哥是埃德加,比凯瑟琳大三岁;妹妹伊莎贝拉与凯瑟琳同龄。这两个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命运,在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中,凯瑟琳嫁给了埃德加,希斯克利夫娶了伊莎贝拉。

这雪崩般的大变,是从那群恶狗咬伤凯瑟琳开始。

凯瑟琳被咬伤后,埃德加一家十分关切,让她留在画眉山庄疗养,住了五个星期。凯瑟琳的哥哥辛德雷和嫂子弗朗西斯迅速领悟到,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改造凯瑟琳的机会。弗朗西斯经常去探望凯瑟琳,给她带去一些漂亮的衣服,让她穿上后不停地夸奖她,让她焕发爱美的天性,调动她大家闺秀的自我感觉。弗朗西斯这一招很厉害,女孩子很难拒绝这种赞美,更难放弃美丽的衣饰。衣饰这种东西可以无限丰富化,本质上是一种心理满足,让人沉浸其中,不知不觉就消解在上流社会的标准中,改变了自己原来的文化品格。

经过这五个星期的“培养”,圣诞节前凯瑟琳回到呼啸山庄的时候,已经是另外一个模样了。大家以为会看到原来那个“粗野”的姑娘跳下车就冲进屋里,大呼小叫。但实际上完全出乎意料:只见她从一头漂亮的小黑马上跳下来,一看就是个很气派的贵族少女:“棕色的发卷从一支插着羽毛的海狸皮帽子里垂下来,穿一件长长的布质的骑马服。她必须用双手提着衣裙,才能雍容华贵地走进。辛德雷把她扶下马来,愉快地惊叫着:‘怎么,凯瑟琳,你简直是个美人啦!我都要认不出你了。你现在像个贵妇人啦。’……我替她把骑服脱去之后,眼前顿时一亮,在一身出色的方格丝袍底下,闪现出白裤子和发亮的皮鞋。她一双眸子闪烁着快乐的光芒。这时候家里的狗扑过来欢迎她了,她简直不敢去碰它们,怕它们会跳到身上来弄脏她那簇新的好衣裳。”

凯瑟琳的风格神态完全变了,变得让希斯克利夫自惭形秽,都不敢见她了。但凯瑟琳毫无知觉,她目光转来转去寻找希斯克利夫,终于看到了他。这时候的希斯克利夫是多么灰暗啊,自从凯瑟琳住到了画眉山庄,他就变得潦倒不堪,从来不换洗衣服,一头浓密的乱发布满灰尘,蓬首垢面。他一眼看到穿着新装的凯瑟琳,就立刻“躲到长靠背椅子后面去了”。凯瑟琳好不容易发现了他,“飞快地奔去跟他拥抱,一口气在他脸上连亲了七八个吻,这才停下来,倒退一步,迸出了笑声,嚷道:‘哎呀,瞧你,多黑,多别扭呀,还多么——多么好笑,脸绷得多紧呀!’”

辛德雷和他的妻子看到这情景,十分得意,他们知道,分离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计谋得逞了,阶级的界限清晰地出现了。辛德雷假装热情,召唤希斯克利夫:“你走过来好了,你可以过来向凯瑟琳小姐表示欢迎,跟别的仆人一样。”话语中强调着“小姐”与“仆人”的区别,每个字都在锤击着希斯克利夫敏感的心。辛德雷还鼓励希斯克利夫:“握握手吧,希斯克利夫,偶尔一次是允许的。”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终于惹恼了希斯克利夫:

“我才不呢,”那孩子总算开了口,说了话,“我不能让人当作笑话。我受不了这个!”他当真要从一圈人中间直冲出去,但是凯瑟琳又把他捉住了。

“我并没意思想笑你呀,”凯瑟琳说道,“我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呀,希斯克利夫,至少也得握一握手!你恼的是什么呢?那只是你看起来有点怪罢了。只要你洗个脸、梳梳头,那就完全可以了;可是你真脏!”

她很关心地瞧着握在她手里的那几只黑手指,还看了看自己的那身衣服,担心他的手指会给它添上什么并不美观的花纹。

“你不用来碰我!”希斯克利夫跟着她的眼光看,回答道,又一下子把手抽了回来。“我爱多脏就多脏,我高兴脏,我就是要脏!”

这么表白之后,他就把头一低,直向室外冲去。

这场面让辛德雷夫妇多么高兴!他们五个星期来在凯瑟琳身上下的功夫,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阶级差距在儿童时期是一种无形的东西,但在成人化的过程中,会一天天化无形为有形,让凯瑟琳渐渐离开儿童时代的天真无邪。更为渗透人心的是,画眉山庄的人们都很循规蹈矩,与呼啸山庄的乱风横吹大不一样。画眉山庄代表着社会的常规,代表着社会的标准,是凯瑟琳以前没有体会过的常态庄园主生活。她在那里住了五个星期之后,潜移默化地吸收了世俗社会的生活气质。我们不能过于惊讶凯瑟琳的变化,她本来就是一个庄园主的女儿,画眉山庄的五个星期,不过是打开了一个庄园主的女儿的潜在意识,强化了属于自己阶层的身份认知。这里包含着女性爱美的本能,天然地喜欢很精致、很艺术、很温暖细致、很有品位的生活。父亲去世之后,她不再是庄园主的娇女,告别了儿童期。画眉山庄代表的未来,对这个时候的她是很有安全感的依靠;而在另一面,希斯克利夫是不能给她提供任何东西的,不过是一个从底层上来、又被打回底层的男孩子,他怎么可能伴随自己走向未来?他不可能和自己一起参加舞会,一起出入各种社交活动,他没有资格进入体面人群的空间。

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不可逆转地来到两人关系的拐点,这是两个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多么狂野的孩子,此后的每一步,都超出了他们自己的控制,呼啸的命运之风像吹着那些倾斜的枞树一样,强劲地把他们推向死亡之路。所有的预感都集中在希斯克利夫的那句话中:“我爱多脏就多脏,我高兴脏,我就是要脏!”

一个无比沉重的故事,张开了它的黝黑大嘴!

为什么青梅竹马的情感难以跨越成年化的台阶?

上一节讲到,凯瑟琳在画眉山庄住了五个星期,疗养被狗咬伤的腿。回来以后,她变成了一个服饰精致的淑女,不再是一个“野姑娘”。这跟希斯克利夫的落魄形成特别鲜明的对比,对他的打击很大,击中了他的自卑。希斯克利夫被恩肖先生带到呼啸山庄来的时候已经记事了,虽然外表上有点酷有点冷,但内心非常敏感。凯瑟琳的变化使他明显意识到自己和凯瑟琳有巨大的阶级差距。所以凯瑟琳回来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悄悄地哭,第二天又一个人跑到荒野里到处乱走。

呼啸山庄的女管家耐莉特别理解希斯克利夫,因为同是底层人,知道他的痛苦,于是劝希斯克利夫主动亲近凯瑟琳,“你要去跟她亲个吻,然后你要跟她亲亲热热地说话”。女管家还夸奖希斯克利夫长得帅,比画眉山庄的小主人埃德加英俊:“他跟你比,其实就像个洋娃娃,虽然你的年龄比他小,但是你长得比他高,你的肩膀很开阔,你一眨眼呢就把他逼倒了。”听到这话,希斯克利夫叹了口气说:“可是就算我打倒他20次也没有用,他不会变得难看,我也不会变得好看起来,我也恨不得有淡淡的头发,白白的皮肤,穿着好衣服,懂得那一套礼节,而且像他那样,以后有很多的钱。”

这个时候,希斯克利夫讲出了他的心里话,他渴望自己属于凯瑟琳和埃德加的那个阶层,他想让自己变得高贵一些,这样他就能和凯瑟琳门当户对。但是他没有希望,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这样一个被收养的流浪儿,永远处于非常低微的社会位置。对于希斯克利夫来说,成长是件特别刺痛的事儿,时光很残酷,会一天天雕刻他,让他一点点呈现出奴仆的悲剧形象。

就在女管家和希斯克利夫说话的时候,画眉山庄的埃德加兄妹坐着马车来了。在18世纪,马车是富裕人家主要的交通工具,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随着埃德加的马车一道来的,还有骑着马的凯瑟琳一家人。希斯克利夫看到他们兴高采烈进了屋,也想主动迎上去,却被辛德雷粗暴驱赶。这个时候,埃德加插上来开玩笑地说,希斯克利夫的头发“像小马的马鬃那样披在他的眼睛上”。希斯克利夫突然爆发了,“他拿起一盆热热的苹果酱汁(他顺手抓到的第一件东西),对准埃德加的脸上、脖子上泼去”。辛德雷暴怒,让人把希斯克利夫关到奴仆的房间里。这是一个非常暴力的场面,希斯克利夫完全失去了心理的平衡,崩溃了。

女管家耐莉看在眼里,马上去注意在场的凯瑟琳的反应。凯瑟琳似乎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与大家谈笑风生。香味扑鼻的筵席一摆出来,凯瑟琳“满不在乎地开始切她面前的鹅翅膀,女管家耐莉为希斯克利夫感到痛心:‘好一个没有情义的孩子呀,’她想道:‘她的老朋友正在吃苦头,她却已经一下子想不起来啦。真想不到她会那么自私。’”之后最伤情的瞬间出现:凯瑟琳“把满满一叉举到了嘴边,可是又放了下来;她的脸蛋儿红了,有两颗泪珠从眼眶里滚了下来。她仿佛失手把叉掉到了地板上。便急忙钻到台布底下隐藏她内心的感情”。耐莉一下子明白了:“她一整天都在活受罪,苦苦地想找一个脱身的机会,独个儿待着,或是去探望一下希斯克利夫。”

“有两颗泪珠从眼眶里滚了下来。”——凯瑟琳怎么会不明白呢,可是她无法抗拒时代为她锁定的命运,无法嫁给希斯克利夫。《呼啸山庄》这个部分写得非常细致,它要表达出女孩成长中决定性的变化。凯瑟琳已经不是那个无拘无束、开怀大笑的小姑娘,她变得复杂了,虽然对希斯克利夫的依恋没有变,但对生活的感觉变了,与世界的关系也变了。她与社会开始新的对接,小说中写道:“凯瑟琳自从在林顿家住了五个礼拜之后,她就一直和他们来往着。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没有机会把她野性的一面暴露出来;同时,眼看人家始终对她这样殷勤,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变做一头野猫了。这样,凭着她那伶俐乖巧的亲热劲儿,她无意之中把一对老夫妇哄好了,还赢得了伊莎贝拉的赞美和她哥哥的倾心爱慕。这都是她一开头就感到很得意的收获,原来她这姑娘是很有些野心呢。这样,她不知不觉变成了两重性格,尽管她并没明确的要欺骗谁的想法。在她听到人家把希斯克利夫叫作一个‘下贱的小流氓’和‘比畜牲都不如’的地方,她留神着别做出像他那样的举动来。”凯瑟琳就是这样凭着机巧的头脑,一步步俘虏了埃德加的爱慕,同时也在言行举止上迅速“高贵”起来,渐渐与希斯克利夫拉开了距离。但“她不是一个使心计的姑娘,从不懂得卖情弄俏,显然是怎么说也不愿意让埃德加和希斯克利夫碰在一起。逢到希斯克利夫当着埃德加的面,表示看不起他的场合,她可不能像背着他的时候那样附和几句;而当埃德加向希斯克利夫流露出厌恶和敌对的情绪的时候,她也不敢不以为然,好像人家看轻她的游伴,跟她根本不相干似的。”女管家耐莉“时常要笑她夹在中间不知怎样才好和她有口难言的烦恼”,看到了她的自我矛盾。

作为一个女性,艾米莉在写《呼啸山庄》时,淋漓尽致地表达出女性生存中的心理特征和感情困境。从女性心理学的角度看,和男性相比,女性的心事特别稠密,感觉特别纤细,对生活的体察非常发散,一个男性看起来很直线的事情,女性会四面八方地想,向一切可能性渗透。一个女性感觉到的世界比男性复杂得多,成千上万的意识涌过来,每天都处于感性的情绪漂流中。一个小姑娘在初步打算自己的生活的时候,自身的能量与感觉到的世界非常不对称,常常无法应对,也无法做出非常清晰的认识和判断。对于凯瑟琳来说,她完全不明白,自己和希斯克利夫是什么感情,其中最重要的问题是她并不知道,“恋”和“爱”是密切相关,但又有本质的不同的两件事。这也是世上男女普遍的困惑,往往把“恋”当作了“爱”。“恋”是什么?“恋”是两条鱼顺流而下的快乐,是两只小鹿满山奔跑的自在,是两个孩子无拘无束的释放,用传统的话来说,是“两情相悦”。“爱”大不相同,爱是逆流而上,彼此汲取着奋斗的力量。爱是独一无二,互相在崎岖山道上体会对方的勇气,互相打开内心的温暖。用《诗经》里的诗句来说,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我们经常把“恋”和“爱”放到一起,实际上这两个词相距很远。人间有很多男女都是从“恋”走向“爱”,但中途分离的不计其数,为什么?因为依恋与深爱之间有千山万水,“爱”需要两个人一步步攀登,共同创造只属于两个人的生命时光。当一条荒道上只有两行脚印的时候,爱情的花朵才会在路边骄傲地开放。

凯瑟琳与希斯克利夫有着共同的童年,这些时光难舍难忘。但那时他们太小,只是童年玩伴,还没有社会意识,也没有深刻的价值互融,两个人之间还缺少成年化的共同成长。尽管他们的互相依恋十分宝贵,但不是不可替代的。强大的社会将带来更多眼花缭乱的东西,扰乱他们的情意,分化他们的追求。青春是一种残酷的到来,他们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选择。两个人的阶级差距是痛苦,但也是从“恋”发展到“爱”的机会,正像中国古诗里所说:“梅花香自苦寒来。”但这样的爱情不仅需要百倍的勇气,也需要历史的条件。如果他们处于19世纪大规模工业化、城市化的时期,呼啸山庄外面的世界有多种多样的生存机会,这一对年轻人也许可以逃出去,去远方开辟另一种生活。但《呼啸山庄》写的是18世纪的故事,沉静的山庄太封闭了,凯瑟琳面对的选择太少了,他们在狭隘的生活空间中并没有生长出强大的精神力量,两个人的内心都单薄而脆弱,面对成人化的苦涩都无能为力。

凯瑟琳的心理困境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那就是埃德加:埃德加这个小伙子不但有钱,而且英俊、善良、温暖、包容、忍耐,和希斯克利夫对比起来,埃德加让人赏心悦目。对于一般的姑娘来说,埃德加确实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但对于凯瑟琳来说,埃德加却少了一点儿精神上的野性和独特的自由感。埃德加拥有优渥家庭男青年的一切,但他没有经历过粗粝的岁月。凯瑟琳嫁给他,可以成为一个快乐女性,但一切喜怒哀乐都是常规的、可预见的,今后的时光里,内心必然是萎缩的,只能成为一个女性传统生活的接受者,被规范到芸芸众生中。这是凯瑟琳心中的不甘,生命力强劲的姑娘,都希望结婚时心甘情愿,但凯瑟琳却感到越来越迷茫。

她需要一个动力,或者一个突变,来解决这个难题,而这个机会来了。《呼啸山庄》第八章,希斯克利夫对凯瑟琳怨恨地说她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太少,而凯瑟琳火气很大地反驳:“那我应该老是陪你坐着吗?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你跟我谈了些什么呢?你不如索性做一个哑巴,或是一个娃娃吧——你跟我说过一句有说有笑的话没有?做过什么讨人喜欢的事没有?”两人正争吵着,埃德加骑着马来了,希斯克利夫愤愤离开。凯瑟琳“一眼看出了她这两个朋友间的差别,当一个从这边进来,另一个从那边出去的时候,那鲜明的对比就像是一个触目凄凉、荒山起伏的产煤区,一霎时换成了一片青翠、肥沃的山谷:他的声音和问候的语调,就跟他的容貌一样,也是截然不同”。凯瑟琳让旁边的女管家耐莉离开,但同情希斯克利夫的耐莉坚持不走,凯瑟琳顿时恼火起来,在耐莉的“手臂上恶狠狠地拧了一把,还只管扭住不放”。不但如此,失控的她还把怒火转向一直跟着耐莉的小孩子哈里顿,“狠命地摇他,直摇得那可怜的孩子面色都发白了”。这野蛮的情形让埃德加惊呆了,“想要搭救那个孩子,不假思索地就去抓住她的双手:不料一刹那间,凯瑟琳一只手挣脱出来,埃德加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挨了一下子”。

这难道是凯瑟琳的本性?当然不是,这是她内心多日的压抑,是无法排遣的焦虑,她已经接近崩溃了。此时她需要拯救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一个精神的出路,她要孤注一掷。她看到埃德加要离开,立刻拦住他。埃德加说:“你让我害怕,为你感到羞惭,我从此再也不来啦!”凯瑟琳的女性本能刹那启动,她知道此刻最好的表情是楚楚可怜,最好的方法是欲擒故纵,哭着说:“好吧,你要走,请便吧——快给我走吧!我这会儿要哭出来啦——我要哭个半死啦!”埃德加走到院子里,情不自禁回头一看,“突然转回身来,又赶着往屋子里跑,随手把门关住了。”就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埃德加向凯瑟琳求婚,凯瑟琳毫不犹豫答应了。

凯瑟琳感觉幸福吗?她无法回答。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在自己最失态的时候想挽救一切,做出了终身的决定,她不能想太多。无理性统治了凯瑟琳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她将为此付出终生的代价。这天夜里,她送走了埃德加,然后去找女管家耐莉,告诉她自己答应了埃德加的求婚。一般来说,一个女孩子答应了一个求婚者,心里会特别兴奋,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但凯瑟琳并不是这样,她的心绪非常矛盾、杂乱,无法回答心里的许多问题。耐莉问她为什么爱埃德加?凯瑟琳说一大串理由:“他长得俊俏,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为的是他年青,满面春风”;“他将来会有很多钱,我会成为这一带最尊贵的女人,嫁给这样一个丈夫,我会感到得意的”。耐莉说“这都很糟”,因为这些都是很通用的标准,都是生活的外部条件,而不是爱情本身。耐莉问她:“可是天下有钱的美少年还有着呢,也许比他更有钱、更俊俏,那么你怎么不去爱他们呢?”凯瑟琳说:“如果有这样的人,我也碰不到他们呀。在我眼中看到的,再没哪个能比上埃德加了。”听到这样的话,耐莉反问她:“你爱埃德加,埃德加也爱你。一切似乎都很美满称心呀,阻碍又在哪里呢?”

《呼啸山庄》最重要的一段话来了:

“在这儿,还有这儿!”凯瑟琳回答道,一只手拍着自己的额头,一只手拍着胸房;“总之,在那灵魂居住的地方。在我的灵魂、在我的心坎里,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做错了。”……过了一会她又开口说道:

“要是我在天堂里,耐莉,那我会痛苦得要命!……有一次我梦见我在天堂里。天堂不像是我的家。我哭碎了心,闹着要回到人世来,惹得天使们大怒,把我摔了下来,直掉在荒原中心、呼啸山庄的高顶上,我就在那儿快乐得哭醒了。……不说别的,这就足以解释我的心事了。我嫁给埃德加,就像我在天堂里那么不相称。要是我家那个坏哥哥不曾把希斯克利夫作践得那么卑贱,我决不去想到嫁给他的。现在我嫁给希斯克利夫,那可辱没了自己;因此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他;而我爱他可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耐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是我自个儿。不管我们的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个料子;而埃德加呢,却像月光和闪电、冰霜和火焰那样和我们截然不同。……我生命中最大的思念就是希斯克利夫。即使其他一切都毁灭了,独有他留下来,我依然还是我。假使其他一切都留下来,独有他给毁灭了,那整个宇宙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陌生人,我再不像是它的一部分了。”

回到自己真实内心世界的凯瑟琳是多么清醒啊!她知道自己属于荒原,不属于富人的天堂,但她生错了位置,她不能不按照自己的阶级出身门当户对地结婚。她不能“辱没了自己”,嫁给希斯克利夫,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做错了”。世界上有多少这样的女性,明明知道“做错了”,还是要走下去!艾米莉在《呼啸山庄》中书写了女性最大的悲剧:心灵的方向和身体的方向南辕北辙,一个生命分裂成了两半。读到这里,我们忽然明白,这个女管家耐莉,其实就是艾米莉的化身,她不停地追问着凯瑟琳,怜悯着希斯克利夫,痛惜着天下女性的命运,以北风般的呼啸,召唤更纯粹的爱!

悲剧从来不是孤独的,总是一个接一个。凯瑟琳嫁给埃德加,将希斯克利夫的全部希望都付之一炬,他绝望地逃出了呼啸山庄,三年后怀着黑色的报复欲望归来,一步步实施他的复仇计划。希斯克利夫曾说:“我爱多脏就多脏,我高兴脏,我就是要脏!”这一次,他彻底实践了自己的黑暗信念,毁灭了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的生活。

这是一个疯狂的过程,他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自己狂野的邪恶:故意引诱辛德雷放纵无度,赌博酗酒,全部财产被希斯克利夫强势收下;他恶狠狠地告诉凯瑟琳,“要是你以为我吃了苦头不想报仇,那我要叫你相信,完全不是这回事,不用多长时间你就会明白”;他处心积虑诱惑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贝拉,和她结婚,然后赤裸裸地宣布,目的只是让她代替她哥哥“吃他的苦头”;更为残酷的是,他让自己与伊莎贝拉的儿子娶了凯瑟琳和埃德加的女儿,以此夺取画眉山庄的财产继承权;不但如此,他还将辛德雷的儿子打入奴仆的队列,喜滋滋地看着他“有头等的天赋,却荒废了”,甚至想象辛德雷“从坟墓里爬出来,破口大骂我亏待了他的后代,那才有趣呢”;这一连串极度仇恨的“复仇”,使凯萨琳、辛德雷、伊莎贝拉、小希斯克利夫先后死去,呼啸的北风中响起一阵阵亡灵的悲号。最后,正如希斯克利夫的妻子伊莎贝拉死前所说:“奸诈和残暴是两头尖的枪刺,使用这枪刺去刺仇敌的人,受的伤比仇敌更惨。”希斯克利夫表面上刺倒了一个个“伤害”他的人,本质上却一天天堕入了地狱,他的儿媳妇小凯瑟琳说得痛快:“希斯克利夫先生,你可是没有一个人爱你呀!无论你把我们搞得多么惨,一想到你的心这样狠毒,都是因为你受的罪加倍的深,我们也就出了这口气。你真苦啊,不是吗?孤零零的,像个鬼似的,而且像个鬼一样嫉妒别人。谁也不爱你——你死了,谁也不会来哭你,我可不愿意做你啊。”

希斯克利夫当初对凯瑟琳的“爱”,为什么魔幻般地变成了如此骇人的恨?这很难用理性来解释。从发展心理学的原理看,希斯克利夫始终是一个“巨婴”,他从小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和恩肖一家不是一类人,天天生活在焦虑中,在精神和人格上没有正常的自我形成。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曾观察到儿童生活的一个情景:幼儿很喜欢玩一种游戏,将一个球栓在绳子上,嘴里喊着“呼……”丢出去,然后紧拽绳子,喊着“达……”,欢天喜地看着小球又滚回来。丢出与获得,是孩子玩这个游戏的快感,一切都沉浸在自我的感觉中。情感成长不完整的人,往往将自己放得很大,一生玩的都是这个自我为中心的游戏,所有的“丢出”都是为了“得到”,一旦得不到,就不惜毁掉世界。这样的“爱”根本不具备与他人的共生性,都是以自己为圆心,将人生变成零和游戏的角斗场。莎士比亚说:“爱情里面要是搀杂了和它本身无关的算计,那就不是真的爱情。”希斯克利夫的悲剧,正在于他直到死去,都没有真正明白什么是爱,更不懂得真爱中包含着忘我,他爱的仅仅是他自己。

然而,希斯克利夫的“儿童性”也有单纯的一面,他不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作恶者,当他烧尽了仇恨的能量,当这个外来者撕碎的故事将近结束,他蓦然看到了自己的堕落和痛苦。他对女管家耐莉说:“有一个奇怪的变化正在来到,目前我笼罩在它的阴影里。”他从哈里顿的神情中看到了凯瑟琳,宛如梦幻:“对我说来,还有什么是不跟她联系在一起的呢?有什么不叫我想起她来的呢?我低头看着这屋内的石板地,她的面容就出现在石板上面。在每一朵云里,在每一株树上——充满在夜晚的空气里,在白天,我的眼光无论落在什么东西上,总看得见她——她的形象总是围绕着我。普普通通的男人和女人的脸——连我自己的这张脸——都在嘲弄我,说是跟她多么相像呀。整个世界成了一个可怕的纪念馆,处处提醒我她存在过,而我却失去了她!嘿,哈里顿的模样是我那不朽的爱情的一个幻影——是我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持我的权利的一个幻影——是我的堕落、我的骄傲、我的幸福、我的痛苦的一个幻影。可我是疯了,把我心里所想的反复地跟你说;我无非要让你知道,我永远这样孤独,是十分无奈的事。……唉,上帝呀!这是一场好长的搏斗啊,我只希望快快结束吧!”

他真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经历了多天的绝食,在一个雨夜,他静悄悄地死了。人们按照他的愿望,把他埋葬到山岗上,埋在凯瑟琳和埃德加中间。哈里顿后来和凯瑟琳的女儿结婚,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宁静下来。

人类的过往中埋藏了多少狂喜过、呼号过、挣扎过、绝望过、眺望过的生命,而能实现的却那么平面、那么中庸、那么断裂、那么让人叹息。历史能够容纳一切,我们短短的人生却只能打开一次机遇,失去就永远失去了。《圣经》说:“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向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呼啸山庄》的故事,都在那扇宽门里,而那扇窄门,在呼啸的北风中默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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