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简转头看向乐景, “要走吗?”
乐景摇了摇头,冷静说道:“等等。让他们先上去。”
老实说,结合刚刚那个剑修给予的提示,他几乎是立刻就联想到了考试内容。
云梯很有可能会针对每个人记忆, 生出幻象来考验考生。这也是后世修仙小说里写烂的套路。
但是……万事总有万一。
所以乐景肯定要先观望一会儿。
事实证明像乐景这般做如此打算的考生不在少数。
于是乱糟糟的考生立刻分做了两波, 一部分如乐景按兵不动, 选择了观望, 也有一部分人无所谓的踏上了云梯。
然后就见踏上云梯的人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消失在了云雾里。
乐景眯了眯眼睛,是空间转移?还是障眼法?亦或者是空间折叠?
这样看来,只能他自己亲身体验一把了。
乐景对苏简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
虽然是云梯, 可是乐景踏上去只觉得触感坚硬, 宛如汉白玉地板。
两边山风呼啸, 云梯却一直很稳, 人走在上面几乎察觉不到一点晃动。
走了没几步, 就起了大雾, 乳白色的雾来的格外莫名其妙。
几乎在雾起的同时, 身旁的苏简和大狼狗也一同消失了。
乐景安静的在冰凉的云梯上行走,前路和归途皆是一片白茫, 他能做的唯有走稳一点。
几息后, 浓雾散去, 渐渐露出了城市冰冷的模样。
乐景定了定神, 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四周是古色古香的古建筑,看起来和长苏城大同小异。
乐景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这里的不对劲。
这里太安静了。
街上人影零星,偶尔几个行人也是步伐匆匆, 沉默不语。风悄无声息略过空荡荡的街道,就连鸟儿也摒声静气, 不敢喧哗。
仿佛一场漫长的默片。
乐景已经发现了,他看不到行人们的因果。
要么,是因为他的力量被某种存在限制了,要么,他看到的人都是不存在的幻象。
乐景谨慎的向前走去,发现街道两边的商店虽然开着门,却没有人招呼生意,老板僵直地坐在柜台前,似乎连眼睛都停止了眨动。
无意间,乐景好奇的目光对上一家茶馆老板死气沉沉的双眸,老板僵硬地对他点了点头,宛如机器人般一字一句问:“你怎么没去上课?”
乐景想了想,若无其事说道:“我今天生病了。”
老板脸上僵硬如花岗岩的肌肉剧烈抖动着,“如果你天天上课,好好进行思想改造,怎么会生病?”
乐景:……
“快去上课,否则我让捕快抓你。”
“……好,我去上课了,大叔再见。”
乐景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突然一阵敲锣打鼓声传来,人影零落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游行队伍。
四个男人抬着一个木驴,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正坐在木驴上面,正发出凄厉得不似人的哀嚎。
男人们一边走,一边宣扬着女人的罪行:“夫君死了,这个贱妇没有自杀殉节!还对别的男人笑!”
沉默的民众突然发出气愤填膺的吼声:“把这个贱人沉塘!”
“打死她!”
“浸猪笼!”
女人痛苦的哀嚎着,私处鲜血淋漓,在地上流下蜿蜒的血痕。
乐景震惊的看着这一幕,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群情激奋的人群自他身边经过,乐景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面无表情的低着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突然,有人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大声质问道:“你怎么没有去上课?”
乐景慢慢抬起头,对上一张诡异的笑脸。
“……我生病了。”
那人嘴角笑容更大了,“那是因为你思想改造得不够彻底,所以才会生病。”他不容拒绝的紧紧抓住乐景的胳膊,宛如抓住了罪人般用力,“走,我带你去上课。”
乐景被他抓着,与游街队伍背道相驰。
一只乌鸦突然落到了他的肩头,冰凉的鸟嘴贴着他的耳朵,轻声细语道:“我们在看着你。”
乐景动了动眼珠,乌鸦立刻飞走了,墙头上另一只乌鸦盯着他发出粗哑的鸣叫声:
“记住,我在看着你。”
乐景惨白着脸,任由那人领着他进了一家私塾,夫子正在上课,下面坐了几十个规规矩矩面无表情的小孩子。
“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快坐到座位上听课。”
乐景沉默地在最后面的座位上坐下。
“新来的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乐景。”
“你给大家背一下月曜日的自由规划表。”
“……我不会。”
“你怎么可以不会呢!这可是我们必须要牢记的自由!”夫子有些生气了,“刘华,你给新同学背一下。”
“好的。”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面无表情站了起来,却在说话的前一刻高高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兴高采烈的笑容,“月曜日卯时一刻起床,早饭当食白粥、青菜炒豆腐……辰时一刻学生到学校学习,要把先生近日的教诲读一百遍……农民下田种地,官员上朝、办公……午时用餐,商庶不可食荤腥,官员可食熟牛肉……卯时一刻夫妻方可行房,亥时前所有人都要就寝……”
刘华滔滔不绝足足说了十几分钟,在他事无巨细的讲诉声中,月曜日(星期一的古称)的十二时辰里,每个时辰都详细规定了各行各业的人们要做的事情,就连睡觉的姿势,夫妻行房的时间长短都有标准规定。
“夫子,我讲完了。”
“很好,坐下吧。”夫子冷着脸问乐景:“你记住了吗?”
全班同学都整齐划一的扭过头看向乐景,面无表情地问:“你记住了吗?”
乐景沉默与他们对视许久,慢慢闭上眼睛,心中突生明悟。
这是他的恐惧。
乐景怕的东西很少,很少。
可是眼前所有的一切,却的的确确是他最大的恐惧。
他怕平庸之恶。
他怕自由被剥夺,思想被监控,人性被扼杀。
他怕“我在看着你”。
“战争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无知就是力量。”
“栗树荫下,我出卖你,你出卖我。”
“思想罪并不导致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 ”
“老大哥在看着你。”①
这是他自童年起就深埋在心底的恐惧。也是他备受监控和管制的童年持续到现在的“阵痛”。
所以这个幻境才如此扭曲古怪,不伦不类。
乐景再睁开眼时,夫子,同学和教室都消失了,他的周围弥漫着熟悉的白雾,十几秒后,一个白发苍苍的灰袍老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老人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乐景,“老夫从未看过这么诡异的恐惧。乍看普通,细品之下却让人头皮发麻。”
乐景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我也没想到,原来这才是我最大的恐惧。”
“可是你一直很冷静。”老者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你不害怕吗?”
“我怕了,恐惧就会消失了吗?不,不会。恐惧只会以我的“恐惧”为食粮,不断壮大,慢慢成为掌控我思想的心魔。”乐景挑了挑眉,淡然一笑,“所以我不必,也不能惧怕“恐惧”。”
老者注视着淡然微笑的男孩,目露激赏之色,心中不免生出深深的爱才之心:“你很好。”他期待地问道:“小子,可愿拜我为师?”
这么优秀的苗子,不先下手为强迟早会被别人抢走,到时候后悔都晚了。
……
……
梅锳梁坐在观众席上,目光在上空一块块云镜上流连。每块云镜浮现的画面都不同,它们是每个考生心目中恐惧。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所以凡人才千方百计想要修仙。修仙,修的是心,也是长生。
除了生死,人生在世还是有许许多多零碎的小恐惧。
怕老,怕受伤,怕爱别离,怕付出没有回报……这些恐惧零零碎碎,却组成了凡人的人生。
唯有直面恐惧,方能破除迷障,战胜恐惧,超凡脱俗,在道途上越走越远。
修道,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克服内心恐惧的过程。
在映射心中恐惧的幻境里,不少考生原形毕露,丑态毕出。
有人生无可恋躺在病床上,有人因为自己的衰老而痛哭失声,有人因为从富翁变作乞丐而自杀……
不断有云镜消失,证明不断有考生因为无法克服心中恐惧而被淘汰。
突然,包括梅锳梁在内的很多观众的视线都被一道云镜吸引了注意力。
云镜上出现的画面看似普通,可是却细思恐极。
梅锳梁注视着屏幕上的那个男孩,满心疑虑。
他没想到他竟然在云梯上看到了前辈!
前辈法力通玄,不应该坐在前排收徒弟吗?怎么自己亲身上阵参加这次的升仙门考核了?
这……这不合规矩啊!
可是很快他就把心目中的疑虑放到了一边,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云镜的画面上。
他修道几十年,已至筑基,当初也是克服了心中的恐惧,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
可是易地而处,如果他当初面临的是这样的恐惧,他十有八九……就被淘汰了。
哪怕是现在,他也没有把握可以克服这样恐怖的恐惧,他也从未想过世上还能有这样的“恐惧”。
初看平凡,可是每一件事,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头皮发麻,后背发凉,只觉得举世皆敌,竟找不到一处安身之所。
前辈不愧是前辈,在如此恐惧面前竟然还如此冷静。
梅锳梁更好奇前辈要如何克服这个恐惧了。
下一刻,男孩睁开双眸,紧接着,由他恐惧形成的幻境消失了,云镜上重新弥漫起乳白色的烟雾。
梅锳梁愕然。
这就结束了?
他当初为了克服自己对从小欺负自己的恶霸的恐惧,在幻境里挣扎了三天三夜,提刀杀了那人才从幻境里解脱。
可是前辈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时幻境就消失了!
在梅锳梁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云镜里又出现了一个老者。老者鹤发童颜,身穿灰色长袍,身上气质虚无缥缈,仿佛一团雾气。
梅锳梁四周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抽冷气声,就连他自己也是惊愕不已。
这个老者在他们临清派大名鼎鼎。老者道号星源真君,他是掌门的师兄,也是临清派的太上长老,修为已至大乘期,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云梯上的幻境和用来观心的水镜都是真君的神通,但是几百年来考生熙熙攘攘不知凡几,能引动真君现身的考生可是寥寥无几!
“为什么?你不害怕吗?”真君的问题也是梅锳梁的问题,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男孩,希望能得到解答。
“我怕了,恐惧就会消失了吗?不,不会。恐惧只会以我的“恐惧”为食粮,不断壮大,慢慢成为掌控我思想的心魔。所以我不必,也不能惧怕“恐惧”。”
梅锳梁瞠目结舌,继而对前辈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也是这时才发现,从始至终男孩双眸都无比冷静清醒,所以前辈什么也不用做,幻境自然就消失了。
知道“不能惧怕恐惧”很容易,但是做到就很难了。世人多是知道而不能知到。
就连梅锳梁自己,现在也不能说全然克服了所有的恐惧。
可是前辈就那么轻描淡写的做到了。
这才是真正的高人风范!
星源真君也满脸欣赏之色,几乎有些急切地问:“你可愿拜我为师?”
前排的各门各派掌门和长老的席位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咒骂声:
“哎!让那老儿抢先了!”
“星源那厮手脚怎么这么快!”
“此子之道在于自由,正和了我们剑法的路数,合该进我们紫霄剑宗啊!”
“呸!他明明应该进我们天道宗学习无情道才是!以此子理智冷静的心性,不出百年必能修到元婴!”
“非也非也,此子小小年纪却心智成熟,看人观物格外透彻,应该进我们青山书院修习儒法才是!”
梅锳梁目瞪口呆,就见来自各门各派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老前辈们,为了争夺乐景前辈的归属权,不够仪态地亲自下场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骂战。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四句话出自乔治奥威尔的《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