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历史?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殷秀擦去嘴角的秽物, 直起身抬起头,眩晕的视野里,就见青年从始至终都高傲的扬起头颅,眼神嘲弄, 笑容讥诮, 仿佛他此时不是被绑住四肢任群虫分而食之的祭品, 而是一位斩下国王头颅的目空一切的叛党。
那么骄傲, 那么美丽,那么勇敢,那么耀眼, 也是那么……绝望。
这份凄惨诡异的画面对刘殷秀造成了剧烈的冲击, 他甚至忘记了刚刚自脑海里划过的一丝疑问, 大脑空白, 胃里再次一片翻江倒海, 却吐无可吐。
“这是假的吧!”刘殷秀失态的大吼大叫, 他连连后退, 好似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灾厄, “这不可能是真的!太荒谬了,不符合常理!是谁合成的恶作剧视频吧!太过分了!”
时景就是一个电影导演, 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他怎么可能杀的了虫族女王?
而且虫族也没有理由抓他!
时景就只是拍了拍电影, 他又不是战士, 他没有杀过任何一个虫族!虫族就算报仇也不应该找上他!
“你以为你是谁?你这种卑贱恶心的人类竟然敢让女王屈尊来见你!”
鞭子破开空气发出响亮的鸣声,青年闷哼一声,嗡鸣声骤然活泼明快起来, 刘殷秀没有看屏幕,可是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细碎咀嚼声还是如影随形的徘徊在他耳畔。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似乎那些虫子破开了屏幕钻到了他的大脑里,此时正在啃食他的脑浆。
他神经质的拍打着自己的身子,好像羊癫疯一样拼命抖动自己的身体,疯魔一般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没有理由……”
他激烈的反驳声却突然戛然而止。
刘殷秀后背抵着冰凉的墙,一滴冷汗自他额角滑落,他的脸色骤然灰败下去,青灰得宛如死人。
真的没有理由吗?
作为时景的粉丝,他最知道时景旗帜鲜明的反虫族立场了。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明面上在讲苏联历史,实则是在暗喻当今虫族对人类的和平演变。
这部电影推动了世界范围内的反虫族浪潮,如果说总统被暗杀是战争的直接导火索,那么《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就是间接导火索了。
这些年,时景以失落的古地球历史为题材,拍了很多弘扬传统文化的电影。这些电影描述了人类的苦难和光辉,传递自由平等的理念,让无数人油然而生身而为人的自豪感。
人类文明延续至今多灾多难,可是祖先们在如此恶劣残酷的远古时代都没有放弃坚守,没有投降强敌,人类文明这才可以一代又一代的传承。
刘殷秀更愿意把时景的电影称为史诗。
在六年战争时期,这些史诗电影极大地鼓舞了军民双方的士气,坚定了他们战斗到底的决心。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他们别无退路,只能选择冲锋。
这场战争若胜利了,那么人类文明就能继续发展,若失败,就是真正的亡国灭种。
这些道理,时景没有亲口告诉观众们,是观众们从他的电影里体悟到的。
毫不夸张的说,在粉丝们的心目中,时景已经成为他们的精神领袖了。
所以……狗急跳墙的虫族才要抓住乐景,才通过时景的死来重创人类士气吗?
“咳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伴随着爽朗豪迈的笑声一同响起,在此情此景下只觉得无比诡异。
刘殷秀惊愕的抬眼看向屏幕,只见青年仰天大笑,笑得开始不住咳血,笑出了眼泪,笑的好似一个不知恐惧的疯徒。
虫族行刑官威胁似的扬起了手里的鞭子,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在笑什么?!”
他发泄一般再次往青年身上抽了一鞭子,青年闷哼一声,笑声却越发激烈震荡,好似刀剑嗡鸣,隐约传来金戈铁马的冰冷肃杀。
贪婪进食的污秽之虫们被他一笑置之。
虫族行刑官扬起鞭子,却无法让他低下头颅,他仰头大笑,俯仰的天地间,他是自己的国王。
行刑官的声音多了几丝气急败坏:“说啊!你在笑什么!!!”
十几秒后,笑声停歇,青年苍白的脸颊难得多了几分血色,他偏了偏头,目光直直穿过镜头,目光凛然好似穿心而过的长枪,刘殷秀不敢直视,慌乱的移开视线,只觉一阵心惊胆战,心脏怦怦乱跳。
“你在看着这里,对吧?”他笃定的看向屏幕,对某个不知名的存在说道:“想知道答案的话就自己来找我,我会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他轻蔑地瞥了眼身上蠕动撕咬的群虫,冷冷刺了一眼扬武扬威的行刑官,才傲慢地抬眼看向镜头:“不要耍这些小手段,没意思。”
刘殷秀一头雾水,时景在和谁说话?
几息后,一道柔媚低哑的女声突然响起:“你在和我说话吗?”
扬武扬威行刑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俯身低头,宛若柔顺的羔羊,“参见女王陛下!”
青年轻笑一声,于群虫撕咬中笔直挺立,“你来了。”
……
曹德笙目眦欲裂盯着光脑屏幕,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好似坐了过山车,他捂着胸口,就算下一刻心脏病病发也不奇怪。
这是怎么回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抖着手拨通了那个人的电话,电话刚被接起他就厉声质问:“那个视频是怎么回事?你们不应该保护好时景吗?他为什么会落到虫族手里!他现在还活着吗??”
对方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又重又长,尾音藏着许许多多复杂的意味。
曹德笙心中一凉,他嘴唇哆嗦了几下,声音一点一点从嗓子里挤出来:“你说话啊!时景,还活着……对吗?”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近乎哀求。
“……我很抱歉。”
这句话彻底抽去了曹德笙的所有精神气,他踉跄了一下,颓然坐在了地上,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他扣着心口嘶吼质问道:“你们答应了我会保护好他的!你们答应过的!!!”
“这是他的想法。”对方干涩地说:“我们尝试过阻止他,但是……”
“你们真的尝试过阻止他吗!”曹德笙呛声道:“如果你们真的想阻止他,他根本不会落到这般处境!!”他越说越快,脸上浮现激动的红晕:“恐怕你们不仅没有阻止他,还推了他一把,逼着他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他不过是一个艺术家!你们却让他去做死士?!你们疯了吗?!你们已经缺人缺到逼普通人上战场了吗??军队呢?我们的军队呢?你们难道不知道时景有怎么样的才华吗?你们难道不知道他的电影鼓舞了多少人吗?你们难道不知道,这孩子会在未来成为多么伟大的人吗?你们怎么可以!你们怎么敢?!!!”
他嘶吼着,哀鸣着,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恨不能把自己的整个心脏都挖出来,摆到那人面前,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心脏在发出怎么样痛苦的哀鸣。
“你们是在犯罪!是在对全人类犯罪!你们扼杀了一位惊才绝艳的艺术家!你们亲手毁掉了人类的一颗明星!”
对于他言辞激烈的指控,对面唯有沉默以对。
半响,曹德笙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了一点冷静,他哑着嗓子,虚弱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所有的细节。否则我这条命就算不要,也一定要把你们送上军事法庭,我保证!”
对方再次叹了口气:“你不用这么敌视我们,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国家。”
曹德笙冷笑一声。
“……既然你要知道,我说就是了。等我说完后,你若还想把我送上军事法庭,我绝不反抗。”
……
“你来了。”
青年四肢被紧紧铐在了墙上,绽开的血红的肉里是五颜六色的虫子在游走,吞吃不及的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流下,在他身下汇聚成蜿蜒的溪流。
可是在这般悲惨的情况里,他却依然在笑着,不亢不卑,彬彬有礼的笑着。
张艳芳捂着嘴,泪流满面,肩膀不停的抖动,嗓子里发出破碎的不成句子的声音。
那日前的告别还历历在目,她完全没想到再见到时景的时候,会是在这种情况里。
他才三十出头,正处于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他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他还没有变成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还获得终生成就奖!
她哆嗦着手,再一次拨打了警察的电话:“你们快去救救时景!他正在被好多虫子吃!他要死了!!”
电话里,是警察千篇一律的回应:“您的举报我们已经记录下来了,现在正在立案调查,一有进展会立刻通知您。”
“调查什么调查!他就要死了你们看不到吗!!”
“……女士,我们无法拯救一个死人。”
“不,他没死,他还在说话,他还在动!他……”
“……女士,那只是录像。”
张艳芳挂断了电话,呆呆地注视着光脑屏幕,嚎啕大哭。
屏幕里,没有露面的女王说:“我满足了你的期待,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不行。”青年摇了摇头,为难地看向镜头,好似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我说的见面,是面对面,不是隔着屏幕,你难道不想亲自来看一看我吗?”
“不想哦~我为什么要来看一个将死之人呢?”
“可是我想啊。”青年诚恳地说:“我就要死了,想要亲眼看一下凶手的模样,你可以满足我这个遗愿吗?”
“当然……”女王恶劣的拖长了声音,然后干脆利落地说:“不行。”她发出一阵甜蜜的笑声,“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能得到答案了吗?”
“你当然可以。”青年爽快地说:“你可以直接查看我的海马体,从我的记忆里得到答案。”
“对啊,我可以这样。所以你说,我为什么要来见你呢?”
“当然是因为……”青年学着女王的样子拖长了声音,脸上的笑容多了几丝微妙的恶意:“你从我的海马体里得不到答案了。”
“我为什么会知道真实历史?这个答案,时景的海马体可不会告诉你。”
“嘻嘻,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女王漫不经心地对跪在地上的行刑官说:“去查看一下他的海马体,然后把答案告诉我。”
泪眼朦胧中,张艳芳只见行刑官走到了时景身前,额间的触角突然拉长,向时景的脑袋伸去。
她惊呼出声:“什么!!不?!”
在她惊骇的目光里,只听到两道令人牙酸的刺耳电钻声响起,在青年骤起的闷吼声里,那两根触角一点一点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青年本来就惨白的脸孔现在更是浮现死人的青灰。
张艳芳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她作为旁观者都感到钻心的疼,时景又该多疼啊?他……又是怎么忍下来的?
张艳芳不敢看下去,却不得不看下去。
这是那个孩子,生前最后的记录了,是他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
她无法救这个孩子,但是至少,她能目送他离开。
……
莫鸣锐脸色煞白,眼睁睁地看着行刑官尽情的翻阅时景的大脑,青年短暂的晕了过去,又很快醒了过来,如此反复,汗水混杂着血水,在他身下凝聚成血泊。
他咬着牙,握紧拳头,恨不能冲进屏幕里,掐死行刑官,救出时景。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行刑官抽出了触手,僵硬的宛如面目神经坏死的脸孔难得出现了恐慌,他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尖着嗓子说道:“属下无能,没有从他的记忆里发现任何能告诉他真实历史的存在!”
“哼!那你告诉我,他是怎么知道真实历史的?”
行刑官小心的瞥了一眼监视器的方向,大汗淋漓,支吾着开口道:“他好像……自杀未遂醒来后就知道了真实历史……”
青年再次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勉力抬起头,汗水和分泌出的生理性泪水几乎挡住了他的所有视野,他直觉性地对着镜头方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喘息着说:“所以我才说,你们从我的海马体里找不到你们想找到的东西。”
“想知道答案的话,就快来找我吧。”青年声音微弱,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大:“按照我目前的出血量,我大概还有十分钟就要死了。”
“我死了,你就再也不知道是谁背叛了你了。”
几息漫长的沉默后,囚牢上空响起女王气急败坏的声音:“你给我等着!”
刘殷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却仍然执着着盯着屏幕,他和女王一样,同样想知道一个答案。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提及的真实历史,是他想的那个真实历史吗?
时景拍的不是虚构作品,而是失落了几千年的真正历史?
女王怀疑是虫族内有背叛者告诉了时景真实历史。
所以女王才视时景为眼中钉,所以时景才会被严刑拷打。
如此以来,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他突然想起他点进去视频前看到的那条简短的新闻——新闻上说,是时景杀了女王。
可是时景现在马上就要死了。他要怎么杀了女王?
刘殷秀觉得自己好似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人理智崩溃嚎啕大哭悲痛无比,而另一个人事到如今还在冷静的分析一切。
时景的脑袋越来越低,神情越来越虚弱后,一道庞大的身影终于挤进了门里。
人身蛛尾,一半是美女,一半是凶兽,如此异兽,方可止小儿夜啼。
“现在我来了,”异兽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只到她下腹的人类,声音柔媚嘹亮好似神明自云端垂问世人,“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青年费力的抬起头,瞳孔放大,眼神已经失去了焦距,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在笑着,坚定的,无畏的,不屑一顾的笑着。
“你凑近一些,我告诉你……”
女王挑了挑眉毛,傲慢的伏低了身子,妖艳的脸孔距离青年的头顶不超过半米,她降尊纡贵地发话道:“说吧。”
青年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扩大,他一字一句地说:“欢迎,来到地狱。”
“彭!”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后,视频结束了。
刘殷秀呆立着,久久回不过来神。
窗外白雪纷飞,天地间是一片纯洁的,不染血污的白色。
多么洁白的世界。
可是就在刚刚,他亲眼目睹了地狱。
真正的地狱,不是尸山血海,也不是凶鬼哀鸣索命,而是圣洁者被污秽吞噬,希望的星星被恶魔吞吃下肚。
他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无数道凄厉的哭声。
这并不是错觉。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
四万万人齐下泪,此时哭的不是神州,是一名壮烈牺牲的英雄。
他用肉身作为炸弹,换来了停战后和平。
从生到死,他都保持了生而为人的体面和傲骨。肉体被禁锢,被残忍折磨,可是他却有一个自由无畏的灵魂!
就像那首自白诗里说的那样:
“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
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
我不需要什么自白,
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
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这就是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