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通觉注视着眼前的那个少年。
他看起来已经很虚弱了。
脸色惨白, 双颊微陷,唇色发乌,因为久病,身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中药苦味, 青衫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 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你就是守夜人?”
乐景点了点, 淡然回答:“对, 我是。”
正如张通觉在打量他一样,他也在打量张通觉,此时的张通觉不过是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 当然以民国这个时候的标准来看, 他已经是中年人了。
他体态发福, 挺着啤酒肚, 胖胖的脸颊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意, 看起来就像一个亲切友善的邻家大叔, 任谁也不会把他和一个杀人如麻的黑帮大佬联系在一起。
“你就是张通觉?”
“怎么, 不像?”
“的确不像, ”乐景认真回答:“老话没错,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张通觉也没生气,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他的脾气一向很好。
他宽容地看着李景然, 甚至还露出了一个十分和气的笑容, 目光隐含探究:“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过是临死前, 看一看想要杀了自己的人是什么人罢了。”乐景平静地笑了笑,“现在我就要病死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张通觉并不意外李景然知道这一点——要不然李景然怎么会找上他呢?对于告诉李景然这件事的人选他心里也有猜测, 他也并不担心李景然会做些什么——在放他进来时,他的手下早已经对李景然进行了详尽的搜身, 可以保证他现在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一个手无寸铁的,身患重病的少年,又怎么会暗算得了从小练武,并且保镖环侧的他呢?
所以对于乐景的问题,他回以了一个含蓄且得意的笑容,难得坦诚道:“说实话,挺开心的,你活下来太危险了,会给这个国家造成很大的麻烦。”
少年挑了挑眉毛,一针见血道:“给国家造成麻烦?我看并不见得吧?是会对当今政府的统治造成麻烦吧?”
张通觉眸光微沉,但还是笑着说道:“没有当今政府,哪来的中华民国?你以为政府出现了问题,这个国家的人民就能独善其身吗?”
少年不赞同的摇了摇头,琥珀色双眸不偏不倚对上他,眼神坚韧不拔,熠熠生辉:“不,你错了。是人民创建了国家,也是人民选择了政府。如果政府出现了问题却无法解决,那么人民自然会选出新的政府,来代替他们管理这个国家。哪怕这个过程伴随着血腥和战火,那也是出于人民意志的结果。”
张通觉深吸一口气,勉强忍住了自己一枪毙了他的冲动。他告诉自己,李景然马上就要死了,他不必为了临死之人的胡言乱语而生气。
今天中午,他本来是在自己惯常吃饭的酒楼包间吃饭。却听到通传有人要见他。如果是别的阿猫阿狗张通觉一定会把他打发走,可是来人却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而是守夜人。所以他才见了他。
守夜人这三个字曾经是他的一块心病。
他最初听到这个作家,是通过《艺伎回忆录》这部小说。
这部小说他也看过,的确是个好作品。只是内容还是摆脱不了知识分子惯有的软弱和天真。
守夜人以为就凭这篇文章就能改善妓女们的处境了?就能让华夏废除妓女制度了?
归根到底,《名妓回忆录》除了能骗去读者几滴眼泪外什么也做不到。
真正让他把乐景放在心里,并且觉得这个人有些危险的,是他随后发表的《最后一个不吸毒的人》的小说。
这篇小说不长,不过两三万字,可是他读的很慢,心里一阵阵发冷,同时也有些不悦。
读完整篇小说后,他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必须尽快封杀这部作品。
他从这部这部作品里看到了一些恐怖的东西,他没法形容,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篇文章如果流传出去的话,某种程度上会影响他的鸦片生意。
张通觉从来没有小看过思想舆论所带来的强大威力,作为亲身经历过那场推翻帝制革命的人,他比谁都能明白思想的可怖之处。
他想,他可能有些看走眼了。守夜人虽然有些软弱天真,但是文笔不错,写出的作品很有煽动力,还是有一定的威胁性的。
他便派人去查了下守夜人。
然后就知道了守夜人名为李景然,出身奉天李家,这次是和家里闹翻,独自带着幼妹进京讨生活。奉天李家在当地的确还算有钱有势,然而这里是北平,李家的手还伸不到北平来。
所以他就交代了陈四,让他联系一下北平的警察署长张民昌,让他把守夜人关几天,给他点教训尝一尝,让他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但是直到那时,他其实也没有真正把守夜人放在眼里。
写出出格作品的文人多了去了,提出禁烟的主张的文人里守夜人也不是独一份的。张通觉之所以要把守夜人关起来,也是因为《最后一个不吸毒的人》让他看的很不舒服,所以想给守夜人一个教训尝尝罢了。
后来听说李景然被薛大帅给保释出来时,他也只是惊讶地挑了挑眉,在心里感慨他的好运气。
想来《名妓回忆录》还是有点用的,这不是就讨好了薛大帅那位从良后的姨太太,让她为守夜人游说奔走吗?
不过即便薛大帅把李景然保释出来了,也并不意味着李景然从此就万事大吉了,更不意味着李景然还能继续写这些“犯禁”的东西。
果不其然。
很快便传来了李景然被封杀的消息。
毕竟,薛大帅的军饷,可是也要靠鸦片税才能筹齐的。
繁忙的事务下,他很快就把李景然这个名字放到了一边,等到他再次听到李景然这个名字,则是在年后了,那时候他已经回到了上海。
有关他和李家的纠葛在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就连上海的报纸都有说这件事。李景然做出回应的《畜生道》他当然也看了,也正是这篇文章,彻底让李景然成为他心中的一根刺。
《最后一个不吸毒的人》也好,《畜生道》也罢,李景然小小年纪,怎么总是写一些让他不舒服的文章。
也就是在那时,他认清了李景然这个人:此子天生反骨,不可小觑。
但是《畜生道》并没有触犯到他的利益,他也不是那种会因为一点点不舒服就杀人的变态。真正让他对李景然动了杀心的,则是之后发生的一件事。
党内的联络人联系了他,吩咐了他一件事:查出来《王朝崛起》的作者是谁,并杀了他。
张通觉之前也没少帮上头人做事
《王朝崛起》这部作品可太有名了!不仅他在追,就连帮派内不少弟兄也很痴迷这部作品。
当然他也并不会因为自己私人情感而影响到公事,只是他还是有点好奇,上头人为何想要杀死林钟七?
原因很简单,因为《王朝崛起》里面藏着一只红色的幽灵。
在知晓这个前提下,他再认真把《王朝崛起》重读了一边。
当天晚上,他失眠了。
脑海里徘徊着对李景然的汹涌杀意。
李景然必须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个不过17岁的少年身体里藏着一头可怕的怪物!他的思想是世界上最为危险的武器!
这种可怖的思想被他用高超的笔力包装得格外温和无害,理所应当,就连他之前也都一直没有意识到!
若不是这次被联络人点醒,他会不会也在潜移默化间被洗脑成了那个红色思想的信徒?全华夏被洗脑成功的又有多少人?只要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必须要尽快杀了守夜人!
所以他立刻就策划了那场针对守夜人的暗杀,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十拿九稳的计划却出现了变数——他们中出现了叛徒!
廖房!
这个他之前从来没有放到眼里的小人物背叛了他!说是背叛也不恰当,他本来就是别人派过来的间谍!
他破坏了这场暗杀行动,成功放跑了李景然!
“你可知道,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做什么吗?”
李景然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他收起游离的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病弱少年,心中刚刚生起的的怒火骤然被快意取代。
廖房千方百计救出了李景然又怎么样?他现在不还是要病死了!
他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嘴角,“不是来见我的吗?”
少年眼中划过莫名的流光,勾起嘴角诡秘一笑。
张通觉为这个有些诡异的笑容心里有些异样,“为什么这么笑?”
“因为你猜错了。”乐景大笑道:“我这次来,是来杀你的。”
话音刚落,从张通觉身后伸出无数道枪口对准了乐景,张通觉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紧张,他看向乐景,有些好笑地重复道:“就凭你?”
少年喘着粗气,脸颊红的跟樱桃似的,看起来仿佛高烧不退。张通觉不用身后的保镖,只凭他一根手指头就能弄死他。
乐景无奈的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对啊,我现在杀不了你,如果我现在只要稍微动一动,就会被乱抢打死的吧?”
张通觉松了松衣领,觉得有些呼吸不畅,得意一笑:“你明白就好。”
“所以……”在无数道枪口下,乐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迎上张通觉轻蔑的目光,他粲然一笑:“你听说过匹夫一怒吗?”
“什……”张通觉的声音被楼下的几道枪声给打断了,他愣了一秒,还没待做出什么反应,就触不及防间对上少年炙热的双眸,里面好似有野火在熊熊燃烧。
‘不好!’
他心生警惕,直觉性想要站起来,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全身无力,还有些呼吸困难。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扭曲了脸孔,条件反射地瞪向眼前的少年。
乐景的视力其实已经模糊了,他也看不清张通觉此时的表情,但是从他粗重的呼吸声中,他明白他此时也并不好过。
怎么会好过呢?
毕竟,他在上楼之前,可是特意换上了这套用浓缩氰化物浸泡过的衣服呢。这个年代可没有什么氰化物中毒的意识,所以氰化物所特有的苦杏仁香,可不会被人防备。
氰化物这种致命的化学药品,除了口服和身体接触外,呼吸道吸入也是会中毒呢。也就是说,乐景现在就是一个行走的毒人。
乐景艰难地喘吸着,身体一阵阵痉挛,他知道他现在是急性氰化物中毒,最多两分钟就会去世了。
但是没关系。
因为要不了几分钟,张通觉也会死了。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呼吸困难,视线模糊?”乐景一边大口喘息一边笑着:“你说我为什么要来找你?我都要死了,当然是要来找你陪葬了!”
张通觉目眦欲裂,怒吼道:“你对我下毒?!什么时候?!”
乐景大笑着向张通觉的方向扑去:“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你们还在等什么!给我杀了他!!!”
“砰砰砰砰砰……”,枪声不绝于耳,火热的子弹撞进他身体,发出沉闷的声响。
好痛啊。
黄继光当年也这么痛吗?
乐景努力睁大眼睛,视线透过窗户,似乎看到了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似乎看到了百年后的太平盛世。
他突然想起了《圣经》里的一段话: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必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
只是,还是有些遗憾呐。
他,最终,还是没能看到黎明啊……
黑暗来势汹汹,彻底把乐景给碾碎了。
廖房领人冲上二楼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少年青衫早已变成了血衣,身上不知道被开了多少个血窟窿,他张开双臂,直面汹涌的枪火,瘦削孱弱却挺得笔直身体在枪火中摇曳如风中落叶。
“不!!!”
在他悲痛欲绝的呼声里,少年的身体重重落到了地上,溅出一丛丛血花。
李景然睁着眼睛,琥珀色双眸黯然无光,嘴角还残留着惆怅的笑意。
1926年8月24日,著名革命家,文学家李景然被青帮反动派乱枪打死,享年17岁。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盛大的葬礼嘻嘻嘻!
然后就是喜闻乐见的后世番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