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代购行为着实出乎了乐景的意料。他是知道有上海的报纸转载《王朝崛起》的, 他还因此收获了一大笔转载费。只是他没想到《王朝崛起》在上海那么火,甚至还催生了人肉代购事业。
乐景有些高兴。
写作是一项孤独且漫长的事业,佛系如乐景,也是希望自己借助作品传达的内容和思想能被更多人阅读。只要阅读就会带来思考, 思考会让人变得清醒, 清醒的人才会拥有独立的思想。
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引发人的思考, 能成为点燃某种恐怖思想的火种, 能把历史的车轮稍微往前推动一步。
乐景不知道他这只偶然误入的小蝴蝶会在未来掀起多大的风浪,但是他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借用某位法国皇帝的话来说:我死后,哪怕身后洪水滔天。
三人走走停停, 原本两天的路程被他们拉长到了一个多星期。
等到他们在上海找到季祺时, 季祺导演已经快急疯了。
“你们怎么这么慢!”季祺无奈道:“本来我还想着邀请你一起去看首映的。”
“现在也不晚嘛。”乐景笑道:“电影现在播了吧?反应怎么样?”
李淑然也好奇地看向季祺。这次听说兄长的小说被翻拍成了电影, 小姑娘期待得不得了, 路上拼命催乐景赶路。乐景想要领着她多玩几天都不肯, 一心只想去上海看乐景的新电影。
一听到这个问题, 季祺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反响特别好!电影院场场爆满, 甚至不少不识字的观众都把电影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不少人走出电影院时眼睛都哭肿了,有个体弱的女学生都哭昏过去了!”
乐景挑了挑眉, 有些纳闷:“哭?你不是已经改了结局了吗?我以为观众应该会笑着离开才对。”
如果这个问题是由别人问出来的也就罢了, 偏偏是由身为作者的乐景问出来这个问题, 季祺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我的改动也是基于原作基础上进行的。”言外之意就是先生你的作品本身就是个悲剧, 他就算改动了结局也不会变成一个可以让人开怀大笑的喜剧。
季祺对作品的大致改编思路乐景也是知道的,但是也只限于知道个大概。为了对电影保持持久的好奇和兴趣,乐景并没有看过完整的剧本, 他想要自己亲身体验这个基于他作品基础上诞生的新故事。
当天晚上,乐景终于坐进了电影院里。有季祺出面, 他们坐的位置自然是影院观影位置最好的座位,他们用的票也是电影院给的内部赠票。于是在观影之前就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电影院的老总和季祺认识,一听工作人员说季祺来了,就热情地走了出来和季祺打招呼。两人寒暄了一会儿,这位邓老板就迫不及待把目光投给了季祺身边的乐景三人:“这几位是?”
季祺含糊回答:“这几位是我的朋友,我这次是陪他们来看电影的。”
邓老板闻言眼睛更亮了,他试探问道:“恕我冒昧,早就听说季老板和守夜人先生是朋友,难不成……?”
乐景看了季祺一眼,季祺立刻说道:“恐怕让邓老板失望了,守夜人先生身体不好,这次没有来。”
邓老板的双眸肉眼可见的暗淡下去,“的确,北平距离上海还是太远了。”他叹了口气,苦笑着对季祺说道:“不怕你笑话,这《名妓回忆录》的电影和小说我看一次哭一次,白茉莉是个好女人,就是命太苦了。”
邓老板顿了顿,神情有些激动:“后来我又千方百计收集到了守夜人先生的其他小说,就连那本已经被北平政府封杀的《最后一个不吸毒的人》,我都托关系弄到了手,我是越看越对守夜人先生越敬佩!在我看来,这些非是有大智慧大慈悲之人是写不出来这样的文章的!”
说罢他摇头叹息道:“可惜先生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出狱那次就再也没有接受过采访了,我一直无缘得见。本以为这次还是个机会,却没想到先生体弱受不得舟车劳顿,唉!”
他最后一声重重的叹息好像一柄重锤重重锤到了很多人心里,季祺情不自禁看向了乐景:人家读者这么喜欢你,你不表示表示?就连李淑然和杨经纶都看向了乐景。
乐景:……
乐景虽然很感谢邓老板对自己作品的喜欢和肯定,可是他并不打算说出自己的身份。他始终认为作者和读者之间最美好的关系就是始于作品终于作品,读者只要喜欢作品就好,不需要把对作品的喜欢转嫁到作者身上。
所以他笑着对邓老板说道:“既然如此,你可以给守夜人写信,然后托季祺导演转交。”
邓老板闻言眼睛一亮,期待地看向季祺:“这样不会太麻烦了么?”
季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麻烦,你放心,守夜人一定会给你回信的。”
邓老板却误会了,以为季祺是要为了自己动用人情让守夜人给他回信,当下就感动得不得了,对季祺连连道谢,甚至还想请季祺吃饭,被季祺给推辞了。两人又寒暄了一会儿,季祺才摆脱了特别热情的邓老板。
他无语地白了一眼在旁边看好戏的乐景,“你就偷着乐吧!”
……
电影屏幕亮了起来,乐景也收回游离的思绪,把所有心神都放在了电影里。
和小说开头就是白芍药的濒死场景不同,电影的开篇是几个妓/女围在一起吃茶说笑。于是就有一个妓/女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和同伴们说道:“哎,你们知道吗,我这间屋子,十年前一个叫做白茉莉的名妓也住过。”
同伴漫不经心地翻了个白眼,“名妓?多有名?小橘红有名吧?最后不还是草席一卷被扔进了乱葬岗?”同伴勾唇露出一抹冰冷的讽笑:“我们这种腌臜人,别管生前多么风光,有几个最后能有善终的?”此话迎来其它几个妓/女的附和声。
最先说话的妓/女便神秘的勾起了唇角:“我给你们说的这个白茉莉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
“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她自赎成功,自由了……”
然后电影画面跳转,开始娓娓道来属于白茉莉传奇又普通的一生。
文章白茉莉的前期生活基本延续乐景在小说里的剧情不变:她染了脏病从清吟小班慢慢跌到了四等窑子,攒下来的钱被老鸨和伙计三番两次偷走,被认识的妓/女辱骂,被嫖客打得遍体鳞伤,自赎的梦想一次又一次的破灭……
随着剧情的进展,电影院里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泣声,李淑然也哭的打起了哭嗝,借着明灭的光影,乐景发现就连杨经纶也在偷偷拭泪。
乐景心里也有些感慨,扮演白茉莉的秋菊真的是把白茉莉这个角色演活了,特别是白茉莉发现钱再一次被老鸨偷走后的那个绝望无助的眼神,真是绝了!
相比原着,电影还是做了不少改动的,其中最大的改动就是白茉莉收养资助的那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乐景在小说里只有寥寥几笔,可是在电影里却多了不少戏份,她和白茉莉两个人互相依偎舔舐伤口的戏份也是电影前期少有的温情片段。
然后剧情就在病重的白茉莉被老鸨和伙计拉到乱葬岗准备埋掉时峰回路转。,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大女孩,因为白茉莉的资助她顺利上学,并考取了公派留学生。她在美国念书时省吃俭用拼命打工,终于攒够了白芍药的赎身费。
她这次瞒着白茉莉回国本来就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却没想到却从相熟的妓女那里听来了老鸨要害白茉莉的消息。她拼命跑到了乱葬岗,在千钧一发之间救下了白茉莉。
后来白茉莉被妹妹请的医生治好了病以后,就和妹妹一起去了美国留学。最后剧情的画面停留在一身白色护士服的白茉莉体面地穿梭在病房里,微笑着护理病患,被病人尊敬的喊道“白护士!”
乐景听到李淑然长松了口气,就连杨经纶也兴奋地挥舞了一下拳头,小声说道:“太好了!”
他们两个人的反应绝不是孤例,影院里甚至还有一个女生站了起来带头鼓起了掌:“白茉莉真棒! ”
电影院此起彼伏的鼓掌声却因为电影的下一个镜头而戛然而止。
只见荧幕上又重新出现了之前聊天的几个妓/女。在听完属于白茉莉的漫长且离奇的一生后,妓/女们在短暂的沉默后齐齐叹了口气。
“我们又有几人能像白茉莉那般幸运呢?”
然后屏幕重新暗了下去,电影彻底结束了。
在一片深邃的沉默中,突然响起了几声响亮的抽泣,然后又很快被喧嚣的人声给碾碎了。
顺着汹涌的人海走出电影院时,乐景可以看到不少人沉默着红肿着双眼,但也有不少人笑着和朋友谈起剧情。
一路上李淑然也很沉默,直到快到旅馆时,她才忍不住问乐景:“哥哥,怎么才能让所有妓/女都像白茉莉那样幸运呢?”
乐景低头认真回答:“当妓/女这个职业彻底不存在以后。”
李淑然又问道:“那么怎么才能废除妓/女职业呢?”
季祺叹了口气,也加入了谈话:“这件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杨经纶也跟着说道:“是啊,就看看当权者有没有那个勇气和决心了。否则只靠着民众的同情和愤怒……”他笑着摇了摇头,直言不讳:“难于上青天。”
乐景也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古以来,任何改革都是自下而上比较容易,自下而上的改革,乐景更倾向于把这种行为称之为革命。
建国后之所以能把毒品和妓/女这两个旧社会毒瘤一刀切,不过是因为新的党派掀了桌子,另起炉灶罢了。
而这一切也是建立在拥有一个强大且由理想主义者统领的中央政府和令行禁止的强大且忠诚军队的多方面因素的基础上。一旦少了其中任何一个因素,这个药入膏肓的国家都不会那么快起死回生。
三个成年人纷纷陷入了沉默,唯有李淑然天真地说道:“那我好好读书,将来做大官,就可以让妓/女姐姐们过上好日子啦。”
乐景因为这个天真到有些可笑的梦想而勾起嘴唇,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发顶,鼓励道:“加油啊。”
女性权利就是在一代又一代的先行者不懈奋斗中一点又一点争取来的。
在并不遥远的未来,正是因为几百万女性上了战场,像传统观念中的男人一样拼搏厮杀,铁血勇敢,用无数鲜血和生命才最终推动了各国立法权,让女性也有了参政权。
在其后几十年的时光中,女性涉足政治、科研、经济、文学等方方面面,就连太空也留下了女性的足迹。
历史才会一点一点的记住了女性的脸。
然而不是自己争取的权利终究不会有人珍惜。在一些贪婪短视之人的煽动下,在一些自私自利人的逃避下,在一些享受高人一等的性别权力的人压迫下,女权在现代遭受了各种污名化,社会风气甚至开起了倒车。
历史本来就是一个螺旋。人类本身就是一个永远不会吸取教训,会重复犯错的种族。
乐景并不担忧女权的前景。
因为人类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当大部分女性发现自己的生存空间受到了挤压,那么她们自然会开始为自己的利益发声。在那之前,也许会有很多苦楚,也许会有很多牺牲,但是每一次的奋斗都是有价值的。因为历史在是螺旋的同时,还是向上的。
季祺在乐景他们的旅馆坐了一会儿后,很快就告辞回家了。
然而几个小时后,乐景正准备熄灯睡觉时,他的房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从门外传来季祺焦急的声音:“李景然!你快起来,出大事了!”
乐景披上衣服开了房,“出什么事了?”
季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从《文学报》发来的电报被送到了我家。电报上说,你用新笔名麦田重新发小说的事被报社一个编辑爆了出来,你的新住址也被人挖了出来,外面不知道围了多少记者,还有很多人在报纸发文说要在北平封杀你呢!”
他抹了把头上的汗,说:“要不你就留在上海,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