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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面纱》:当婚姻变成解决问题的捷径,那将是漫长的苦难

爱情这门课,你可别挂科! 梁永安 18029 2024-01-10 19:19:49

大美人凯蒂为什么变成了“结婚困难户”?

接下来我们谈一谈英国作家威廉·萨默赛特·毛姆的长篇小说《面纱》。

毛姆出生于1874年1月,去世于1965年12月,从他生活的年代来看,离我们其实还不远。1874年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呢?正是大英帝国称霸全世界,号称日不落国的辉煌时期。这个时候英国的统治者是维多利亚女王,维多利亚女王1837年登基的时候,英国虽然是欧洲的一个重要国家,但还不是卓然超群的霸主。而当她去世的时候,大英帝国已经是一个横跨四海的强大帝国了。英帝国那时拥有的领土多达3600万平方公里,经济总量占了全世界的70%。这种好日子一直延续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也就是维多利亚女王去世13年后才算终止。从那之后英国经过了一个迅速衰落、瓦解的过程,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霸权取代了英国,英国结束了从18世纪中期工业革命开始领跑世界的高峰时代。

毛姆既看到了大英帝国蒸蒸日上的年代,同时又见证了大英帝国逐渐衰落的过程,可以说他体会了一次巨大的历史过山车。这样的历史视野,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在这么庞大的历史空间里边,毛姆的生活就变得非常有世界性、人类性。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全球有17亿人,英国本土当时有3900万人,但归属于大英帝国的土地上有3.8亿人,分布在五大洲。有这样一个历史条件,毛姆可以游历全世界,文化经验非常宽广。

然而毛姆的个人生活又是不幸的,充满了波折。他出生于巴黎,父亲是一个律师,在英国驻法国大使馆工作。10岁那年,他的父母都去世了,然后他被送回英国,由他的伯父抚养。到了1892年,18岁的毛姆去了德国的海德堡大学学习,主要是学习哲学和戏剧,一年后又回到了伦敦,在伦敦的圣托马斯医学院学了5年医,看起来他要做一辈子医生了。然而他对医学兴趣不大,反而对文学创作越来越钟情,1897年他决定弃医从文,专门写小说。但是写来写去没有什么社会影响,于是他又开始写话剧,这一下子大放光彩,变成当时英国最火的戏剧作家。火到什么程度呢?在1908这一年,伦敦的四个剧院同时上演他的四个剧本。这是莎士比亚之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盛况。谁也没料到,1913年,39岁的毛姆写了一本厚厚的长篇小说《人生的枷锁》,从此之后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写小说上面了。《人生的枷锁》这本书充满悲剧感,其中有一段话很有意思,批评了一种貌似强大、实际上很虚弱的理想主义:“他一向具有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在他眼里,他遇到过的理想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对生活的懦怯的退缩。理想主义者自动地逃避生活,因为他受不了那种人群的竞争挤撞;他没有力量去奋斗,所以就把这种奋斗说成是庸俗的;他虚荣,由于他的同伴没有用他对自己的估价来看待他,他就以蔑视他的同伴来自我安慰。”

写完《人生的枷锁》之后,毛姆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主要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他的生活随风起舞,在全世界飘荡。他上前线去当救护员,甚至还当过英国的特务,专门在瑞士日内瓦搜集情报。1916年他又去了南太平洋,这一趟旅程对毛姆特别重要,尤其是法属波利尼西亚,那里有个大岛叫塔希提,生活着很多土著,还有法国、英国来的殖民者。受这个热带岛屿人文地理的启发,毛姆写了一本著名的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还有一些短篇小说。这些小说透露出毛姆创作思想的变化,他开始注意从大自然的角度,从原始文化的价值着眼,反思西方文明的症状,比如他写的短篇小说《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主人公是一个美国芝加哥年轻人,事业顺畅,爱情幸福,被派到塔希提岛办事。结果他去了以后渐渐失去了音讯,只好派人到这个岛上找他。去了一看,他已经完全改变了,这个爱德华·巴拉德根本不想回芝加哥,前程和爱情都不要了,他就愿意在岛上和一个土著女人自然地生活,在海风里朴素地度过一生。毛姆想用这个小说证明一个原理:抛弃城市对人的重重扭曲,人在纯粹的大自然里才能恢复本性。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影响更大,它以法国艺术家高更为原型,写了一个艺术家抛弃一切来到塔希提岛,这个艺术家原来是个证券经纪人,过得好好的,却突然抛弃世间的一切,跑到这个南太平洋的岛上,过着一种纯艺术的生活,最后死在这个岛上。这本小说中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追逐梦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运,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抬起头看到了月光。”这是毛姆对两种截然不同生活的深刻描绘,在遍地现实主义的世界上,却有这样一种艺术至上的理想主义者,不顾一切追寻心中的月光与梦境,这是何等的明澈,又是何等的苍茫!人世间大多数人都没有经历过这样一个精神寻找的过程,一年年生活在“天经地义”的惯性中,投入的生活都没有经过自己的选择,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用艺术的聚光灯,描画出一个寻找生命价值的孤独者,打开了一个特别深刻宏大的一个主题。这个主题毛姆想了很多年,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炮火横飞的时候,他又出版了长篇小说《刀锋》。这部小说更有哲学气息,主人公是投身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美国空军飞行员拉里。这个年轻人眼看战争中的生生死死,想不明白人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死;不明白人和人之间为什么有温情,同时又有那么残酷的仇恨。战争结束之后,他与挚爱的恋人分手,周游世界,寻找终极体悟,最后到了印度,读了印度的《奥义书》,从古老的哲学中找到了答案,看到了西方物质文明的压抑性,生命为之一亮。

《刀锋》这本小说是毛姆在美国写的,1940年他去了美国东部,1946年战后回到欧洲,1948年,写了他的最后一本小说,此后就没有再进行小说创作了。总的来说,毛姆是一个非常多产的作家,他写了20部长篇小说、100多部短篇小说、30个剧本、大量的散文,以及回忆录、文学评论。在文学史上,既能写戏剧又能写小说的作家其实不多,真正把这两种文学样式都写好的,那就更少了,大概只有俄罗斯作家契诃夫可比。很有意思的是,毛姆的书在全世界卖掉5000多万册,恐怕仅次于《圣经》和莎士比亚,但英国很多文学家对他评价不高,认为他是一个通俗小说家,不能登大雅之堂。我觉得这里面的原因是文学风尚变了,1850年之后,工业文明崛起,大众文化蓬勃发展,引起了文学家的普遍忧患,担心文学被商业化,失去独立的品格。为了维护文学的自由与独立,现代主义文学开始强调孤独的价值,故意把文学作品写得扑朔迷离,对抗大众趣味,以此维护文学的纯粹,维护人类精神的超越性。波德莱尔、普鲁斯特、卡夫卡等作家的作品作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圣典,但普通大众却很难读懂欣赏它们。相比之下,毛姆居然有5000多万本的销量,一辈子挣了1亿多美元,就很自然地被归入畅销书式的大众写作了。毛姆其实也很看不起那些让人看不懂的作家,他在回顾自己一生创作的书里谈过,文学创作不能隐晦,不能写得看上去好像很有意境,但却让读者摸不着头脑。他说他就是喜欢写得直截了当,非常清晰,不管是故事、情节、人物、观念,都写得令人喜闻乐见。

了解了毛姆的写作历史,再来看他的长篇小说《面纱》,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小说。

这个小说有一个特点,就是和我们中国人有关系,这是以中国为背景创作的一个长篇小说,这在毛姆的小说里面是独一无二的。之所以写了这个小说,是因为1920年毛姆来到了中国,先到香港,然后到上海,随后沿着长江一口气到了四川,到了成都,然后又去了中国北方,游遍了北京城。这短短一年的中国之行对他的文化冲击很大,长城、茶馆、南方稻田、北方麦苗、大烟、竹林、官员、绅士、传教士、乞丐……难忘的经历,让他写出了三部作品:一部话剧、一部游记、还有一部就是长篇小说《面纱》。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样一个充满神秘感的东方文明大国。《面纱》里边有一个小场景,是女主人公凯蒂遇到了一位满族女人,这个女人嫁给了一个西方人。凯蒂看到这个满族女人非常吃惊,“她的坐姿给人印象很深,得体大方,丝毫不显拘谨。涂满胭脂的脸上,一双眼睛很沉稳,深不可测,她是不真实的,她像是一幅画,纤弱优美得使凯蒂相形见绌。命运将凯蒂带到中国以后,她对这里的事物不是不屑一顾,就是心怀鄙视。即便是对她常来往的那个圈子也是如此,但此刻她的心里朦朦胧胧升起一种遥远神秘的感觉。是的。她方才意识到这里是东方,古老、玄异、深邃的东方。从这位体态优雅的女子身上,凯蒂隐约看到了东方的理想和信仰。与之相比,西方人的所谓信念,就显得粗鲁野蛮了。这里的人们过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与她分属两个世界。”这段话,可以说也表达了毛姆对于中国文明的一种直接感受。

我们知道毛姆看到了西方文明中的精神困境,并于1919年写了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那么带着重重问题的英国人,来到中国这样一个东方国度,他们会有什么样的精神转变,有什么样的命运呢?这正是毛姆想要写的主题。

小说的中心人物有两个:一个是英国姑娘凯蒂,另一个是细菌学家瓦尔特。凯蒂已经25岁了,还没有确定的结婚对象。她长得很漂亮,“人人都说她是个美人,大大的褐色眼睛既活泼又水灵。一头泛着红色光泽的卷发,一口精致漂亮的牙齿,让人赏心悦目的皮肤”。但是她也有缺点。就是她的脸颊过于扁平,鼻子也略显大了一点,还不算绝世美人,毛姆说“她的美貌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年轻”。对于这样的女孩儿来说,25岁就是一个坎儿。从传统来看,英国女子14岁左右就开始准备进入社交界,她们要练很多东西,社会礼仪和女红等,为出嫁做准备。在20世纪初期的英国,大多数姑娘一般到21岁左右就都嫁出去了。

那么为什么凯蒂到25岁还没有自己的恋人?这和她的妈妈有很大的关系。

凯蒂的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对生活充满了操控感,丈夫和女儿都是她的控制对象:“丈夫伯纳德·贾斯汀干活勤奋,韧性十足,才华横溢,但是缺乏上进心。贾斯汀夫人十分蔑视他。但贾斯汀夫人不得不酸溜溜地承认,她的成功只能寄望于丈夫,于是她想方设法逼他为己用。她在丈夫耳边喋喋不休,毫无怜悯。她颇费心机发掘任何可利用之人。她对能给丈夫引介案子的律师极尽谄媚巴结,与其夫人混得亲密熟稔。她对法官及法官夫人们极尽奉承,在有前途的政治新星身上也费尽苦心。”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女人,对待女儿的婚事,自然也会费尽心思地计算得失:“贾斯汀夫人觉得有必要在凯蒂少女初成时给她找好婆家。凯蒂最终出落成的容貌着实惊艳夺目:她的皮肤依然是她最美的地方,而她长着长睫毛的眼睛熠熠有神,看了令人心旷神怡,谁都想多看一眼。她天性活泼,随时给人带来欢乐。贾斯汀夫人在她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感情,感情底下隐藏着残酷和心机,这是她所拿手的。她深谋远虑,现在她要给女儿找的不是一个好丈夫,而是一个杰出丈夫。”

如果我们宽容一点看,贾斯汀夫人的这般算计,在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早期也不算太过分。在当时的欧洲,女子对婚姻的主要考量还是男方的职业前景、财富,同时兼顾道德品质和个性特征。法国历史学家在《私人生活史》第5卷里曾写道:“人们之所以结婚,是为了今后在困难的生活道路上彼此帮助和支持,同时也是为了生儿育女,为家庭增加财富、传承财富,通过促成子女的成功而达到自己的成功。”在这个主流制度下,母亲尽量让女儿嫁得好一些,也无可厚非。问题在于,贾斯汀夫人的小聪明过了头,她完全不明白,世界之广大之丰富,不是为某一个人的小心思设计的。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如果格局太小,只是用自己的小打算去算计这个世界,最后的结局一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生活变成一堆碎屑。小说中写道:“为了使女儿得以和优雅绅士们结识,贾斯汀夫人充分发挥自己的天才,频频谋得参加舞会的机会。凯蒂成了一朵交际花。她既美丽又风趣,很快便使十多位男士坠入爱河。不过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合适的,凯蒂与他们继续友好地交往,同时小心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南肯辛顿的客厅一到礼拜天的下午就挤满了前来追求爱情的年轻人。贾斯汀夫人面带冷酷的微笑,满意地观察着她房子里发生的一切,让男士们别离凯蒂太近,对她来说不用费吹灰之力。凯蒂和每个人打情骂俏,同时不忘在这群男士中挑拨离间,从中取乐。但是他们若当众求爱,正像他们每个人都做过的那样,凯蒂会圆滑地拒绝他们,却不用说出那个‘不’字。”母亲是女儿的第一个教师,这一对母女配合得如鱼得水,似乎得心应手,但结果却出乎她们的意料,21岁的凯蒂始终没有寻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这变成了她的致命伤:“第一年很快过去了,完美的丈夫没有出现。之后的一年也是这样。但她依然年轻,还可以等下去。贾斯汀夫人告诉朋友们,要是一个姑娘到了21岁才嫁出去,那真是一个悲哀。然而第三年过去了。紧接着又是第四年。两三个以前的崇拜者还在向她求婚,但谁叫他们身无分文呢。一两个比她小的小伙儿也开了口。此外还有一位退休的印度官员,现为王室顾问,他有53岁了。凯蒂依然频繁出现在舞会上,先是温布尔登、王宫,然后是爱斯科赛马会、亨利市。她享受着每一场舞会,但依然没有地位、收入都令人满意的男士向她求婚。贾斯汀夫人渐渐地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察觉到凯蒂开始有意吸引40岁以上的老男人。她提醒女儿再过一两年她就不那么漂亮了,而漂亮姑娘可是年年都有。”

贾斯汀夫人的肤浅,直接导致了凯蒂的两难处境。贾斯汀夫人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所以应该找到最上流的男子,必须是“杰出丈夫”。而从凯蒂来说,她也像社会上很多女孩子一样,尽管有时也反感母亲对自己的控制,但在无形中她又接受了她的影响,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母亲的婚配标准。所以凯蒂和男性交往的时候,总觉得他们都很好,但是还不够杰出,始终无法投入自己的真心。这样的状态有很大的问题,实际上母女两人把美貌资源化了,她们想把婚姻变成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大买卖。这是一个无限的恶性循环,愿望水涨船高,越来越不满足,永无止境地在虚无的期待里消耗生命。真正的爱情往往并不来自长年累月的计算,甚至也不来自结婚的预谋,而是遇上了一个人,不得不和他或她结婚,因为对对方非常爱恋,不可遏制,有奋不顾身的激情。这样面对爱情当然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遇上了自己最爱的人,真情实意地去实现它;还有一种是一生没有遇到,但是心里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非常美好的情感,这也是一种幸福。凯蒂的问题是,她尽管抗拒妈妈对她的控制,但是她还是默默地接受了母亲的理念。这样的理念其实就是一个商业的逻辑,以自己的投入获得最大的利润。

《面纱》一开始,就写出了凯蒂的艰难,她已经25岁,21岁的妹妹已经订婚,按照当时的社会习俗,姐姐未嫁,妹妹只能等待。凯蒂的婚事迫在眉睫,但那个适当的结婚对象还未出现。这种压力不但来自个人的处境,也来自人类社会的普遍特性。从社会发展史的角度看,女儿出嫁不但是两个家庭的大事,更是人类进化的必经之路。人类在原始社会的早期就发现,一个部落近亲繁殖,会出现大量的遗传病,于是逐渐形成了一种婚配模式:有一个性别必须离开出生的部落,到别的部落结婚,生儿育女。在当今世界形形色色的人群聚落中,99%都是女性脱离自己原来的血缘家族,嫁到非亲非故的外族去生活。当然也有例外,如今南美亚马孙雨林中就生活着一个纯女性部族,1000多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男孩子长大了统统赶出去,绝不留下。生儿育女怎么办呢?她们会经常观察附近的部落有什么体格健壮的帅哥,然后出其不意地把他们抓回来,直到他让女人怀了孕才放回去。这些男人也很愿意被抓,往往故意在女性部落周边转悠,展示肌肉,让女人们快点抓自己。这当然只是整个世界的极端现象,绝大多数社会还是男婚女嫁,女性在生物学意义上变成了“人类遗传基因的交换者”。凯蒂尤其不能例外,小说中写到,凯蒂一家居住在伦敦的南肯辛顿区,这是伦敦有名的富人区,都是传统生活秩序强有力的继承者,这里的富豪们坚守着传统的男权社会习俗,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保守主义气息。凯蒂生活其中,尽管处在这个群体中的财富末流,但越是低微越是有攀升的欲望,很少有决绝的反叛者。

《面纱》的情节写到这里,毛姆写出了人的一种处境,这种处境潜藏着突变的强大能量,因为身处绝境的人太渴望出路,任何意想不到的变化都是可能的。问题会扭曲人生的目光,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人们会用最快捷的方式改变处境,化解压力。这时候,人们会忽略一个深重的生活教训:爱情从来不是一个问题,它是人类最真实的情感。在这个精神化的选择面前,只有爱和不爱两种存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它。有的人可以不带着爱情去结婚,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凯蒂并不是这样,这个漂亮女子不擅长扭捏作态,本性率真,虽然母亲控制着她,但不可能遏制她的本性。她的性格很简单,直来直去,“或许是凯蒂的过度热情吓跑了高官贵爵的子弟们,每次向他们发出邀请时,凯蒂的亲昵程度都让他们望而却步”。这是凯蒂十分可爱的一面,但也是让母亲特别恼火的事情,觉得她极其愚蠢:“贾斯汀夫人怒不可遏,经常毫不留情地给凯蒂脸色看。她问凯蒂还要她的爸爸养她多久。为了给她撑排场,几乎把他挣来的钱全都花光了,而她没有把握住一次机会。”

25岁的凯蒂,终于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而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出乎意料地出现了,这就是细菌学家瓦尔特。他毫无征兆地向凯蒂求婚,凯蒂爽快地答应了他。凯蒂是“一气之下嫁给了他”,她和他都不知道,他们走向的是一条毁灭之路,在踏上这条道路的起端,凯蒂心里藏着没有实现的爱情期待,瓦尔特知道自己娶了一个肤浅的女人,但他无以言表地爱上了她。

他们都将为此付出代价。

无爱的婚姻,大多会爆发出一次浪漫的出轨

25岁的凯蒂生活发生了突变,她要结婚了,要嫁给一个她完全不爱的人,这个人就是瓦尔特。这两个人的第一次相遇是什么情景,凯蒂完全想不起来:“她想不起来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订婚之后她才从瓦尔特那里得知那是在一场舞会上,是朋友们把他拉去的。那时凯蒂当然不可能多注意他了。要是真和他跳了舞的话,也是因为凯蒂一贯的好脾气,任何一个请她跳舞的人她都不愿拒绝。一两天后,在另一场舞会上,瓦尔特来到凯蒂的面前同她讲话,而凯蒂对他还一无所知。然后她恍然大悟:凯蒂参加的每场舞会瓦尔特都在场。‘你知道,我已经和你跳过十多次舞了。现在你必须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最后,凯蒂以一贯的方式笑着对他说道。”这个细节有些反浪漫,看不到了爱情小说极其珍贵的“第一眼”。在这个世界上,男女相爱,特别难忘的往往是第一次看见对方,那种陌生中的惊喜、那棵从心里忽然长大的木棉花树,让独自游走的灵魂忽然遗忘了自己,生命的激流一瞬间化河为瀑,坠向那人。如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沃伦斯基在火车站第一次看到安娜,一下子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他道了声歉,往车厢里走,但又觉得想再看安娜一眼。倒不是因为她非常美丽,她的身姿优美素雅,而是因为她从身旁走过时,那漂亮的脸蛋上有一种特别温柔亲切的表情。沃伦斯基回眼望她时,恰好她也转过头来。她那双在浓密睫毛下变得深暗的、闪闪有神的灰色眸子,正亲切地注视着他的脸,仿佛在辨认他似的,但立即又转向站台上走过来的人群,像在寻找什么人。从这短暂的一瞥中沃伦斯基发现,在安娜脸上,在那闪亮的眼睛和微带笑意的红唇之间,有一股压抑着的活泼生气。似乎她身上充满了过剩的精力,按捺不住要从她那闪亮的眼神和微笑中不时地泄露出来。安娜有意掩饰自己眼中的光彩,然而它禁不住在隐隐的笑意中闪现。”托尔斯泰并不算是一个特别浪漫的作家,但是这一段写出了“初见”的美好。人生必然会经历种种风雨,但最美好的一瞬就是爱情最美的定格,甚至有时可以锚定一生的爱情。毛姆的《面纱》完全相反,凯蒂根本没有“第一眼”的记忆,这是一种悲剧性的预告,为后来凯蒂的婚外情埋下了伏笔。

瓦尔特不同,他第一眼看上凯蒂,就默默地喜欢上了她。他参加凯蒂参加的每一场舞会,注视她,靠近她。当他后来向凯蒂表达自己的爱慕的时候,凯蒂非常吃惊,因为瓦尔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小说中写道:“他个子不高,一点也不强壮,又小又瘦,皮肤发黑,也没留胡子,脸上轮廓分明,再普通不过了。他表达爱意的方式相当地内敛,不像其他爱上凯蒂的男孩。他们大都大胆地向她表白,告诉她他们想亲吻她。这样的人的确不少。但是瓦尔特·费恩从不说她的好话,也很少谈起自己的心迹。他实在太少言寡语了。”所以凯蒂觉得跟他待在一块儿,一会儿就浑身不自在——“他太死气沉沉了”。

从这两个人的初期交往,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爱情出发点差异极大。凯蒂追求的是“乐中之爱”,期望两个人在一起特别欢乐,一言一行都充满情趣。而瓦尔特实践的是“命中之爱”,并不看重两个人的谈笑风生,而是用朴素的生命本色去表达爱。这两个人之间不但有性格的断层,还存在着感受方式、行为方式上的明显差异。从浪漫主义的角度看,这两个人走到一起是极其荒诞的,而从现实主义的眼光看,他们之间必然存在着一个方舟般的公约数,将双方带入婚姻。

这个方舟就是香港。

瓦尔特是受雇于当时香港殖民当局的细菌学家,他说结婚后两人先去意大利蜜月旅行,然后去中国香港,他在那里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这让凯蒂特别兴奋,有一种远走高飞的感觉。当她把这个打算隐晦地告诉妈妈时,“贾斯汀夫人没有做声,但在沉默中隐藏着不快。凯蒂脸红了,她明白妈妈现在不在乎自己嫁给谁,她一门心思只想让自己早点离开她的家”。冰冷的现实,使凯蒂激发出对婚后生活充满激情的想象,忽然觉得自己也很爱瓦尔特了。当瓦尔特向她告白:“我太愚蠢了。我想告诉你我爱你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可是我就是开不了口。”那一刻,凯蒂“竟然有点感动”,瓦尔特的“死气沉沉”也变得可以理解了:“瓦尔特当然不是那么冷漠,只不过是他不会交际罢了。现在凯蒂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喜欢他。妹妹多丽丝11月就要结婚了。那时瓦尔特会去中国。要是凯蒂嫁给他,那么她就会和他一起去。给多丽丝当伴娘可不太妙,能躲开是最好不过了。要是多丽丝结了婚,而她还是单身,岂不更显出凯蒂是个老处女。那时就没人想再搭理她了。对她来说嫁给瓦尔特不是十分中意,但是毕竟是一场婚姻。况且中国的生活也很令人向往。她已经受不了妈妈那张冷嘲热讽的嘴了。跟她同岁的姑娘早就都嫁了人,几乎个个连孩子都有了。她也懒得再去探望她们,跟她们谈论她们的心肝宝贝。瓦尔特·费恩会给她带来新的生活。”对凯蒂这姑娘来说,人生最大的事情莫过于结婚,此时她下定决心了:“她转向了他,露出了信心十足的微笑。‘假如我鲁莽地答应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瓦尔特惊喜地喘了一口气,刚才还是苍白的脸一下子红光满面。‘就是现在!马上。越快越好。我们去意大利度蜜月。八月和九月。’”

于是,两个沉浸在幻觉中的人说出了贻误终生的话,凯蒂伸出了她的手,说:“我想我非常喜欢你。你必须给我时间让我适应你。”瓦尔特急忙问:“那么你答应了?”凯特告诉他:“我想是的。”

不仅仅是凯蒂和瓦尔特误入迷途,人世间有太多这样的爱情迷局。人最不适合在困境中谈恋爱,也不适合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常理”中决定婚姻。爱情可以分为“爱情的条件”和“爱情自身”两个部分,前一个只是手段,后一个才是目的。我认识的一位婚礼摄影师说过,拍婚礼不是拍婚纱和钻戒,也不是金童玉女的光彩照人,而是拍幸福。凯特和瓦尔特互相提供的是什么?是幸福吗?显然不是,而是“爱情的条件”。凯蒂有美貌,瓦尔特也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而瓦尔特有东方异国的工作,收入不菲,在凯蒂的向往中,这是脱离伦敦被动生活的最好选择。她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推翻心里的压抑,带着自己内心没实现的生活热望去结婚。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并没有真正地恋爱,她是带着自己最大的一个问题去结婚的。这个问题必然会造成后来更大的问题。爱情的逻辑就是这样:如果为了解决眼前的人生难题去结婚,必然会带来更大的悲剧。

凯蒂到了香港之后的感觉彻底证明了这一点,她终于发觉:“从他们结婚那天起她就后悔了,天天后悔。瓦尔特是个老古董,让她厌恶、厌恶、厌恶!瓦尔特自命天高,谁也比不上他,这太可笑了。他身上没有一点幽默感。凯蒂讨厌他孤芳自赏,讨厌他冷漠自制。要是一个人只对自己感兴趣,那自制就太易如反掌了。瓦尔特令她感到恶心。他的吻让她无比厌恶。他凭什么那么自以为是?他跳舞跳得糟糕透顶,到了晚会上他尽会泼冷水,他既不会弹奏乐器也不会唱歌,他不会打马球,他的网球打得比谁都差。他会玩桥牌?谁稀罕桥牌。”

凯蒂的这种感觉,是另一个男人打开的,他就是香港助理布政司唐森。

凯蒂跟着瓦尔特来到了香港。瓦尔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他一门心思去做自己的工作,对凯蒂彬彬有礼,细节上也很照顾,“他对凯蒂总是谦敬如宾。她一进门,他便会起身站立。她要下车,他会伸手搀扶。要是碰巧在街上遇见她,他一定对她脱帽致敬。她要出屋,他会殷勤地为她开门。进入她的卧室和梳妆室之前,他必先敲门。他对待凯蒂不像她见过的任何男人对待妻子那样,倒像是把她当成乡下来的同乡。这滑稽的情形让凯蒂高兴了一阵,但也不免厌倦。如果他能更随意一点,他们就会更亲近些。”瓦尔特始终像一个冷静的看护者、照顾者,没有浪漫和温柔。女性是十分需要赞美和呵护的,而瓦尔特的举动让凯蒂觉得,她自己的婚姻非常缺乏爱的温度,瓦尔特是个极其“不懂”她的人。也就是在这样一种心情下,她偶然遇上了香港的助理布政司唐森。唐森这个男人很有魅力,言谈风趣,虽然已婚,却对所有的女性都细致温柔体贴,在任何场合下都能游刃有余去应对各种人,使环境氛围变得非常欢乐。41岁的他身体非常好,一看就是一个非常强壮有力的男人。唐森一看到凯蒂立刻就被她迷上了,他主动展开进攻,凯蒂和他一下子就好上了。这毫不奇怪,对于凯蒂来说,她是个没有实现爱情的女人,心底有一座熔岩滚滚的小火山,一旦遇到唐森,大火顿时喷出了岩层。这种燃烧的感觉她觉得特别好,正如书中所写:“25岁的少妇和25岁的姑娘,有着天壤之别。结婚之前她是个玫瑰花的花骨朵,花瓣边缘已经萎缩发黄;而后一夜之间,这朵玫瑰花盛开了,她清亮透彻的眼睛似乎更加柔情似水,她的肌肤令人叹为观止。你不能把她比喻为桃子,或者鲜花。而恰恰应该反过来,她又像个18岁的姑娘了,她的魅力前所未有。”毛姆的这段描绘写得特别生动,描绘出了女性“存在就是被感知”的主观世界。25岁的凯蒂刚刚结婚,她没结婚之前,感觉自己在一群姑娘里边已经太老了,所以心情是很沉郁的。但是一结婚,25岁作为一个少妇一下子变成最年轻的了。所以她一下子就神采飞扬,觉得自己似乎又焕发出一种非常非常特别的生命力。凯蒂的这种感觉证明她还是很天真,很幼稚,很缺乏身处这个浮华人世的精神定力。她阅历太浅,没有眼力看穿唐森,不知道他是一个风月老手,是一个顶级渣男。

男性中的风月老手都具备一项基本技能:很懂女人,特别善于撩动女人的“水性”,给她们被夸赞、被爱的陶醉感。凯蒂第一次相遇唐森,就被他吸引住了:

凯蒂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走上前来。

凯蒂介绍瓦尔特:“这位是我的丈夫。”

“请允许我坐在二位的身边。”他说道。

他的话让凯蒂颇感愉悦,暗藏的敌意立即烟消云散。他的眼神似在微笑着,她发现他的眼里曾闪过片刻的惊奇。凯蒂不会看错,这让她禁不住笑了起来。

“我想我无法享用今天的晚餐了,”他说道,“虽然多萝西说这顿晚餐美味至极。”

“为什么不呢?”

“有人应该告诉我。真应该有人事先提醒我一声。”

“关于什么?”

“谁也没跟我提过。我竟然即将和一位绝顶美人相会。”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

“不必回答,只需我一个人来说。毫无疑问我会把这话说上1000遍。”

这段对话精彩飞动,唐森情场高手的心机和凯蒂情意迷离的单纯相映成趣,一场有真有假的游戏拉开了序幕。凯蒂完全不了解唐森这种类型的男人,他看上去年轻有为,很有才华,但是内心深处却是一个充满了游戏感的人,也是充满了自恋的人,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这种自私从外表上看不出来,隐藏在内心,表面上非常优雅。在《面纱》中有一个名叫沃丁顿的西方男人,他熟悉唐森,曾评价他:“这是个什么人呢?他会闹些风流韵事,但都不真心。他一直小心行事,从不惹火上身,不给自己找麻烦。”而这个人,他在香港殖民当局的行政系统中混得很好,因为“政府不需要聪明的人。聪明的人有主见,而主见就是麻烦。政府要的是亲和圆滑,永远不犯愚蠢错误的人,而唐森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将会爬到这个金字塔的顶端,为了这样一个功利主义的目标,他所谓的爱情都是一些小打小闹,而伤害的人永远是别人,他会非常小心地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有任何损失”。在《面纱》这个小说中,沃丁顿是一个思考者、一个很有洞见的人,他不仅为唐森的功利主义感到担忧,也感到耻辱。

可惜凯蒂听到沃丁顿的话时已经太晚了,她初到香港就认识了唐森,完全没有这样的一种辨别力,所以她跟他偷情,一开始跑到市井中的小店厮混,后来还把唐森带到了自己家里。他们的感情不能说完全是虚假的,世上所有的偷情都有真实的互爱,甚至也有值得珍惜的一面。只不过这种爱如烟花,不能天长地久。凯蒂也是在这样偷偷摸摸的出轨中体尝到男欢女爱的热烈:“从前她从未真正恋爱过,原来爱情如此奇妙。这会儿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她倒突然对瓦尔特有点同情,虽然他的爱一度折磨着她。凯蒂一开始时半开玩笑地戏弄唐森,不想唐森却十分受用。起初凯蒂还有点担心,这下就完全成竹在胸了。凯蒂取笑他,唐森一领会了她的意思就笑起来,把凯蒂逗得够呛。他被她弄得又惊又喜,她想这些天来的戏耍一定让唐森精明多了。然而享受了激情的滋味之后,凯蒂调整了手法,开始欲擒故纵,玩的兴致比以前淡了很多。凯蒂竭力做到不痛不痒,就像竖琴师的手轻盈地抚过琴弦。唐森被搞得一头雾水,而她大笑不止。”这是凯蒂整个生命中最欢乐的一段时光,假如没有这段恋情,她的人生是不是更悲剧?这是一个需要走出道德去考虑的问题。

樱花总有落地的那一天。就在他们偷情了一年多后,一次瓦尔特中午回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他想打开房门,但又忍住了,默默走掉。凯蒂发现了,却并不觉得为难,她确信唐森会离婚,然后光明正大地娶她。沉陷在“被爱”幻觉中的女人都是这么自信,都以为自己的深情一定也是对方的深情,却不明白世界上有一种感情的底色叫逢场作戏,终究有玩不下去的时候。当女人以为来到第二春的起点的时刻,其实已经是负情男人的终点。唐森从来就没有打算跟凯蒂结婚,他不是一个为爱情而不顾一切的人,只不过是满足一下情欲的渴望。情节的发展果不其然,当凯蒂急切地向唐森提出结婚的时候,唐森决然地拒绝了她。

这个时候凯蒂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更加让凯蒂吃惊的是在这关键时分她才发现瓦尔特尽管不动声色,羞于表达,看起来枯燥无味,但实际上内心特别丰富,对一切洞若观火。瓦尔特面对要和他离婚的凯蒂说了一段惊心动魄的话:“我知道你愚蠢、轻浮、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儿,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之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一个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进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的。我从没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要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该心怀感激了。”

看到这里,我们不能不感叹瓦尔特这个人太奇特了。他不是没有激情,而是他把这个世界看得太透彻,把凯蒂看得太清楚,他的视野里一览无余,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好奇和激动。他眼睛里有一个洞察万物的显微镜,他不但看到人海茫茫,更看到了人们精神深处的病菌涌动。这样的人不应该爱上任何女人,因为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有缺陷,华丽的袍子下都爬满了虱子。但瓦尔特归根到底还是个生物性的人,理性之外,还有无理性的喧哗与骚动,他无比痛恨自己,因为自己不可遏止地爱上了凯蒂。他这样告诉凯蒂:“我恨我自己。”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没有办法逃离这份感情,他不明白,这是宿命,是命中之爱的无解。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表现得跟社会上那些庸庸碌碌的男人差不多,不给凯蒂压力,让凯蒂一点点融入自己的生活,融入自己的内心。但这种冷静也很可怕,是人生中的另外一种病,让人面对爱情失去本色,太有设计感,失去了本真。换句话说,这也让爱情彻底变味,变成另外一种通关游戏,就像一个巨大的阴谋,费尽心思去实现它。

对瓦尔特来说,凯蒂的出轨完全打碎了他对于生活的控制,让他心如死灰。幻灭感促使他向香港殖民当局申请去中国南方,去一个叫湄潭府的地方。这个地方发生了霍乱,到处死人,他要到那个地方去研究病情,救死扶伤。这表面上听起来很英勇,是悬壶济世的人道主义。但其实埋藏着一个非常冷酷的打算:他要带着凯蒂一起去,两个人很可能都会死去,也可能是死去一个,一切都是未知数。瓦尔特不怕死,他甚至希望自己死去,让凯蒂活下来,希望用这样一种残酷性获得生命的结局。《面纱》的情节就是这样来到一个非常关键的转折,爱与恨骤然转变成生与死的赌局,无爱的婚姻,就是这样冰凉无底。

凯蒂无奈之中跟着瓦尔特来到了中国南方的湄潭府,这个地方很热,绿油油的农田里,随处可见的霍乱病人奄奄一息。瓦尔特没日没夜地去抢救病人,成为当地的救星。凯蒂在湄潭府很惊奇地发现,大家对瓦尔特那么尊敬,那么热爱,他变成了一个特别有价值的人。而凯蒂本人来到这里之后,尽管身心俱疲,她还是看到以往从未看到的崭新生活。特别是湄潭府修道院的女院长,她出身于法国贵族家庭,拥有很多城堡,却奋不顾身来到中国,以悲天悯人的深爱,带领着一群修女救助孤儿,救助患上霍乱的人们,丝毫不顾自己的生死。她是活在另外一个精神世界的神圣女人,她们的生命价值和信仰融合在一起,温暖又宽阔。凯蒂深受感动,毅然加入修女们的队伍,到医院里救助霍乱病人。

在湄潭府这个死亡之地,她和瓦尔特走入同一项事业中,他们的感情能起死回生、重新开始吗?

瓦尔特为什么临终时说“死的却是狗”?

凯蒂跟着瓦尔特来到中国南方的湄潭府之后,看到了遍地的死者,还看到了那些患者的绝望。在黑色的瘟疫阴影中,她还看到了修道院的修女们前赴后继的英勇。“凯蒂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超然于宇宙之外的世界。那些空荡荡的房间和白色的走廊虽然简陋,却似乎有一种迷离、神秘的气息游荡于其间。那间安置患者的小礼拜堂看上去是那么粗陋俗气,几乎可以说是一派惨相,然而它却具有某种雄伟的大教堂所没有的东西。它的彩窗和油画是如此拙劣,然而它所包含的信念,人们对它所怀有的崇高情感,却赋予了它纯净的灵魂之美。在这个瘟疫肆虐的中心地带,修道院的工作却是如此一丝不苟,有条不紊,简直就是对这场劫难的嘲讽。”

更令凯蒂惊奇的是瓦尔特,修女们对他赞不绝口,她们说瓦尔特:“体贴细心,温柔和善。要是有人病了,那正是他显露身手的时候;他聪明的脑瓜自然知道怎么不弄疼你,上手一定又轻又柔。这个人一出场就让你病痛全无,你不夸他妙手回春才怪呢。”不同的生活环境会让不同的人大放光彩,在湄潭府这个生死之地,瓦尔特变成了英雄和救星。凯蒂感到“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上有出众的优点,甚至有那么一点不易被人察觉的伟大之处。而凯蒂竟然不爱他,却爱了一个她现在觉得不值一文的男人,这真是怪事”。凯蒂面对面貌一新的瓦尔特,忽然发现自己以前生活得很渺小,那些情欲都很可笑,令人感到耻辱。她跟女修道院长说,“我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生活是那样的奇特陌生,我就像一个一辈子坐井观天的人,一下子看见了大海,我喘不过气来,同时又兴致盎然,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我的心渴求着未知的世界!”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句话用来描述女性最恰当不过。在《面纱》中,凯蒂是精神之变的象征,是不断打开世界、探索未知的新女性。“一切皆流,无物常住。”一切都在流动,都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产生和消灭,这正是世界的本质。凯蒂懊恼自己曾经沉溺于与唐森的孽情,但她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她觉得“那种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一结束就是完了”。凯蒂在湄潭府这个遍布霍乱的地方获得了一种新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面向未来,面向人类生命生生不息的再创性。从未堕落过的人是一个简单的好人,而从沉沦中走出来的人,更能领悟生存的方向,这在凯蒂身上得到了深刻的验证:“修道院内的工作让她的精神焕然一新。每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她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修道院,直到西沉的夕阳将那条小河与河上拥挤的舢板铺洒上一层金色,她才从修道院回到他们的房子。……她感觉自己在不断地成长。没完没了的工作占据了她的心思,在和别人的交往中,她接触到了新的生活、新的观念,这启发了她的思维。她的活力又回来了,她感觉比以前更健康,身体更结实。如今她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会哭了。”

如果瓦尔特也像凯蒂一样每天迎接新的太阳,这两个人的情感将会如何发展呢?这只是一个虚拟性的问题,因为瓦尔特的时间指针永远地定格在了凯蒂出轨的那一刻,他全部的爱和恨都凝固了。变化中的凯蒂最大的愿望是重新得到瓦尔特的爱。她向瓦尔特道歉,她说:“我对你太不好了。我做了对你不忠的事。”而瓦尔特“像木桩一样牢牢地钉在那里,他不做声反倒更加吓人”。凯蒂向他表达钦佩:“我为你骄傲,瓦尔特。”瓦尔特说:“我没听懂你的意思,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凯蒂很难过,问他:“你真的那么看不起我吗?”瓦尔特声调古怪的回答令她绝望:“不,我看不起我自己。”

“我看不起我自己。”——这是一句多么痛苦、多么黑暗的话!人类生命的宝贵性,正在于精神内核的可改变性。如若万物凝固不变,我们的一切文明、一切启蒙、一切变革、一切人道主义都失去了意义。面向变化的人生才是鲜活的,而瓦尔特却无法做到,他“像木桩一样牢牢钉在那里”,始终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他痛恨自己为什么还是那么爱着凯蒂,虽然他知道凯蒂已经变了样。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一个人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时候,他的一切理智就失去了应有的正常,显出各种病态。只有让他回归本性,才会有良好的结果,使一切显出正常。”瓦尔特知道,自己永远回不到正常的生活中了,自己在精神上已经死了。他拼命地拯救霍乱病人,内心里却是在亲吻死亡,迫切希望自己在肉体上归于沉寂。这一点凯蒂看出来了,她想“这一切已经一目了然了。和笼罩在心头的对死亡的恐惧相比,和那天她偶见的神圣的自然之美相比,他们之间的事儿不是过于渺小琐屑了吗?一个愚蠢的女人红杏出墙又能怎么样?为什么她的丈夫就不能轻描淡写,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呢?瓦尔特枉为聪明一世,到了这会儿孰轻孰重也分不清。他当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把凯蒂当成无价之宝供奉起来,后来才发现她是金玉其外,就再也不肯原谅自己,也不原谅她。瓦尔特的灵魂已经裂成两半儿了,他苟活到现在纯粹是一派假象。当真相豁然摆在眼前的时候,他的生活其实就已经完了。明摆着的事,他不会原谅凯蒂,因为他根本不能原谅他自己”。

这两个人似乎就要在瓦尔特花岗岩般的凝固中分崩离析了,但时间还是敲开了一个意外的可能:凯蒂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忽然涌起想哭的欲望。如果一个男人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爱他,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们应该欢天喜地拥抱在一起。”凯蒂心里特别清楚,这是她和瓦尔特重新开始的最后希望,在湄潭府艰辛的工作中,凯蒂发现瓦尔特十分喜欢孩子,抱起孩子的时候笑得特别灿烂,仿佛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孩子。女修道院院长立刻注意到这一点,她告诉凯蒂,她看出来瓦尔特想有个孩子。

凯蒂赶紧把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瓦尔特,瓦尔特的反应出奇地冷静,他不动声色地问:

“孩子的父亲是我吗?”

凯蒂猛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里有某种吓人的东西,他太冷漠太镇定了,哪怕一丁点感情也绝不轻易外露,他这个人简直就像个怪物。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香港看过的一件仪器,人们告诉她仪器上的针虽然只是微微震动,但是1000英里外就可能已经发生了一场地震,1000个人会在这场地震中死去。凯蒂看着他,他面无血色,这种脸色以前她曾见过一两次。

他看向了地板,身子也朝一边侧了过去。“嗯?”

凯蒂攥紧了手。她知道如果她说了是,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个新的世界来临了。他会相信她,毫无疑问他会相信她,因为他想信。然后他就会尽弃前嫌原谅她。她知道瓦尔特虽然害羞,但是他的心里藏着无尽的柔情,随时准备对人倾注出来。他绝不是记仇的人,他会原谅她。只要凯蒂给他一个借口,一个触动他心弦的借口,从前的是是非非他都会既往不咎。他绝不会兴师问罪,旧事重提,对此凯蒂可以一万个放心。或许他是残酷的、冷漠的,甚而是有些病态,但是他既不卑劣也不小气。如果她说了是,便会从此扭转乾坤。

凯蒂开始哭了。她撒了那么多的谎,现在不怕再撒一个。如果一句谎话将会带来好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谎言,谎言,谎言到底算什么?说“是”将会轻而易举。她几乎已经看到了瓦尔特狂喜的眼神和朝她张开的手臂。但是她不能。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这几个苦难的礼拜以来,她所经历过的一切——唐森和他的卑劣、霍乱和正在死去的人们、嬷嬷,甚至那位滑稽的小酒鬼韦丁顿,似乎都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什么,她变了,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尽管她被美好的前景深深地打动了,但她感到在她的灵魂里,一群旁观者似乎正在惊恐地好奇地望着她。除了说真话,她别无选择。

“我不知道。”她说道。

瓦尔特吃吃地笑了,笑声像幽灵一样诡异。凯蒂不禁浑身颤抖。

这一段是整个《面纱》的核心,两个人的形象在这里发生了决定性的逆转。作为一个有医学知识的人,瓦尔特完全清楚,凯蒂不可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若是宽恕,若是有爱,瓦尔特可以回避这个问题,让生活的创痛就此结束,让新来的小生命打开崭新的生活。这当然非常艰涩,需要告别既往,需要重新组织自己的生存方式。然而,这都是瓦尔特做不到的,他缺乏凤凰涅槃的再生力,缺乏必要的遗忘,缺乏活在当下的鲜活。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消极的理想主义者,不能接受生活的不完美,任何一个残缺,都会让他痛不欲生。他不能改变世界,于是只想毁灭自己。

而此刻的凯蒂其实可以给瓦尔特一个出路,她可以轻轻地说出一个“是”字改变一切,“她几乎已经看到了瓦尔特狂喜的眼神和朝她张开的手臂”。瓦尔特多么需要凯蒂的这个谎言,需要依靠这个谎言打开心结,需要这个自我欺骗来编制“生活依然完美”的幻景。但此时的凯蒂已经转换了世界观,来到湄潭府之后,她经常漫步河边,心头流动着与赫拉克利特一样的心情,“河水十分平静,但还是能察觉到水在流动,远远望去,给人一种逝者如斯的悲凉感受。一切都在流走,过去之后可曾找寻到它们留存的痕迹?凯蒂觉得人类也和这河中的水滴一样,永不停歇地流走,彼此摩肩接踵却又相隔万里,大家融成一股无名的潮流,直至汇入大海。既然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如此短暂易逝,没有什么能够长久留存,而人们却常常为了区区小事互不相让,两败俱伤,那不是太可悲了吗?”她想让瓦尔特越过心里的一道魔障,想让他变成一个随着时间前行的新人,因此,她决定说真话,让生存回归真实,让两个人的未来从真实起步。

瓦尔特的希望之火悄然熄灭了。他非常渴望凯蒂能欺骗自己一下,因为欺骗也是一种爱。他此时是一个彻底的弱者,卑微地企望凯蒂给自己一个幻觉。但凯蒂这时候“除了说真话,别无选择”。若是她说了假话,必然使生活永远沉陷在谎言中,每一天都摇曳在海市蜃楼般的虚假中。这个孩子的出现像一颗流星,让瓦尔特眼前一亮,瞬间之后却又更加黑暗,永远看不见光明。

瓦尔特从此以后埋头工作,不顾死活,不顾防护去救治霍乱患者,最后他也感染了霍乱,终于要去世了。

凯蒂这时候来到瓦尔特身边,她很想安慰瓦尔特,她想向他表白自己。她说:“我刚走了一段难走的路,现在我已经全好了。”人生谁没有一段“难走的路”呢?凯蒂想唤回瓦尔特的生活勇气。但沃尔特对这句话毫无反应,凯蒂“意识到瓦尔特就要死了,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消除他心里郁积的怨恨,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去。如果他原谅了凯蒂,那么就是原谅了他自己,也就可以心平气和地瞑目了。”

书中这样写道:

“瓦尔特,我恳求你的原谅。”凯蒂蹲了下来说,她怕瓦尔特现在承受不住任何的力量,因而没有用手碰他。凯蒂说:“我为我所做过的对不起你的事而感到抱歉。我现在追悔莫及。”

瓦尔特没有发出声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凯蒂的话。她不得不继续向他哭诉。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此时此刻瓦尔特的灵魂变成了一只振翅的飞蛾,两只翅膀因为载满怨恨而沉重不堪。

凯蒂不由得唤着他:“宝贝儿。”

他暗淡干瘪的脸上微微动了一下,几乎察觉不到,但是仍然叫她惊恐得一阵痉挛。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或许是他行将消亡的错乱的意识,误以为她曾经这么叫过他,误以为那只是她的口头语之一,小狗、小孩儿、小汽车,她都这么叫。

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凯蒂把双手攥在一起,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因为这时她看到两滴眼泪从瓦尔特干枯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呃,我的至爱,我亲爱的,如果你曾经爱过我——我知道你爱过我,而我却太招人恨——我乞求你原谅我。我没有机会表示我的悔意了。可怜可怜我。我恳求你的原谅。”她停住了,屏住呼吸看着他,急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她看到瓦尔特想要说话,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如果在这最后的时刻能帮他从怨恨中解脱出来,那就将是凯蒂给他带来的痛苦的一个补偿。

瓦尔特的嘴唇动了,他没有看她,眼睛依然无神地盯着粉刷过的白墙。凯蒂凑到他的身上,想要听清他的话。

瓦尔特说得十分清晰:“死的却是狗。”

“死的却是狗。”——这句话太深刻了,太重要了,概括了瓦尔特和凯蒂走过来的所有痛苦。什么是“死的却是狗”?瓦尔特引用的是英国古典诗歌里面的一句话,诗歌中写道,一个善良的人养了一条流浪狗,他希望给这条狗全部的爱,却没想到这条狗恶恨恨地把主人咬伤了。伤势很重。大家都觉得这个善良的人要死了,但最后的结局是狗死了,人活下来了。瓦尔特临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他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悲剧性?

狗和人的角色是可以转换的,一开始是凯蒂伤害了他,凯蒂像一条狗咬伤了他。但后来瓦尔特变成了狗,下决心把她带到这样一个流行霍乱的地方,让两个人拥抱死亡。凯蒂在这个死地获得了新生,而瓦尔特却不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他眼中的凯蒂还是一个罪人,他要拽着凯蒂一同下地狱。他们之间的角色发生了一个颠覆性的变化,瓦尔特的心中没有流动的水流,他每天踏进同一条河,他将自己拴在过去的沉重中,仿若拴在怨恨之链上的狗。他死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明白自己一切都错了。

生活从来就不是完美的,人人都会走过一段荆棘路,留下抹不去的伤痕。如同毛姆所说:“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过一大片干旱贫瘠、地形险恶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我们在生活里永远不要把自己变成一条心怀魔障的狗,要始终记得自己是一个可以不断生长的人,要始终对生活、生命有敬畏,有期待,有相信,有开创。世界是流动的,不是为任何一个人设计的,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爱情也会在枯枝上面开花。

《面纱》这本小说写到这里,基本上就进入一个收局了。可没想到毛姆给了我们一个意外,他还想写出凯蒂在流变中的迷幻,写出人性的脆弱。凯蒂在瓦尔特死后,因为怀着孕,被修道院长劝回香港生孩子。回到香港之后,那个助理布政司唐森又来看她,而且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居住,两个人之间突然又撩动起看起来很荒诞的情欲。毛姆在这里要表达什么?也许他不想把凯蒂写成一个神圣女子,她身上仍然有七情六欲带来的混乱。她并没有对瓦尔特有负罪感,因为她想明白了,“说到底她并不爱他,从来也没有爱过他”。唯一爱过的,却是这个无情无义的唐森。当唐森“把脸凑向她的脸,她扭到了一边。唐森又来亲她的嘴唇。凯蒂听不清唐森在说着什么甜言蜜语。唐森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她,她感觉自己是一个迷路的小孩,现在终于安全地回到了家。凯蒂轻声地呻吟着,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泪痕。他终于找到了她的嘴唇,他的双唇贴上来的时候,凯蒂觉得一股力量穿越了她的身体,如同上帝的光芒一般辉煌热烈。那是一种幻觉,她似乎变成了一支燃烧殆尽的火炬,周身光辉四映,好像飞升幻化了一般。”毛姆在这里写出了对于人性的悲观,写出了生命深处的破碎性、偶发性。这种状况连凯蒂都看不起自己,她大声对唐森说:“我没觉得自己是人,我觉得我像一只动物。猪、兔子,或是狗。呃,我没有怪你,我和你一样坏。我屈服于你是因为我需要你,但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一个可憎、放荡、像野兽一样的女人。我绝不是那样的人。我的丈夫刚刚躺到坟墓里,尸骨未寒,而你的妻子对我这么好,说不出地好,而那个躺在床上对你充满了渴求的人,她绝不是我,她是藏在我身体里的野兽,邪恶的可怕的如同魔鬼的野兽。我唾弃她、憎恨她、鄙视她。从此以后,每当我想起她来,我都将会恶心得必须呕吐。”

凯蒂是多么矛盾啊,人是多么伟大,又是多么渺小!有的人努力生活在伟大中,有的人苟且地生活在渺小中,凯蒂既不伟大,也不渺小,她在摇摇晃晃地前行。这个唐森曾经告诉她:“亲爱的,你必须理智。我们必须诚心地面对现实。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事实。我对我的事业倾尽所有。谁也不敢说有朝一日我不会当上总督。殖民地总督是多么叫人神清气闲的职位。除非我们把这件事压下去,否则我一点机会也没有。虽然我可能不会因此黯然离开官场,但我身上将永远背着这个污点。”凯蒂天真地问他:“当初你有必要告诉我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其他的你都不想要吗?”他只是冷冷地回答:“呃,亲爱的,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你,他说的话是不能字字当真的。”唐森的一生都在盘算,盘算中爱情不值一文,这让凯蒂最后毅然摆脱了这重燃的欲火,褪去了弱者的蝉翼,决然回到英国,开始新的生活。凯蒂经过一番精神上的淘洗,经过在中国的经历,她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应该承担创伤,应该去投入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未来。

这就是《面纱》的主要情节。这个小说写出了人生的道理:我们总是问题重重,我们总是想摆脱问题,但与此同时我们人生里边永远都会有一种新的境遇,不过这种境遇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因为人性深处确实有太多的自我矛盾,人生实在太渺小,生命不是一个天生坚固的存在,所以我们需要什么呢?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要承受各种打击,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能会不断获得对自我的认识,在这个认识过程中,我们会发现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自我。人生需要一天天撩去挡在眼前的各种面纱,面纱阻挡我们认识世界,也阻挡我们去真正地理解自己。幸福是撩开,苦难也是撩开,但只有撩开之后,我们才有真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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