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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包法利夫人》 :当生命的激情遇上薄凉的人间

爱情这门课,你可别挂科! 梁永安 19743 2024-01-10 19:19:49

为什么福楼拜说“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

19世纪50年代,欧洲和美国相继出版了两部特别重要的作品:一部是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的《大白鲸》,另一部就是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为什么说这两部作品是这十年里最重要的小说?因为这两部作品有高度的时代性,代表了那个时代两个方面的巨大变化:《大白鲸》迸发着人类面对自然的空前征服感和攫取欲,代表着人类凭借着大规模机器生产的庞大力量,将人的野心不可遏制地投向大自然。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聚焦于女性的内心情感,激荡着女性对世界一切新鲜事物不可控制的欲念,还有女性情感深处对自己生命价值的新感觉。同时,这部小说既展现出女性空前放大的生活欲望和女性现实生活的有限性对撞,又释放出前所未有的痛苦。这两部小说的结局都是主人公毁灭,昭示了从那个时代以后人类心灵的基本矛盾,以及这种矛盾带来的悲剧。也就是说,1850年之后,人类发生的争夺、沦陷、焦虑、孤独、迷失,都可以在这两部小说里找到起源。这是两部具有先知性的作品。

现在我们来读一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出生于1821年12月,1880年5月去世,活了59岁,并不算长寿,但是从他出生到去世的这一段时期,是法国特别重要的一个历史阶段。1789年法国爆发大革命,革命改变了这个国家的政治结构,三级议会改组成了国民公会,发布了《人权宣言》。之后的历史波澜起伏:一会儿是拿破仑称帝,争霸欧洲;一会儿是波旁王朝复辟,革命的浪潮和传统的力量拉锯般撕来撕去。福楼拜出生的时候,法国还处在波旁王朝的君主专制政体之中,但他3岁的时候,法国又变成了七月革命之后的七月王朝,实行君主立宪制。到他27岁的时候,1848年,法国又发生了二月革命,建立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到了1851年,福楼拜30岁,拿破仑三世发动政变,又恢复了帝国。可以说,年轻的福楼拜看到了一个起伏动荡的社会,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因此,尽管福楼拜很年轻,但他的内心却有些苍老。不过从另外一方面看,这又是一个社会经济大发展的时代,18世纪中后期英国工业革命带来新技术、新科学、新生产方式,尤其是大工厂、大机器的出现,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变革力量,推动从农业社会转化为现代的工商业社会。人生活在这个时代就会有一点矛盾,如果只从物质生产、从社会生活的活跃度来看,可能觉得还不错,但是从精神方面看,明显感觉到人的沉沦,信仰、感情都商业化了,整个社会生活散发着金钱的气息。

除了时代带来的印迹,福楼拜本人的精神遗传也有些特点。他的父亲是法国香槟人,香槟这个地方在法国的东北方向,距离巴黎大概有200多公里。这里出产的香槟酒享誉世界,每年的产量高达3亿多瓶。因为出产香槟酒,这里的文化氛围充满了浪漫之情,每年都有围绕着香槟的热闹节庆,特别是香槟酒节,人们载歌载舞,痛饮香槟酒。拉丁文化本来就热情奔放,再有香槟酒助燃,那就更加激情澎湃了。而福楼拜的妈妈截然不同,她是法国诺曼底人,紧靠德意志。提起诺曼底,就会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诺曼底登陆,福楼拜妈妈的家乡,比诺曼底登陆的地方还要靠北一点儿。诺曼底人的特点是严谨、坚定、理性,有一本描写德意志民族崛起历史的书,书名叫《钢铁之国》,如钢铁一般坚实,就是诺曼底人的气质。福楼拜从父母两方面都继承了一些文化因子。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香槟酒的感性,能够体察时代生活的细微变化。他对于自己出生以来的整个社会生活,感到深深的幻灭。这是什么样的社会生活呢?我们可以参考一下巴尔扎克的作品。巴尔扎克一辈子写了40多本长篇小说,里边都在讲什么?用巴尔扎克作品里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您睡在您的金子上面,我睡在我的谋生工具上。”也就是说,社会生活的一切都用钱来计算。因为当时法国正处于工业化的大变动中,商业化的大潮,把以前温情脉脉的传统情感都冲垮了,人和人之间只有利益。所以,后来的评论家总结,巴尔扎克的所有小说其实只有一个主人公,那就是金钱。我们从现在的观点来看,金钱本身没有善恶,金钱本身不代表沉沦,但如果生活里边只有金钱了,他就会把人精神的一面、灵魂的一面排挤出去,让人单面化。其实这正是福楼拜感到特别伤痛的地方,他说过一句话:“人生如此丑恶,唯一忍受的方法就是躲开。而要想躲开,唯有生活与艺术,唯有美和真理。”

而福楼拜的妈妈对他又有一种更深切的引导,那就是坚毅的诺曼底性格,这种性格使他能够隐忍,也使他面对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时,能保持一段冷静观察的距离。这种距离让他在后来的文学写作中不那么任情,多了一些外科医生般的冷峻。父母文化性格的差异,给了福楼拜内在的自我对立,他身上集中着两种可能,而且都很强烈。他曾经给一个名叫科莱的朋友写信,信里总结自己的特点:“从文学的角度谈,在我身上存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酷爱大喊大叫,酷爱激情,酷爱鹰一样的展翅翱翔;另一个竭尽全力挖掘和搜索真实,喜爱准确地揭示细微的事实,对于重大事件态度也是如此。”福楼拜这样的人,在现实社会里常常会遭遇挫折,因为他没办法把自己全力以赴地协调起来,非常有锐度、有效率地去突破生存中遇到的障碍,常常会左支右绌。在他小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他性格有点问题,特别内向,见人不太会说话。其实这样的人常常蕴藏着特别强烈的情感,甚至是非常澎湃的生命力,某天在你想不到的时候突然迸发出来。

福楼拜14岁的时候,遇上了一位出版商的妻子,叫艾迪莎,已经结婚了,而福楼拜却一下子就爱上了人家,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女人的依恋。这当然是无果之花,没法实现的。到了19岁的时候,他按照父亲的意愿去了巴黎大学学习法律。一个人身上如果充满文学的因子,最难受的就是学习法律,因为法律非常严谨,是逻辑性非常强的条文,必须强记硬背。福楼拜非常喜欢幻想,富于感受性,捧起法律书籍就觉得非常沉重。法不留情啊,对人的理解必须放在一边,只能从一个人的行为和后果合不合法这个角度去做出判断。福楼拜对这样的学习不感兴趣,大部分时间不在巴黎,而是留在鲁昂。鲁昂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一辈子生活的地方。鲁昂地处巴黎的西北方向,城市虽然不大,但非常漂亮,有一个名声极大的鲁昂大教堂,也是法国著名古典戏剧家莫里哀的故乡。整个城市沿塞纳河两边展开,无论阳光下还是风雨中都非常迷人。福楼拜出生的时候,英国工业革命的影响冲击到了鲁昂,这一带聚集了很多纺织厂,在当时的法国也是一个工商业比较活跃的地方。那么福楼拜在大学不好好学法律,大部分时间跑回鲁昂干什么呢?主要是看文学作品,还有写作。即使在巴黎的时候,他也把主要精力花在文学上,有一天他还去拜访了当时的法国最著名的文学家雨果。雨果的文学作品充满了诗意,具有伟大的浪漫精神和人道关怀,这对福楼拜来说影响深远。

1845年,福楼拜24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他继承了不少遗产,随后他和妈妈住在市郊的一个别墅里,生活很稳定。稳定中他有一条清晰的生活主线,就是写作。写作过程中,他结识了一些女性,有不少情感故事,但是他没有和任何人结婚,直到1880年去世。这样的人生福楼拜满意不满意?总的来说是不满意的。他曾对法国著名作家龚古尔兄弟说过,“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你们现在看到的紧缩的上身、沉甸甸的屁股,生来就是为了伏案写作的人;另一个喜欢到处游荡,是一个真正快乐的游荡者,并且迷恋着充满变化的生活。”今天看来,正是福楼拜的这种生活方式成就了他的文学写作,他的纠结、他无法排遣的苦闷,对于这个对生存感受细锐、对文字非常敏感的人,是一个特别好的推动。文学创作让他积蓄的能量蓬勃地释放出来,获得了心灵化的自救。

另外一个对福楼拜影响特别大的问题,是他的身体状况。他在巴黎学法律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口吐白沫伏倒在地,出现癫痫的症状。之后他经常中断学业返回鲁昂,和这个疾病也有很大的关系。这是他一生的忧患,经常要进行自我分析,想搞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父亲正好是一个医生,所以他经常看父亲的医科书籍,这使他对人的看法有不小的转变,对人的的肌体、生理、疾病、死亡有了精细的观察,并且以科学的分析去对待。他甚至将写作《包法利夫人》当作自我诊断、自我分析的过程,他后来有一次说过:“我就是包法利夫人。”

前面我们所讲的,都是从福楼拜的内在性格来解读。但是一个文学作品为什么会引起整个社会的共振、引发读者的共情,并不能仅仅归结于作家的气质和心理状况,它也必然是因为作品触动了那个社会很多人的生存状况,撩动了不同的人的喜怒哀乐。从这个角度看,我们现在读《包法利夫人》,它不局限于作家个人的自我表达,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深切地体现出那个时代生活内在的本质、内在的精神矛盾。这是最需要我们理解的部分。

接下来,我们就来解读《包法利夫人》。这部28万字的长篇小说福楼拜写了5年多,于1857年出版。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讲的是一个名叫艾玛的女子,她是个乡村姑娘,出生在一个富裕农民的家庭。姑娘的家里有点钱,财富造成了她的父母对她的生活安排跟一般农家姑娘不一样。在当时的法国社会,富裕农民的地位不上不下,收入比贫苦农民当然要好得多,但又够不上乡绅阶层的台阶,更比不上老贵族、老骑士的社会声望。因此富裕农民对女儿的培养,总是希望她有优良的教养,懂得精致的生活方式,熟稔上流社会的礼仪,好让女儿最后能够嫁入一个上等人家,由此抬高整个家庭的门第。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一般会把女儿送到教会修道院的住宿学校学习,这种住宿学校的教育颇有一些贵族化的气质。从当时的法国教育大背景看,这也是国家当政者的要求。拿破仑当政之后,他大力投入国家教育,国家出面开办的学校越来越多。国家教育的课程,有科学知识,有宗教信仰,另外还有很多艺术的课程。拿破仑本人就是一个特别热爱艺术的皇帝,他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总是带着歌德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

然而接受这种国家教育的女孩子很少。当时女孩子受教育有两个主要渠道:一个是家庭教育,不到学校去,请家庭教师来家里上课,或者由父母来给女孩子上课;还有一种就是去教会的寄宿学校。教会办的学校,宗教的气氛自然很浓厚,毕业出来的女学生无形中带了一些神圣女性的神韵,这样的女子很受当时法国社会的欣赏,出嫁的前景普遍较好。为了这个原因,艾玛的父母就把她送到了修道院的住宿学校。艾玛从修道院学习出来之后,不久就跟一个叫包法利的医生结婚了。这个包法利看上去有点木讷,人很勤快,性格平顺无奇。这个看起来没有什么个性的人结过一次婚,整个过程都是被他父母安排的。他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才20多岁,娶了一个45岁的女人。这个女人很有钱,每年有1200法郎的收入。“虽说长相难看,骨瘦如柴,满脸粉刺像春天的树芽,想娶她的却大有人在。”包法利以为结了婚就会就可以享受大丈夫的自由自在,行事花钱都不用受人管了。“不料这个家是他妻子说了算;他当着人家的面,有的话能说,有的话就不能说,每星期五必须守斋,平时得按她的心思穿戴打扮,得听她的吩咐盯住没付钱的病人,不放他们进门。他妻子拆看他的信件,窥伺他的行动,还隔着板壁偷听他在诊室里怎么给女病人看病。”这也不奇怪,这个女人是个寡妇,经历过失去男人的灾变,因此就对包法利控制得特别紧,穿衣吃饭的每个细节都要包法利顺从她。

有一天包法利医生出诊,患者是一个50来岁的富裕农民,太太早去世了。他不小心摔断了腿,请医生来接骨。其实包法利的医术并不太高明,整个手术有点提心吊胆,但是这一次他运气很好,非常顺利地完成了手术。这个摔断腿的中年农民正是艾玛的爸爸,包法利一眼就看上了艾玛,因为她很漂亮,书里是这么描写艾玛的:“她的颈脖露出在白色翻领上面。中间分开、紧贴两鬓的黑发,梳得非常光洁,看上去齐齐整整的分成两半,正中一条细细的缝顺着脑颅徐徐向上;两边的头发几乎盖没了耳朵根,拢到后脑勺绾成一个大发髻之前,呈波浪形地弯向太阳穴,这种发式乡村医生可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她的脸颊红嫣嫣的。上衣的两颗纽扣中间,像男人那样挂着一副玳瑁色单片眼镜。”从这天以后,包法利就经常往艾玛家里跑,说是关心艾玛爸爸的伤情,其实另有所思。他对自己45岁的太太是一点儿情感也没有,出门的时候欢天喜地,回到家里就愁眉苦脸,他的妻子迅速感觉到丈夫的变化,特别生气,很快去世了。这正好给包法利创造了再婚的条件,于是他和艾玛结了婚。

但是结婚后艾玛发现包法利这个人特别平庸,跟那些街上庸碌的路人差不多,没有梦想,也没有激情,更不会去郊外游泳、参加舞会。“他俩生活上愈是亲近,内心里愈是疏远,无形间有了一种隔阂。包法利的谈话就像人行道一样平坦,人云亦云的见解好比过往的行人,连衣服也悉如原样,听的人既不会动情,也不会发笑,更不会浮想联翩。他说自己当初住在鲁昂的时候,从来也没发过兴去看一场巴黎来的角儿的演出。他不会游泳,不会击剑,也不会使枪,有一次艾玛问他小说里碰到的一个骑马术语,他也说不上来。”而艾玛本人在教会学校学过很多东西,跳舞、绘画、弹琴,爱好广泛,富有情趣。

这就有问题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结婚,双方肯定是要做一些加减法,对方是什么人,跟他或她的共同点在哪里?自己的哪些特点是可以保留的,哪些准备让对方适应你,让对方改变;又有哪些是自己必须放弃的,以此来获得与对方的同步。如果你要做的减法十分难舍,是自己内心热爱的东西,那就很痛苦了。艾玛显然不愿意把自己降格,因为她觉得丈夫如此落后于时代,自己不能用下沉来跟丈夫对齐。在这样的心境下,她当然没有什么幸福感,艾玛叹息自己为什么要结婚:“天哪,我干吗要结婚呢?倘若当初一切都换个样子,不知她会不会碰上另一个男人;她兀自想象着这不曾发生过的情形,这种全然不同的生活,这个她并不认识的丈夫。反正,不管是谁,都不会是眼前这位的模样。他想必既英俊,又潇洒,气宇轩昂,风度迷人,也许就像当年修道院同学嫁的那些男人吧。她们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城里有的是市声喧闹的街道,人头攒动的剧场,灯火辉煌的舞会,她们心醉神迷,生活在欢乐中。而她的生活却冷冰冰的,犹如天窗朝北的顶楼,百无聊赖像无声无息的蜘蛛,在暗处织网,布满心灵的旮旮旯旯。”

两个人就这么不冷不热地过着,某天生活忽然有了变化:艾玛跟随包法利去一位乡绅家里做客,遇上了一个巴黎来的子爵,也就是贵族序列“公侯伯子男”中的倒数第二位。他“背心领口开得很大,但非常贴身地勾勒出胸脯的轮廓,大家都亲热地称他子爵,这会儿,他第二回来邀请包法利夫人赏脸,一口说定他会带她跳,不会有问题的。他俩先是慢慢移步,随后愈跳愈快。两人转起圈来: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烛灯,家具,墙壁,地板,犹如一张圆盘绕轴不停地转。跳到门边,艾玛的裙裾擦过他的裤腿;两人的小腿碰上了;他低头注视着她,艾玛仰脸迎着他的目光;她一阵晕乎,停了一下。两人重又起舞;子爵猛地一下子,拉着她离开大厅,转进过道的一端,她气喘吁吁,险些跌倒,有一小会儿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随后,两人依然转着圈,但跳得慢下来,跳着跳着,他把她送回了原处;艾玛仰身倚墙,举手蒙在眼睛上”。

此刻艾玛心里压抑的小火山陡然爆发了,仿佛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生活的粗俗和不耐,她心里一下子对法国来的这个贵族充满了向往,同时爱屋及乌,也从此一心向往着巴黎式的繁华。“巴黎!这巴黎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多么了不起的名字!艾玛低声念叨着它,好让自己感到愉悦;它在耳边回荡,犹如大教堂里管风琴的和声;它在眼前闪烁,连发乳瓶上的标签也在熠熠生辉。”她太厌恶眼前的生活,“周围习见的一切,落寞沉闷的田野,愚蠢无聊的小布尔乔亚,平庸乏味的生活,在她仿佛只是人世间的一种例外,一种她不幸厕身其间的偶然。”她想越过这一切,走向“一望无垠的幸福与激情的广阔天地”。

女性的欲望一旦被激发,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艾玛这位内心渴望非常强烈的女人,在工商时代的变迁中爆发出超越传统女性生活的精神需求,她的命运会如何?读者被带到巨大的疑问中。

艾玛:我是人世间的一种例外,人生是我不幸厕身其间的偶然

艾玛参加了鲁昂的舞会之后,对自己的生活更加不能忍受:“第二天日子可真长。她在小园子里散步,沿着那几条小径来来回回,在花坛前站定,在果树前驻足,在神甫像前伫立,审视着这些往日那么熟稔的东西,心里不胜惊讶。舞会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谁,竟会使前天早晨和今天晚上相隔如此遥远?沃比萨尔之行,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了一个窟窿,犹如暴风雨一夜之间在崇山峻岭劈出了长长的罅隙。”随后的日子里,回忆那次舞会成了艾玛的必修课。每逢星期三,她醒来便想:“哦!一星期前——两星期前——三星期前,我还在那儿来着!”随着时光的拉长,舞会上那子爵的容貌在她记忆中模糊了,“细节已不复可辨,怅惘却留在了心间”。

此时此刻,实际上暴露了艾玛在精神深处的一个巨大空白:她是一个充满爱情幻想,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浪漫的年轻女人,包法利只看到她鲜艳的外表,着迷于她的“那么美”,不可自拔地沉陷在对她的想象中:“有个像陀螺的嗡嗡声一样单调的声音始终在他耳边响着:‘咳,你要是娶她就好了!你要是娶她就好了!’”夏尔·包法利当然也知道,艾玛“在圣于尔絮勒会女修道院的寄宿学校上的学,据说受过良好的教育,会跳舞,懂地理,会画画,会绣挂毯和弹钢琴”。但他完全不知道,艾玛嫁给他并不是出于爱情,而是无奈。她的父亲陷入经济困境,“欠着泥瓦匠和马具行老板不少钱,葡萄压榨机的轴又得换掉,眼看就非把那二十二阿克尔地产卖掉不可了”。而艾玛在家里不但不能为他添加财富,反而是一个负担,他“正巴不得有人把她娶走”。聪明的艾玛何尝不知道父亲的心思?两年前母亲去世后,艾玛的心里一直孤独而飘荡,父亲这儿终究不是长居的地方,她多么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这是生存的急迫需要,这种需要遮蔽了她内心更深的爱情需要,她首先要做的,是把自己嫁出去。

于是出现了小说中颇为戏剧性的一幕:夏尔·包法利没有向艾玛当面求婚,而是向她的父亲说“我想跟您讲件事”。艾玛的父亲不待他讲出来,就直截了当直奔主题:“难道您的心思我还不明白吗!……我这就回屋里去。如果事情成了,您听着,您不用再进去,免得人多嘴杂,再说,她也会不好意思。不过,我也不想让您等得太心焦,我会推开窗挡板,让它靠住墙壁:您从树篱上面探过身来,打后面就能看得见。”说完他就往回走去,夏尔把马拴在树上,跑到小路上等着。半小时过去了,“随后他掏出表,眼看又过去了19分钟。蓦然间只听得墙壁上一声响;窗挡板推了开来,撑杆还直晃荡”。

人生如此重要的求婚,夏尔和艾玛就是这样被急着嫁女儿的老爹包办了。

艾玛唯一的要求,是“婚礼放在半夜里,点着火把举行”。父亲“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有点匪夷所思”,但只能勉为其难。艾玛知道自己“心中是有爱情的”,但婚后她立刻发现,“理应由这爱情生出的幸福,却并没来临”。这使她万分困惑:“莫非自己搞错了?她一心想弄明白,欢愉、激情、陶醉这些字眼,在生活中究竟指的是什么,当初在书上看到它们时,她觉得它们是多么美啊!”她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不是自己不配享有爱情,而是夏尔·包法利如此平庸,和她向往的生活南辕北辙。她“想去尝尝动荡的滋味。她爱大海,是因为它有波涛起伏,她爱青翠的树木,爱的是它们疏疏落落地点缀在断垣残壁之间。一切事物都得能让她有所得益;凡是无法使她的心灵即刻得到滋养的东西,就是没用的,就是可以置之不顾的——她的气质不是艺术型的,而是多愁善感的”。归根到底,她感觉自己“寻求的是情感,而不是景物”。她期待的男人,是她在修道院读书时憧憬的那种人间宝藏:“勇猛如狮子,温柔如羔羊,人品世间少有,衣着考究华丽,哭起来泪如泉涌。”她的梦想,是“生活在一座古老的小城堡里,像那些身穿长腰紧身胸衣的城堡主夫人一样,整天待在有三叶草装饰的尖顶拱门下面,双肘撑着石栏,手托下巴,眺望远处平野上一位骑黑马、戴白翎饰的骑士疾驰而来”。而眼前的夏尔·包法利像一个灰蒙蒙的罩子,让她看不见任何希望。她不由得想象:“为什么她就不能在瑞士山区别墅的阳台上凭栏眺望,就不能在苏格兰的一座茅舍里品味闲愁,而伴在旁边的,是一位身穿垂尾长长的黑丝绒礼服,衬衫袖口饰有花边,足蹬软靴,头戴尖顶帽的丈夫呢!”艾玛越想越悲伤,于是她坠入很多女人彩虹般的幻想:下一个男人更好!

她期待,她跃跃欲试!“在内心深处,她始终在等待发生一桩新的事情。就像遇难的水手,在孤苦无告之际,睁大绝望的眼睛四下张望,看雾蒙蒙的远处会不会出现一点白帆。她不知道这随风飘来的命运之舟会是什么,会把她带往何方的岸畔,也不知它是小小的帆船抑或三层甲板的大船,装着忧愁还是满载幸福。”

这个人很快出现了,他叫莱昂·迪皮伊,是一个“金黄头发的年轻人”,在法律事务所当书记员。他每天晚上在永镇的金狮客栈吃饭,夏尔和艾玛搬到永镇的第一个傍晚就遇上了他,他“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体贴地问候:“夫人想必有些累了吧?”

这份温柔撩动了艾玛的心波,她和他愉快地聊起来。他说他星期天会“手里拿着本书,眺望远处的落日”。她说“最好要在海边看”。他说“哦!我爱大海”。她说“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方,思绪会更自由自在地翱翔”。他们的共同话语如白云出岫,一朵接着一朵。他们谈德国音乐,谈意大利歌剧,谈他们格外喜欢的诗人……谈着谈着莱昂“不知不觉地把一只脚搁在了包法利夫人坐椅的横档上。她围着一条小巧的蓝绸领巾,像皱领那般托住打裥的直筒衣领;随着头部的动作,下半截脸蛋儿时而被衣领遮住,时而妩媚地露在外面。就这样,趁夏尔和药房老板聊天的当口,他俩挨近坐着,海阔天空地谈了起来,可谈着谈着话题总离不开他们共同感兴趣的既定中心。巴黎的节目,小说的题目,时新的四对舞,还有他们所不熟悉的社交圈,她生活过的托斯特,他俩眼下所在的永镇,兴之所至,无所不谈,直谈到晚饭吃罢”。

这似乎是冥冥中的灵魂相遇了,他们开始频频地见面,相谈中“分明在用眼睛说着更要紧的话;就在竭力找些琐事作话题的同时,他俩都感觉到有一种甜蜜的忧郁在沁入心田;它犹如心灵的倾诉,深沉而持续,在它面前任何话语都显得是多余的。他俩对这一新鲜而美妙的体验感到惊讶,但并不想向对方诉说这种感受,也不想去探究它的由来。未来的幸福,宛似热带的河岸,朝着广阔的前方传送充满乡土气息的湿热,拂去一阵香气馥郁的和风,让人如痴如梦地陶醉于其中,根本顾不上为望不见远处的地平线而担心”。

然而艾玛和莱昂还没达到奋不顾身的情感高峰,他们若是走到一起,一定需要坚定的爱情勇气和超越世俗的价值自信,而这正是他们所缺乏的。他们追求的诗意大部分来自小说,来自诗歌,来自音乐,来自戏剧——一句话,都来自别人的创造,而不是来源于自己的生命沧桑,来自他们人生冷暖的积淀。这样的感情容易开始,但难于成长,他们还太年轻,可以穿行在五彩的花丛中,但一旦遇上生活的复杂,他们就一片茫然。艾玛“爱恋着莱昂,她喜欢独自待着,为的就是能自在地享受思念的快乐。当面看见他,反而会干扰这种冥想的快感。听到他的脚步声,艾玛的心就怦怦直跳:可是,见了他的面,她的情绪就会低落下来,过后她自己也对此感到大惑不解,于是又平添了几分愁情”。她厌恶自己的这份“虚伪”,“不止一次地想到跟莱昂私奔,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尝试一种新的生活;可是每想到这儿,她的心头就会骤然现出一个黑黢黢望不见底的深渊”。而莱昂也在时而浪尖、时而波谷的剧烈起伏中。“他搜索枯肠,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向她表明心迹;既怕惹她不高兴,又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总是拿不定主意,伤心气馁,却又此情难舍,不由得暗自落泪。过后他终于横下一条心来;但写了信又撕掉,定了时间又拖宕。好几次他打算什么都不顾了,立即采取行动;可是一见到艾玛,这份决心顿时就化为乌有。”

这就是没有方向的感情啊!任何真诚的爱,都需要双方对未来清晰的追求,需要打造属于两个人的新生命空间的激情。而艾玛和莱昂的渴望都来自生活的缺失,他们都不喜欢现实芸芸众生的活法,但真正的生活在哪里呢?他们都期待对方给自己答案,而她和他的心中是否有阳光灿烂的答案呢?彼此看到的,都是苍茫。

两个人的感情仿佛走到了尽头,莱昂开始“厌倦了这没有结果的爱;再说,日复一日的生活始终没有变化,你既别想从中得到一点好处,也别指望会有任何盼头,这样的生活也开始让他感到不堪重负了”。他终于想起自己原来的求学计划:去巴黎的大学钻研法律。“既然他早晚得到那儿去念完法律课程,那他干吗不去呢?有谁拦住他了?于是他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他先安排的是生活起居。他在那儿要过一种艺术家的生活!他要去学弹吉他!他要着便袍,戴巴斯克软帽,穿蓝丝绒拖鞋!他甚至已经在想象中欣赏起了交叉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对花式剑,以及再上面的一副头骨和那把吉他。”年轻的他要去巴黎追寻生活的确定性,摆脱缥缈不定的内心感情。然而他并不知道,他正在走一条逃避之路,正在让自己和艾玛的情感不了了之。这份感情虽然朦胧不定,但任何真情都必须正面相对,即使分离,也应该庄重地告知和告别。一个年轻人,一旦有了第一次逃遁,它必然成为一种惯性,使今后的人生在逃避的轨道上下滑。法国思想家伏尔泰曾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他那种年龄的神韵,那他也就会有他那种年龄特定的种种不幸。”什么是年轻人的“神韵”?不正是一往无前的勇气!莱昂的悲剧不是不善良,而是软弱。善良而软弱,这是普世可见的一大类男性,莱昂就是其中典型的存在。

终于在一个将要下雨的天气里,莱昂要走了。他叹着气对艾玛说:“好了,再见了!”艾玛蓦地抬起头来说:“哦,再见啦……您走吧!”静静中“他俩又四目相望了一会儿,随后他走了。走到下面菜市场,他停住脚步,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想最后看一眼这座白屋子和它的四扇绿色百叶窗。他依稀觉得屋里窗后有个人影;可就在这时,窗帘悄悄地从钩子上滑落下来,仿佛根本没人碰过它似的,长长的斜褶缓缓移动,倏地一下张开,就此静静地直垂在那儿,宛如一堵新粉刷的墙”。

多么惆怅,多么感伤!

一个没有爱的能力的人该怎么办呢?——“莱昂撒腿跑起来”。

在情感的打击中,受伤最重的肯定是那个跑不掉的人。

艾玛生命中的初恋,她的第一段婚外情,就这样断裂了。断裂与流逝不同,流逝是渐渐地烟消云散,像蒲公英轻飘飘地随风远去。视线里的流逝虽然怅然,甚至不舍,但心是认命的,冷静的。断裂来得突然,去得果断,脸上强作笑颜,心里却还有千丝万缕的割不断,苦苦地、酸酸地、甜甜地弥漫在记忆中,浸泡着溯游而上的时光。

莱昂虽已远离,但艾玛还活在他的身影里:“浮现在眼前的莱昂,显得更高大,更英俊,更可爱,更缥缈;虽然他跟她已天各一方,但他并没有离开她;他还在那儿,屋里的四壁仍依稀留有他的身影。她依恋的目光在他走过的地毯、坐过的空椅上流连。小河依旧在流淌,在光滑的河岸边轻轻泛起阵阵涟漪。他俩一次次地在这河边漫步,听着微波荡漾的絮语,踩着覆满青苔的砾石。照在他俩身上的阳光多么明媚!他俩单独在花园深处树荫下度过的那些下午,又有多么美好!他没戴帽子,坐在一张细树干钉的椅子上,朗读着一本书;从原野吹来的清风,拂动他的书页和棚架上的旱金莲……哎!他走了,带走了她生活中唯一可爱的内容,带走了获得幸福唯一可能的希望!当这幸福出现在眼前时,她怎么就没去把它紧紧抓住呢!当这幸福要弃她而去之时,她为什么不伸出双手,不跪下双膝去拦住它呢?”

艾玛并没有意识到,与莱昂的恋情已经极大地改变了她的生命感受。从观念上说,现代人追寻的感情路线是先恋爱后结婚,如同简·奥斯丁在《傲慢与偏见》中所写:“我也说不准究竟是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看见了你什么样的风姿,听到了你什么样的谈吐,便是使得我开始爱上了你。那是在好久以前的事。等我发觉我自己开始爱上你的时候,我已是走了一半路了。”而实际生活中的人们却往往是先结婚,把“过日子”放在第一位,至于“日子”过起来有没有爱情,那就难说了。艾玛与夏尔·包法利走的是先结婚的路,随后是艾玛毫无爱情的荒凉感,荒凉中她越过了道德的界限,爱上了莱昂。她需要一场彻底的婚外恋,释放自己汹涌的情感需求,释放之后也许她会达到内心的平衡,也许她会激发出更猛烈的激情——这一切有待分解,而关键的时刻,莱昂却逃离了!这个爱的巨浪还没有达到顶峰,就骤然坠落,仿若一个魅力无穷的未完成式,力度惊人地蛰伏在她的心间,犹如燃烧的火山,犹如墙头上红杏。

只等一个替代品出现了。

这个人果然出现了,他叫罗尔多夫,一个富有的地主,“据说至少有15000利弗尔年金!”

女性最可怕的遭遇,是在情感的最大空白处出现一个风月老手。风月老手不但熟悉女性的身体,更善于洞察被瞄准的女性心理最薄弱的地方,温柔而精准地打击。当然,这需要足够的无耻,足够的光鲜,足够的语言本能。薄情的人谈恋爱不需要什么本钱,只需要长着眼睛的嘴巴。

这个罗尔多夫,堪称这方面的典范。

他在夏尔·包法利的诊所里第一次看见艾玛,就看出她的寂寞:“他一路颠颠跑跑地去出诊,撇下她一个人在家里补袜子。她有多无聊!她一准巴不得住在城里,每天晚上跳波尔卡!可怜的小娘们儿!她渴望爱情,就像案板上的鲤鱼渴望水。我敢断定,三句献殷勤的话一说,她就会爱得你要命!一定又温柔,又迷人!”在这个心醉痴迷的瞬间,罗尔多夫立刻想到另一个猫儿偷腥之后才有的问题:“不过事后怎么从中脱身呢?”因为他“隐隐约约觉着日后即使成了这件好事,只怕也少不了麻烦”。这方面他是老经验了,而且眼下还供养着一个情妇,“那是个鲁昂的女演员”。

当然,像一切欲火烧心的风流种子,罗尔多夫迅速下定了决心:“嗨!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他走出夏尔·包法利的诊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艾玛在客厅里的身影,就像方才他见到的那样穿着衣服”。在野马奔腾般的想象中,“他把她的衣服都剥了下来”。

面对开满小花的田野,“他喊出声来,抡起手杖把前面的一个土块击得粉碎”。

与莱昂的怯怯生生相比,罗尔多夫最大的强项是行动力,快速果断的行动力是粉碎女性矜持和犹疑的不二法器。他算准艾玛肯定会参加永镇的农展会,因此从容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相遇了她,自自然然地挽住她,清清淡淡地“说起天气怎么好,在草地上散步有多惬意等等”。看到草地上有些雏菊已经开花了,他像个单相思的追求者放出了爱的信号:“瞧这些雏菊多可爱!就这些,也够近边的恋人们预卜用了。”接着他补上了一句更加深情的话:“我想去摘一朵。您说呢?”

艾玛轻轻地问他:“莫非您也是恋人?”

罗多尔夫似乎有些惆怅:“哎哟!谁知道呢。”

望着艾玛犹疑的眼神,罗尔多夫加强了攻势。他知道艾玛担心什么,于是愤愤批驳人们对于情感中的道德责任的主流观点:“没完没了地说什么责任责任,我都听得发腻了。总有这么一帮子穿着法兰绒背心的老傻瓜、踹着脚炉拨弄念珠的老虔婆,在我们耳边不停地聒噪:‘责任!责任!’嗨!责任是什么!当然是去感受高尚的情感,去珍爱美好的事物,而不是去接受社会的种种陈规陋习,以及它强加于我们的耻辱。……为什么要对激情横加指责呢?这世上唯一美好的东西,难道不正是激情吗?英雄气概的源泉,创作灵感的源泉,诗歌、音乐、艺术乃至一切事物的源泉,难道不正是激情吗?”

艾玛听得很入神,小心地提醒他:“可是对社会的舆论,多少总得考虑一下,对它的道德准则也得遵守才是吧。”

罗多尔夫顿时慷慨起来:“喔!有两种道德准则:一种是不足道的,习俗的,为世人所接受的,它变化无常,叫得最凶,趴得最低,猥琐庸俗,就像您现在看见的这群傻瓜蠢货。而另一种,是永恒的,是无所不在而又凌驾万物的,就像我们周围的田野和给我们以光明的天空。”

说着这样充满男性荷尔蒙的豪言壮语,罗多尔夫索性挨近艾玛,加快了他的洗脑进度:“世道的险恶,人心的叵测,难道没激起您的愤慨吗?有哪一种感情不曾遭受过谴责?凡是高尚的天性,纯真的感情,都会受到骚扰,受到中伤,一旦有两个可怜的人儿终于相遇了,这股势力就会深文周纳,定要拆散他们而后快。然而他们偏要试试,两人拍击着翅膀,相互呼唤着。哦!没关系,半年一年,十年八年,迟早总有一天他们会相聚在一起,会彼此相亲相爱,因为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俩都是为对方而来到这世上的。”

艾玛终于进入了幻觉,她似乎“在跳着华尔兹,在枝形烛灯的光影里,由子爵挽着不停地旋转。而莱昂也离得不远,他就要过来了……然而她又始终感觉得到罗多尔夫的头在她旁边。于是这种甜蜜的感觉渗入了昔日的渴念,犹如被阵风扬起的沙粒,在弥散心头、令人陶醉的芳香里旋转飞舞”。

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了,艾玛移花接木,爱的激情缓缓地从莱昂转动到罗尔多夫。

这个急剧的情感变化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但毫无疑问,艾玛正在钻入圈套。罗尔多夫与莱昂截然不同,莱昂是一头情场上的初生牛犊,欲望更多地来自青春的本能。青春不是无敌的,每走一步都充满着未知和彷徨。尤其是面对女性,他还有着浪漫主义的仰望,爱情闪动着艺术的翅膀,在闪亮的诗意中凝望着爱恋的女人。而罗尔多夫是一个欲壑难填的猎手,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来自下半身。这样的人是残酷无情的,他的心从来都是为自己而跳动,和爱情相隔十万八千里。这样的人恰恰能说出最炙热的情话,因为他完全没有道德的底线,任凭被迷惑的对方坠入深渊,然后自己漠然离去。

艾玛像一头春天的麋鹿,踏着野花奔向罗尔多夫的枪口,她会面临着什么样的处境呢?读者的心都提了起来。

女性的命运:被遥远的巴黎召唤,被沉重的现实埋葬

农业展览会之后,相隔六个星期,罗尔多夫来到艾玛家,“当他走进客厅,瞧见艾玛脸色变白的时候,他明白自己的算计成功了”。他故意迟迟不来看艾玛,蓄意制造的就是艾玛这种掩不住的焦急和盼望。焦急之下的女人,哪里还顾得上分辨对方的情意真假呢?

他告诉艾玛,自己因为思念她生了一场大病:“是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您!……想起您我就悲痛欲绝!噢!对不起!……我要离开您……永别了!……我要走得很远很远……让您以后再也听不见有人说起我!……可是……今天……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我推向您身边的!”

艾玛还是第一回听见有人对她说这些话,“就像一个人在蒸汽浴室里全身松软地舒展开来,整个儿都沐浴在这番话语的温暖之中”。她哽咽着说:“哦!您真好!”

罗尔多夫立刻趁热打铁,在艾玛心情滚烫的时候射出致命一箭:“不,我爱您,仅此而已!难道您没猜到吗!告诉我;一句话!一句话就够了!”

此后的大戏都是可以预料的,都在罗尔多夫的剧本设计中:为了缓解艾玛的“气闷”,他邀请艾玛第二天一起骑马上山,呼吸山林新鲜的空气。到了山上,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而且也真的发生了:“在一个小池塘旁边,浮萍给水面平添了一番绿意。凋零的睡莲凝立在灯心草间。听见草地上的脚步声,几只青蛙跳开躲了起来。”罗尔多夫拥住艾玛,艾玛依偎在他肩上,悠悠长叹:“哦!罗多尔夫!……”随后“身子发软,流着泪,抖个不停地以手掩面,顺从了他”。

到此境地,罗尔多夫勾引艾玛的故事就不值得多写了。这个男人是个标准的“扁平人物”,他的手段丰富而老练,但欲望却十分动物化,欲望一旦实现,就忙于逃离。福楼拜深谙这一点,故事设计上仅仅把罗尔多夫看作艾玛生命中的短暂过客,情节很快就进入罗尔多夫如何逃离的阶段:“他不再像以往那样,说些情意绵绵的话让她感动得流泪,或者用充满激情的抚爱让她如痴如醉;到头来,他们高迈的爱情,从前仿佛是一条大河,她完全沉浸在其中,如今却眼看水在浅下去,河床变得干涸了;她还瞅见了河底的淤泥。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对他倍加温柔;而罗多尔夫,却愈来愈不在意掩饰他的冷漠。”

眼见罗尔多夫一天天的情淡,艾玛涌现出爆炸性的力量:她要求罗尔多夫带她私奔,“把我带走!把我拐走!……喔!我求求你”!

再也无法糊弄下去的罗尔多夫当面答应了艾玛,回到家中却写了一封虚伪无比的分手信:

艾玛!请把我忘了吧!我当初为什么要认识您?您为什么要长得这么美?难道这是我的错吗?哦,天哪!不,不,这只能怪命运!

这世界是残酷的,艾玛。我们不管到哪儿,都无法从中逃脱。您会遇到无礼的盘问,会遭到诽谤,您得看人白眼,说不定还得受人凌辱。看您受人凌辱!哦!……我但愿能让您坐上女王宝座!我要把对您的思念,当作我的护身符!因为我要为自己对您的伤害,以自我流放作为惩罚。我走了。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我疯了!别了!愿您永远是宽容的!这个毁了您的不幸的人,愿您仍能记着他。把我的名字教给您的孩子,让她为我祈祷吧。

当您看到这封愁肠百结的信时,我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我只想走得愈远愈好,为的是摆脱重见您一面的诱惑。请别过于伤感!我还会回来的;说不定到那一天,我俩还会再聚在一起,心如止水地谈到昔日的爱情。别了!

这封信几乎是所有假意人的一个范本:虚浮、冷酷、夸张、矫情,每个字都在掩护自私,却又显得一往情深。

罗尔多夫不会想到,这样一封信,实际上已经宣告了艾玛的精神死亡。艾玛爱上罗尔多夫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从心灵到身体彻底地交付。这和她与莱昂半途而废的相爱完全不同,莱昂是胆怯,而罗尔多夫是诱骗,诱骗来自处心积虑,来自对他人生命的无情捕捉。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中说:“凡是带欺骗性的东西,总是起一种魔术般的迷惑作用。”而“魔术”被揭穿之后,受骗者永远也不会再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善。罗尔多夫给艾玛虚构了一个幸福的未来,一瞬间又将她推入深渊,这个灾变是摧毁性的——艾玛倚在窗口读着信,“仿佛有台打桩机在锤击前胸,一下快似一下,间隔很不均匀。她环顾四周,冀盼地面塌陷下去。为什么不来个一了百了?”也就在这一刹那,她突然看到“一辆蓝色轻便双轮马车驶经广场迅疾前去”,马车上坐着罗尔多夫,他正要逃向另外一个城市鲁昂。“艾玛一声尖叫,直挺挺地往后倒在地上。”

随后的43天,她虚弱地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听人说话,甚至似乎不觉得痛苦——仿佛她的肉体和灵魂一齐从烦躁中解脱出来,得到了安息”。之后,她发生了自己也万分惊讶的变化:“她向往成为一位圣徒。她买来了念珠,佩上了护身符;她一心想在卧室床头放个镶嵌祖母绿的圣物盒,好让自己天天晚上吻吻它。”对尘世的绝望,化为对清心寡欲的超凡世界的向往,她第一次感到:“原来在尘世的幸福之外还有更崇高的至福,在形形色色的爱之上还有另一种爱,绵亘不尽,有增无减!在充满希望的种种幻景中,她依稀看见一个纯净明澄的幻境,飘浮于大地之上,与上天融为一体,令她憧憬之至。”

这奇异的转换中渗透着多少痛苦!艾玛生活的19世纪被称为“忏悔的黄金年代”,法国天主教文化的核心是“自省”,尤其是在防止通奸方面,忏悔被看作“自我拯救”的主要方式。在很多教堂都设立了橡木构筑的忏悔室,让有婚外私情的女子跪在神像前,脱去帽子,双手交叉,带着低低的面纱,将自己“罪恶的情欲”详细地告诉神父,表达深深的自我谴责。一般来说,在18世纪中期之前,女子忏悔后都会得到神父的宽恕,心灵得到再生的抚慰。而在18世纪中期之后,拒绝宽恕成为神父们的通常做法,这使有婚外情的女性们备感压力。艾玛狂热地投入宗教崇拜,也是一种绝望的赎罪,她努力用无限靠近神的方式来复活自己,这绝地的挣扎显得那样热烈,她不但沉浸于读经,读大量宗教伦理的书,还“无限度地施舍行善。她为穷人缝衣,给产妇送柴”。这般超常的举动,连教堂的神父都有些担心,“在他看来,艾玛的宗教信仰正因为过于炽烈,日后说不定会转向异端,甚至走火入魔”。

在这冰火之间的日子里,艾玛并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爱慕的眼睛在看着他。他叫絮斯丹,是药房的学徒,他完全知晓艾玛与罗尔多夫的私情,却还是倾心于艾玛的美好。他跟随着探望艾玛的女人们,“一起上楼来到卧室,然后就待在门口,站在那儿既不动弹,也不作声。包法利夫人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在门口,管自梳妆起来。她先是取下梳子,很快地摇了摇头,把头发甩开;当他第一次瞥见这头秀发整个儿披散开来,一直垂到膝弯,瞧着这些乌黑发亮的发鬈,这可怜的孩子,就像骤然窥见了一片奇妙而新鲜的天地,耀眼的辉煌让他受惊不已。艾玛自然没有注意到这种默默的爱慕和羞怯。她压根儿不会想到爱情,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的爱情,竟会在这儿,在她身边,在这件粗布衬衣里面,在为她的美艳而敞开的少年的心扉里怦怦地跳动着”。这个絮斯丹在小说中没有很大的叙事功能,但具有高度的象征性,他代表着单纯、善良、纯净,他对艾玛的持续不变的爱恋,代表着作者福楼拜对艾玛的人性评价,也表达着福楼拜对艾玛命运的叹息:她的生命一直有美好的可能相伴随,但她看不见,为什么看不见?因为她的爱情渴望是传奇的、放浪的、燃烧的。她在修道院学习的时候,“音乐课学的那些浪漫曲,尽是唱些长着金色翅膀的小天使、圣母马利亚、环礁湖和威尼斯轻舟的船夫,这些恬静的乐曲,让她透过风格的稚拙和曲调的轻飘,觑见了感情世界的诱人幻景”。对她影响最大的人,是来到修道院的一个老姑娘,她“出身贵族世家,先人当过宫廷侍从”,每个月到修道院来做一个星期的针线活。干活之余,她给姑娘们唱古老情歌,讲爱情小说,艾玛从她那里听到的都是“两情缱绻、旷男怨女、晕倒在危楼的落难贵妇、沿途遭人追杀的驿站车夫、页页都有的累垮的坐骑、阴森的树林、心灵的骚动、信誓旦旦、无语凝噎、眼泪和亲吻、月下的小舟和林中的夜莺”。如此激情的爱心,如何会注意到一个年轻学徒工的爱慕眼神呢?

倘若艾玛从此献身上帝,斩断人间千丝万缕的烦苦,那么她的余生将无比简单。但这并不是艾玛的本性,她只是在信仰的怀抱里暂歇,用极度的善行给自己疗伤,待到她略略恢复元气,必然会步履蹒跚地行走在人神之间,最后毁灭。她已经摇摇欲坠了,失去了对爱情的绝对相信,但她的心间余温尚存,她需要一次火山般的爆发,将未实现的渴望与能量倾泻出去。这是她的宿命,她不可能瞬间老去,只能礼花般地升起与坠落。

这只需要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来得万分诡异——她竟然又遇上了莱昂!

她是在小城的音乐厅遇到他的:莱昂进了包厢,“风度洒脱地伸出手来:包法利夫人不由得也把手伸了过去,仿佛她是在听命于某种更强有力的意志。自从春雨淅淅沥沥落在绿叶上,他俩站在窗前话别的那个夜晚以后,她就没有再碰过这只手。但她很快想起目前身处的场合,这么冷场是很失礼的,于是竭力抛开那些回忆,结结巴巴地匆匆说道:‘哦!您好……怎么!您也在?’”

此时的两个人,已不是当初。分别三年,莱昂早已不再青涩,他在巴黎长了见识,也见惯了各种逢场作戏打情卖俏,心里减去了无数的单纯稚气,积累了世俗社会杂芜的欲望,整个生活化为一场寻欢,充满机会主义的娱乐性。当他在剧场包厢里看到艾玛的第一眼,脑子里腾起的念头犹如一个鱼钩,调动着激情:“他寻思,是该横下心来占有她了。再说,常跟那些爱闹着玩的女伴厮混,他已不复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了,……面对这个小医生的妻子,他觉得挺自在,料定对方准会对自己着迷。”

于是,这个内心风尘仆仆的莱昂,露出纯情少年的表情,告诉艾玛:“我给您写信,可写好了又撕掉。我有时候心想,说不定机缘会把您带到我的跟前。我仿佛觉得在街角瞥见了您的身影:只要马车门帘里飘出一截披巾,一角面纱,和您的有点相像,我就会跟在车后追啊追啊……”他还凄然地倾吐,在巴黎,有天晚上他把遗嘱都写好了,让人把他裹在美丽的床罩里入殓,这幅有丝绒条纹的床罩,是艾玛过去送给他的。

听到这儿,艾玛不由得问道:“这是为什么?”

莱昂深情地叹道:“因为我爱您呀!”

说罢,他“打眼梢里瞅着她的脸色。犹如风儿骤起,吹散了满天乌云,曾让她那双蓝色眼眸显得黯然无光的愁绪忧思,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整张脸变得容光焕发了”。

她终于回答道:“我早就想到了……”

莱昂知道自己已经得手,“庆幸自己终于闯过了这一关。”他直接告白:“可谁说我们就不能重新开始呢?……”

然而伤痕累累的艾玛还是心有余悸,她打断莱昂:“不,我的朋友,我太老了……您太年轻……忘了我吧!会有别的女人来爱您……您也会爱她们的。”但当莱昂惊讶之下“往后退去”的顷刻,她“骤然感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恐惧,只觉得对她来说,这种腼腆矜持比罗多尔夫张开双臂迎上来的肆无忌惮更加危险。她觉得从没见过如此俊俏的男人。他的举止中透出一种优雅动人的淳朴。他那弯弯纤细的长睫毛,这会儿垂了下去。皮肤柔嫩的脸颊泛起红晕——艾玛心想——是因为他渴望得到她,她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直想去吻这脸颊”。

艾玛再一次沦陷了,此时的她挡得住罗尔多夫那样的油腻中年,她已经把这类男人看得透透;但面对莱昂这样心有城府,看上去却优雅动人、皮肤柔嫩的美男,她却无法穿透表面,看到他骨头里的冰冷无情。他满心得意,“觉得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美好”。她将变为他的情妇,她给他甜蜜的刺激:“长裙上的镶褶,金色的长柄眼镜,薄薄的高帮皮鞋,无不有着风情万千的优雅,是他平生所未曾领略过的。”打破她的妇节,格外让他兴奋,他渴望听到她的爱情表白,“更显得有一种不可言喻的诱惑”。

在教堂边,莱昂约来艾玛,叫来一辆马车,于是小说中最激情的狂纵场景出现了:

“先生去哪儿?”车夫问。

“随便去哪儿!”莱昂说着把艾玛推进车厢。沉甸甸的马车往前驶去。

它顺大桥街而下,穿过技艺广场、拿破仑河沿街和新桥,冷不丁停在皮埃尔·高乃依塑像跟前。

“往前走!”车厢里有个声音喊道。

车子重又上路,到了拉法耶特十字街口,就沿着下坡道一路疾驶进了火车站。

“别停,一直往前!”

……车夫不时从车座上朝那些小酒店投去绝望的目光。他不明白车厢里的那二位究竟着了什么魔,居然就是不肯让车停下。他试过好几次,每回都即刻听见身后传来怒气冲冲的喊声。于是他只得狠下心来鞭打那两匹汗涔涔的驽马,任凭车子怎么颠簸,怎么东磕西碰,全都置之度外,他蔫头耷脑,又渴又倦又伤心,差点儿哭了出来。在码头,在货车与车桶之间,在街上,在界石拐角处,城里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睁大眼睛,惊愕地望着这幕外省难得一见的场景——一辆遮着帘子、比坟墓还密不透风的马车,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颠簸得像条海船。

中午时分,在旷野上,阳光射得镀银旧车灯锃锃发亮的当口,从黄布小窗帘里探出只裸露的手来,把一团碎纸扔出窗外,纸屑像白蝴蝶似的随风飘散,落入远处开满紫红花朵的苜蓿地里。

随后,六点钟光景,马车停进博伏瓦齐纳街区一条小巷,下来一个女人,面纱放得很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此后的日子,如瀑布日夜坠落。艾玛每次和莱昂幽会前都发愿“一定要去爱个死去活来”,过后“却不得不承认全无新奇之感可言”。这种失望“很快又被新的希望所取代,她更狂热、更急切地要和他重续旧情”。狂热之中,“在这冷汗淋漓的额头和抖抖瑟瑟的嘴唇上,在这茫然的眼眸和双臂的抱紧里,都有某种异乎寻常的,朦胧而又令人悲伤的东西”。莱昂“眼看她如此老练,他心想,形形色色的痛苦和欢悦,她想必是早就都体验过了。往日令他心醉神迷的东西,这会儿有点让他害怕了。而且,他对这种日渐扩张的个性吞并感到厌恶。他为艾玛总是赢家而怨恨她。他甚至尽力想不再爱她”。

而艾玛也在狂爱中体会着虚无,但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的荒凉,她在莱昂身上追求的不是幸福,而是空洞的欣快:“反正她不幸福,从没幸福过。为什么人生会这样不如意,为什么她依靠的东西,顷刻间就会化为泡影?……可是,如果真有那么个地方,有那么个健壮俊美的人儿,生性骁勇,既慷慨激昂又蕴藉风流,天使的形象,诗人的情怀,拨动青铜弦线的竖琴,朝向苍穹唱着哀婉的诗句,那为什么她偏偏就遇不上他呢?哦!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也并没有什么当真值得去寻觅的;全都是骗人的!每个微笑都藏着个无聊的呵欠,每次欢乐都蕴含着一场悲剧,兴致盎然背后永远是腻烦嫌恶,最甜蜜的吻留在你嘴唇上的,也只是对更酣畅的快感的无奈渴望。”

艾玛的内心无奈而悲凉,她没有别的出路,只好靠孤注一掷的狂野构造出向往的生活。她毫无节制地花钱:花大钱给莱昂买奢侈的用品,花大钱订高级的幽会场所,花大钱买鸵鸟毛、中国瓷器、衣柜……为了获得爱,为了建造“高品位”的生活格调,她已经不顾一切。她的放纵让莱昂大为惊讶,“他试过向她说明,不妨换个开销省些的旅店,他们照样可以过得挺好;可是她找出种种理由反对”。

艾玛拼尽全力维持的,是一个越来越大的爱情气泡,而且是个远远超出她的医生丈夫收入的昂贵气泡。为了让这个大气泡推迟爆裂,她到处欠钱:“她向费莉茜黛,向勒弗朗索瓦,向红十字旅店老板娘,向所有人借钱,见一个借一个。巴纳镇的尾款好不容易到了手,她付清了两张借据,可另外1500法郎又到期了。她重新续了借据,而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毁灭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她欠下了总计8000法郎的债务,每一笔都不能延期。无奈之中,她请求莱昂为她想办法,而莱昂冷若冰霜,抽身而去:“他想到的是这个女人还会给他带来的种种尴尬和闲言碎语,还有同事们每天早上围在炉子边的起哄取笑。再说,他就要升任首席书记员:是该收心的时候了。因而他不再吹长笛,不再耽于狂热的情感,不再去幻想。”——这个内心已经彻底功利化的年青人,决心结束自己“诗人的流风余韵”,回到功利主义的社会主流中。

艾玛走投无路,去求救于所有熟悉的男人,但毫无例外地被拒绝。只有一个愿意帮助她——公证人吉约曼。不过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并非出自同情,而是交换:“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贪婪地吻了一下,……他的两只手在艾玛的袖口里往上探去,想摸她的胳臂。”这个“实在熬不过那股势头正猛的欲火”的体面人跪在地上膝行向前,“他拦腰一把抱住她”。

艾玛一边后退,一边喊:“先生,你这么乘人之危,真是太不要脸了!我可怜,可我不卖身!”说完她夺门而出。

面对吉约曼的无耻,艾玛对男性的所有期待走到了尽头,她奔到熟悉的药房,“苍白的脸色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异常白皙”。她走进通到配药间的甬道,登上楼,“直奔第三格搁板,取下那只大口瓶,拔去瓶塞,伸手进去,抓起一大把白色粉末,往嘴里塞去”。

她服下超量的砒霜,倒下了。临终前,“她想,这一切就要结束了,爱情的不忠,品行的不端,搅得灵魂永无宁日的贪婪,都就要结束了。现在她谁也不恨;一阵衰弱引起的恍惚,在她脑际弥散,人世间的声音,她只听见了这颗可怜见的心时断时续的哀鸣,温柔而邈远,犹如一阙乐曲远去的绝响”。

留下的,是无比哀痛的夏尔·包法利,一生痴爱她的丈夫。

夏尔守在艾玛的遗体旁,“似乎觉得她已经飘离躯壳,消融进周围的物件,消融在寂静、夜色、拂过的风儿和温润的袅袅香气之中。他蓦地瞥见她在托斯特的花园里,坐在靠树篱的长凳上,或是在鲁昂的街上,在他们寓所的门口,在贝尔托庄园的院子里。他还听见在苹果树下跳舞的小伙子快活的笑声;房间里处处有着她的秀发的香味,她的长裙在他怀里颤动,带着火花也似的声响。那正是这条缎裙呵!他久久地回想着逝去的幸福时光,回忆她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绝望的悲恸,一阵接一阵袭来,无穷无尽,如同潮水拍岸的浪涛。”

艾玛下葬后,夏尔为了偿还妻子留下的债务,“不得不一件件地卖掉那些银餐具,随后又变卖客厅里的家具。整个屋子渐渐变空了。”即使一天天变得贫穷,他还是尽心尽力保持着艾玛的那间卧室,让房间里的一切“依然跟从前一样”。

不久后的一个傍晚,夏尔·包法利“仰脸靠在墙上,眼睛闭着,嘴巴张开,双手握着一绺黑色的长发”去世了,那绺长发,是艾玛留下的。失去父亲的小女儿最后被送到姨妈家,贫困的姨妈又不得不把她送进了棉纺厂,成为血汗工厂里的悲惨童工。

读者看到小说的结局,不得不发问:艾玛为什么不爱夏尔·包法利呢?从传统的眼光看,这个男人本分、勤劳、爱家、护妻,只不过是缺一点儿艺术和浪漫气质。他不谙风情,缺乏才华,资质平平。但在19世纪的法国小城,这样的男人比比皆是啊!善良是他们最大的公约数,婚姻的基础难道不是道德的温暖吗?

然而,这正是包法利夫妇最大的悲剧!

19世纪是一个伟大的变革年代,世界经历了巨大的变化。日益普及的日心说和元素周期表,让那个时代的人从宏观到微观都打破了旧格局,人在科学的支撑下信心满满,处处释放着个人的野心。地表上最大的变化,是大城市的崛起,法国巴黎掀起生活方式的革命浪潮,重新定义着人生的坐标。艾玛生活中的精神焦点,无时无刻不在追逐着巴黎的节奏:

她买了张巴黎地图,手指按在图上游览京都。顺着林荫大道而上,每走到一个拐角,碰上街道交汇处,来到表示房屋的白色方块跟前,都要停一下。最终眼睛看累了,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只见煤气灯随风晃荡,敞篷四轮马车在剧院柱廊前停住,哐啷一声放下踏板。她订了一份妇女杂志《花坛》和一份《沙龙精灵》。她一字不漏地细读有关首场公演、赛马和晚会的报道,关心每位初露头角的女歌星和每家新开张的店铺。她熟悉新款的时装和一流裁缝的店址,知道布洛涅游园会或歌剧院的日程安排。她仔细研究欧仁·苏小说里描写家具摆设的段落;她看巴尔扎克、乔治·桑的小说,寻求在想象中满足自己的贪欲。巴黎,浩瀚胜于大洋,因而在艾玛眼里仿佛在朱红的氤氲里闪闪发光。可是,那儿充满喧闹的躁动纷繁的生活,又是各有地界,分成若干不同场景的。艾玛只瞥见了其中的两三种场景,它们却遮蔽了其他的场景,让她觉着这就是整个人生。

巴黎为什么对艾玛有如此的魔力?借用18世纪英国文学家塞缪尔·约翰逊称颂伦敦的话来说,恰如其分:“当一个人厌倦了伦敦,那他也就厌倦了生活。”城市是人类文明的核心,英语中的“文明”(Civilization)一词来源于拉丁词“Civilis”,基本含义是“城市的、公民的”,也表示“公共的、政治的”,衍生出来“有教养的、有礼貌的、有文化的”含义。工业革命之后,城市获得了空前的扩张,工厂、商行、学校、剧院、艺术、时尚、出版社、节庆……尤其是法国,她对现代世界最大的贡献是1789—1794年的法国革命——自由、平等、博爱的旗帜在巴黎高高飘扬,彻底改变了人类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念。在革命的浪潮中,女性第一次大规模走出家庭事务,获得了自己的社会发展空间,在物质生产、文化创造、生活消费领域释放出自己的巨大能量。文学领域出现了乔治·桑等反叛性十足的女作家,在女性社会生活方面也开始了历史性的转折:巴黎女性不再穿着洛可可时代的紧身衣,也抛弃了奢华压抑的繁琐装饰,兴起无腰身的宽松无袖女装。女性勇敢地选择着更宽松、更舒展的服装,自由解放自己的身体。有的先锋女性以夸张的服饰设计展露自己的个性,长长的绸裙拖地三米,走过繁华街市,犹如古希腊的女神。1815年之后,性感第一次占据了女性服装的中心地位,上下一致的高腰裙被突出丰胸细腰的A字裙替代。城市文明在巴黎创造了全新的女性生命空间,艾玛这个洋溢着浪漫心怀的女性,怎么会不心驰神往?

而夏尔·包法利完全不同,他对巴黎毫无兴趣:“从来也没发过兴去看一场巴黎来的角儿的演出。”他陶醉于妻子的美丽容颜,但从来没有看到她精神深处对自由的渴望。这是一种时代差,使艾玛对夏尔感情越来越疏离。她所住的小城距离巴黎200多公里,但她的心却时时刻刻与巴黎在一起,甚至演变为信仰般的图腾。当莱昂回到小城,勾引艾玛的时候,艾玛犹犹豫豫:“这样做很不妥当,您知道吗?”而一旦莱昂说“有什么不妥当?在巴黎都这样!”,艾玛就立刻“下了决心”。

艾玛悲切地死去了,她至死也没有明白,她的悲剧就在于:她对巴黎的沉迷是消费性的,巴黎之美,核心是她的生产性。工业与商业、无数的专业分工、知识的传播与进化、文化的不断创新……这座现代城市,聚集了文明的最新发展,瑰丽的消费后面,是日新月异的人类创新。艾玛喜爱巴黎,但她只是看到她繁华的表面,而没有真正以自己艰辛的劳动,融入到巴黎伟大的创造中。她所有的浪漫,都建立在夏尔·包法利的收入上,这种愿望与劳动的分离,使她无法真正拥有这个不断打开的新世界,她只能画出一个虚幻的梦,在梦中与罗尔多夫、与莱昂“浪漫”相遇。她的身体已经离开了传统女性生活的藩篱,但心灵并没有找到现代女性的独立之路。在宏大的社会转型时代,多少女性面临这个困境啊!

这正是福楼拜的叹息:“我的这本书如果写得好,会轻轻搔着女性的诸多疮疤。她们看书时,不止一个人会认出自己,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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