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朝廷被攻陷,齐朝灭亡。
北地前线的郑犇得到消息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他身穿厚重的铠甲,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行动,郑犇几下拆开狸奴给他写的信。
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稍稍松开。
狸奴越来越稳重了,没有意气用事,非常好。
帐中几位谋士见郑犇的反应,众人都乖觉地将提醒郑犇警惕黎茂青的话咽了回去。
此事还是不要惹主公不高兴为好。
“主公,齐朝已灭,我们也该立国以正视听。”一谋士温声道。
“此事……容后再议。”郑犇突然犹豫了,他想要写信询问师父。
一路走来,虽说疆土是他打下来的,但他总觉得受之有愧。
这个皇位,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没有师父和狸奴,他哪来的充足的粮草,没有粮草他便是能以一敌百,怕也早就成为冢中枯骨了。
投靠过来的谋士哪个不是人精,光是看郑犇的反应,他们便能猜出几分缘故。
可事已至此,他们已经快打到京城了,难道天大的功劳要拱手让人?!
那他们的从龙之功该如何算?
“主公,你驱除胡人,功高盖世,早该立国,黎先生深明大义,可堪太傅之位,黎茂青更是少年英才……”
“我师父和师兄之事不是你们能够置喙的!”郑犇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干脆地打断谋士的话。
他身上的杀气本就越发深重,如今冷下脸来,那谋士腿一软,直接额冒冷汗跪倒在地:“主公恕罪!”
“行了,你们下去吧。”郑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众人紧张退下。
郑犇这才亲自拿出纸笔,犹豫片刻,铺开纸张开始写信。
宗居崇和狸奴、郑香桃忙着收拢小朝廷附近的疆土,虽说此处离着岭南不远,但因为镇南王忠心于齐朝,他们还没插进过太多人手,想要彻底拔除前朝势力并不容易。
就在他们忙得头晕脑昏的时候,狸奴收到了郑犇走广阳镖局亲信路线送回来的信。
“这条线可不常用,要只是战报,不必如此郑重啊。”狸奴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给自己的,一封是给爹的。
他拿着这两封信去找宗居崇。
宗居崇没有避着狸奴,直接拆开了他那一封。
“爹,郑哥写的什么啊?”狸奴一边拆自己的信一边好奇地问。
宗居崇平静地说:“你郑哥问我要不要当皇帝。”
狸奴:“???”
让爹当皇帝?
爹比他还怕麻烦,真要是当了皇帝,哪儿还有清闲日子啊。
狸奴浑不在意地说:“咳咳咳,郑哥真有意思,天下是他打下来的,干嘛这么客气。”
他说着看向自己那封信。
狸奴瞳孔地震:“!!!”
宗居崇反问:“他也问你要不要当皇帝?”
狸奴神情复杂地点点头:“不愧是爹,你都还没看呢,就知道郑哥写了什么。”
“郑哥要是觉得亏欠我,封我当个郡王,让我逍遥自在种地就成了,皇帝我才不当。”狸奴几下就将信重新装进信封,一副不想要看第二遍的模样。
他甚至没想要当亲王,虽说他和郑哥关系好,但异性亲王这种东西,实在容易引出事端,狸奴跟着宗居崇生活久了,性子也活像是宗居崇一般,最是讨厌麻烦,打仗这几年把自己当好几个人用那是没有办法,要是真安定下来,狸奴才不想要这么忙呢。
“这种事,我们写信说,他也不信,这样马上就要攻打京城了,你去找郑犇,一是同他说清楚,二是帮他一把,别阴沟里翻船。”宗居崇干脆地做了决定。
“成。”狸奴爽快地应了,他想了想随手拿起这两份信,将其丢进火盆里。
郑香桃见他要去前线,帮他收拾行李的时候抽空问:“怎么回事?师父怎么突然安排你去前线,这边还忙得很呢。”
打天下很难,管理更难,哪怕他们私塾培养了不少自己人,现在真用起来还是捉襟见肘,狸奴这一走自己和师父肩上的工作肯定就更多了。
“你哥问我和我爹要不要当皇帝,我得亲自跟他说不想。”狸奴耸了耸肩直接说道。
郑香桃动作一顿,脸上轻松的笑意消失,变成了严肃。
狸奴:“不是吧?你也想要我爹当皇帝?”
太熟悉了,狸奴一看郑香桃的反应就知道她想什么。
郑香桃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旁的不说,要是没有新粮种和香蕉,咱们的粮草根本跟不上,而且师父就是师父啊,是长辈,他当皇帝不是应该吗?我跟哥俩人要是能在师父手底下当一员大将,好像也不错。”
狸奴皱眉想了想说:“老爹当了皇帝,工作都得交给咱们几个吧。”
郑香桃:“……”
师兄说的好有道理!
“好了,我爹和我没这份心思,我先走了,这边交给你们了。”狸奴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格外轻快。
嘿嘿嘿,能离开繁杂的案牍,他当然轻快了。
郑香桃无力地说:“去吧去吧!”
郑犇一直没有等到回信,心中惴惴,哪怕战场一路势如破竹,他还是心情沉郁,连带着营帐中的官员和将士都跟着十分紧张。
底层的士兵倒是喜气洋洋。
“荆哥,打赢了仗咱们就能回家了吧?”吴铁牛啃了一口米饼喜滋滋地说。
“嗯,当然了,郑镖头,不对现在应该说主公,主公骁勇善战肯定能很快打下京城将胡人赶出去!”荆元飞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猪肉汤说。
这汤是他们打了胜仗的奖励。
喝上一口,真是美啊。
“荆哥,黎先生和小黎公子真的那么心善吗?你说的我都想要到南方住了。”脸上又多了一条伤疤的瘦猴吸溜了一口汤好奇地问。
“那是当然!还没打仗的时候,不是有雪灾?黎老爷和黎公子带人赈灾和义诊,要是你们有机会见到他们,你们定然会相信我说的话。”荆元飞笑呵呵地说。
几人正说这话,军营稍有骚动。
只有少数人注意,一支队伍悄然而来。
“累死我了,骑马骑得我都快忘了怎么走路了。”狸奴上前抱了一下郑犇。
郑犇下意识拍了拍狸奴的肩膀。
“结实了不少,这些日辛苦你和师父了。”郑犇用眼神示意亲兵屏退众人,他则是揽着狸奴的肩膀往他的帐篷走。
军中不少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黎茂青这个时候前来怕是不一般啊。
进入帐篷,狸奴才无奈开口:“郑哥,天下是你打的,士兵跟着你拼命,这个时候你说让我和爹当皇帝?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而且我和爹也不想当皇帝。”
郑犇似乎回到了以前,有些局促不安地憨憨挠了挠头:“我这不是觉得,我不配吗?”
“配!为什么不配,你是打败仗了?还是打下来的地方没能管好啊?怎么就不配?”狸奴已经很久没见过郑哥露出这幅不自信的模样了。
说来还真有点怀念。
“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郑犇放下手,乖乖听训。
狸奴也严肃起来:“郑哥,你知道我们的心意,那就当一个好皇帝吧,往后我就能放心的周游各地,收集各种各样的种子,做我想做的事,你当一个好皇帝,让像我这样的人能安稳地做想做的事。”
郑犇闻言抬起头,同狸奴对视。
这一刻,他这些天的犹豫不决,似乎都消失了。
他缓缓点点头,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向你保证,我会当个好皇帝。”
狸奴绽开了个灿烂的笑容。
他用拳头重重地锤了一下郑犇的肩膀:“那就说定了。”
很快军营中的官员就发现主公似乎轻松了许多。
他们甚至得到了暗示,等到打下京城将胡人赶出国土,他立刻就会立国。
论功行赏!
这四个字,哪怕郑犇没有说,但也烧得众人心头火热。
本来京城城墙高又有护城河,易守难攻,可乘着众人心中这一团火,不到三个月,他们不仅打下了京城还将胡人彻底驱离。
要不是如今满地疮痍,不足以让他们反攻,军中怕是有不少人要坚持继续打了。
狸奴赶回岭南,接郑家人和宗居崇到京城。
“狸奴,京城是什么样啊?”茅衣兰多年坐镇广阳村,越发内敛温和,如今赶往京城也十分泰然自若。
狸奴真心觉得郑哥就应该当皇帝,嫂子就应该当皇后。
“嗯,如今破破烂烂的。”狸奴实话实说。
经过几次战火,整个城池都有些破旧,百废待兴。
“无妨,我等好好收拾,总有热闹起来的时候。”茅衣兰不觉失望反而说。
他们一行人怀着希望前往京城。
春日,郑犇登山祭天地,大梁朝建立。
论功行赏,长公主郑香桃自请驻守西北,
宗居崇被封太傅,黎茂青则被封为亲王……
狸奴接到圣旨很是困惑:“怎么封我当亲王啊?”
“我给你划了一块很大的封地,你想要怎么种田都够了。”郑犇还觉得自己的主意好得很。
狸奴叹了口气:“你那些大臣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搞得他好像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小妖精。
“没事,他们看我也不顺眼。”郑香桃俏皮地说。
哪有长公主自请驻守边关,皇帝还同意的?好多大臣都看不惯。
反正不管他们咱们看,哥同意就行了。
两人对视一笑。
郑犇瞧着他们和师父,又看看爹娘爷爷,茅衣兰和儿子,只觉浑身畅快,只是他还没享受多久,郑香桃就走马上任去了西北,宗居崇带着狸奴麻利溜了。
留在京城肯定要被当苦力!
郑犇睡了一觉就发现,小妹和狸奴都跑了!
他磨了磨牙,只能撸起袖子开始干活。
******
一辆牛车缓步走在田间小道上。
狸奴坐在外头赶车,车轮滚滚,春耕正当时,田地里有许多耕种的农人。
“官府发的种子可真好,又大又胖乎,瞧着就比咱们自个的种子好。”
“那是,这可是太傅选出的种子,咱们的黎太傅可是皇帝的老师能不厉害吗?”
“皇帝的老师?怪不得呢!”
“可惜了,没有麦种呢,不知道太傅什么时候能弄出来麦种。”
“老陈头,你别光想着好事,陛下心善这才给咱们发稻米种子,以后你还想年年都有啊!你这脸怎么那么大呢。”
“嘿!我可没这么说啊。”
……
宗居崇拉开牛车帘问:“狸奴累吗?”
“不累,爹,郑哥给大伙发种子了!”
“嗯,我听到了,百废待兴,正好能推广粮种,你郑哥做得对。”
“爹,咱们还没弄出麦种呢,不如找个地方研究研究。”
狸奴和宗居崇四处游历,一边行医,一边在北地收集了许多不同的麦种,正好能拿来研究。
“好啊。”宗居崇本就是想用之后的时间陪狸奴,研究种子也是他的爱好,他自然不会拒绝。
他们十分随性地租了一处院子,买下两块田地,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三年后,郑犇收到了新麦种,一种比普通的麦种更加耐寒耐旱,产量有少许增长,第二种产量高了许多,但并不耐寒耐旱。
“师父和狸奴真是悠闲,恐怕还是要等今年年节才能回来了。小妹更别说了,三年才回来过两次,今年不知能不能回来。”郑犇仔细收好种子,感叹道。
茅衣兰知道他是想师父、狸奴和小妹了,她柔声安抚道:“去年是因为边关有战事,小妹才没能回来,今年应当能回京。”
郑犇叹了口气。
这些年师父只在年节回来,他眼见着师父一年老过一年。
在他的记忆里,师父永远不会老似的,现在他才发现,师父并不是不会老。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只是他不愿说出口。
“咳咳咳。”一团乌黑的血被宗居崇咳了出来。
这具身体身上的死气是越来越压不住了。
小金眼看着宿主面无表情地将染了血的帕子烧干净。
他关心地问:“宿主,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消耗的灵力越来越多了,这身子恐怕只能再坚持四年。”宗居崇突然有些明白作为人的遗憾。
他有些可惜,恐怕不能看到狸奴成家了。
比起成婚狸奴更喜欢在外游历,这没什么不好,宗居崇只是有那么一点点遗憾而已。
还好,他走后还有郑犇和小妹陪着狸奴。
他这些年回京城,隐隐已经从郑犇身上感觉到了压迫,郑犇如今龙气正盛,自己这个借尸还魂的树妖,在他面前天生受到克制。
“爹,我今日做了骨汤面,你快些来吃啊,不然面要坨了。”狸奴敲门进屋笑着说道。
宗居崇点点头,起身去吃饭。
在狸奴自以为宗居崇看不到时,他眼光中才露出担忧。
爹似乎真的在逐渐老去,身子也一年不如一年了。
虽说这是天理循环。肉体凡胎,年纪大了自然会老。可狸奴还是忍不住担忧。
宗居崇的神识怎么可能注意不到狸奴的目光。
不过他只能选择当看不见。
四年时间弹指一挥间,春去秋来,宗居崇拖着破烂的身躯在这年冬日回到了京城。
郑香桃几个踉跄,险些摔倒,她甩开想要扶她的属下,脚步飞快地往内冲,一路的宫人均是恭敬行礼,郑香桃的脚步逐渐沉重,眼前似乎被一团云雾笼罩。
“小妹,你终于回来了,你师父他等着你们呢。”郑氏急切一把拉住郑香桃。
郑香桃被郑氏拉着进入寝殿。
父亲、祖父、兄长、嫂子、狸奴……还有躺在床上陷入昏睡的师父。
她扑跪在床边颤声说:“徒弟不孝,竟是现在才回来,让师父久等了。”
狸奴茫然抬头,看到熟悉却又陌生的小妹,干涩的双眼中再次涌出晶莹的泪水:“小妹,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郑香桃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狸奴仅仅抓着宗居崇的手,他声音干涩地对身侧的太医和医女说:“爹交代,人齐了,让他醒过来,你们施针吧。”
郑犇这个能征善战的帝王,此时忍不住扭过头去,他知晓如果施针让师父清醒过来,师父怕是熬不过今日了。
他不愿去看。
医女荆慕兰躬身向前,兄长的身影似乎又出现在了她眼前。
荆元飞翻找出药丸,他捏着手中的药瓶,愣了一瞬,可仅仅是一瞬他就把药交给了妹妹。
“妹妹,你去献上吧。”不论结果如何,若是能让黎太傅好转,便是值得。
荆慕兰目光坦然而坚定:“哥,是我连累你了。”
“连累,怎么能说是连累?”荆元飞笑了,“若是你我二人能换黎太傅几年时光,那实在是太赚了。”
荆慕兰笑着点头。
此时此刻,荆慕兰她拿出自己用药水浸泡过的针。
针扎入宗居崇干枯的身体,宗居崇就发觉这上面有他的气息。
准确来说有他的金桔的气息。
他没有昏睡,只是身体要支撑不住了,他想要等人都聚齐,不想要最后还要留给几个孩子遗憾,所以选择将身体功能调整到最低,消耗灵力最少的状态。
他用神识一扫便想起了此人是谁。
荆慕兰,六品医女,善于接生和针法。
宗居崇心中轻笑,没想到今日还能遇到一位‘故人’。
他这些年游历四处,早已听说过远河坡野菜的故事,没想到她竟会冒着暴露的危险救治自己!
看来,这辈子自己这个人当得还算不错。
突然宗居崇有所明悟,似乎勘破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缓缓睁开双眸。
正对上狸奴红肿的双眼。
“别,哭了。”宗居崇勉强控制着身体,扯开一个笑容。
狸奴连连点头,只是眼泪根本不受他的控制,他紧紧抓着宗居崇干枯的手,生怕他下一瞬就会消失。
“郑犇、小妹。”他的目光划过床边的郑犇和郑香桃。
郑犇:“师父!我在呢!”
郑香桃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想要对宗居崇露出个笑,可是实在难以做到。
宗居崇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郑犇赶紧接住。
“麻烦你们,替我照顾好狸奴。”
不仅仅是为了任务,他希望狸奴能好好活着,高兴地活着。
郑犇赶紧说道:“是,师父您放心,只要有我在,没人能伤师兄一根毫毛!我不会让师兄受委屈!”
“师,师父,我们知道。”郑香桃哽咽地应道。
宗居崇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到狸奴身上。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从一个遍体鳞伤瘦瘦弱弱的小孩,长大成人。
真是一种神奇的体验。
他心中酸酸涩涩,既有坦然又有不舍。
宗居崇发觉自己越来越像是一个人了。
“狸奴。”
“爹。我在呢。”
宗居崇有许多话想要说,只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枕边,有个木盒,木盒里有答案。”宗居崇慈爱地笑笑说,“知道答案,你就不难过了。”
狸奴茫然地看着父亲。
“父亲?”
宗居崇恍惚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小孩。
他笑着闭上眼,手渐渐无力。
小金球身上的光泽似乎都淡了许多,他绕着众人转了一圈,这才说道:“脱离本世界。”
宗居崇真正失去了意识。
“师父!”郑犇悲切地惊呼。
狸奴却突然觉得他牵着的手好冷,好陌生。
床上人似乎变成了一具陌生的尸体。
他挤不出一滴泪水,愣愣地看着小妹和郑哥扑在那具陌生的身体上哭嚎。
狸奴猛然站起身从枕边拿起那个木盒。
要不是还要安葬这具身体,他甚至想要赶紧打开木盒!
葬礼过后,狸奴这才找到空闲打开那个雕工精巧的木盒。
里面放着的是一个普通的荷包,荷包旁边放着一封信还有父亲的路引和能证明身份的地契。
“为什么是这些?”狸奴茫然自问。
他打开信。
【回故乡吧,回去之后再打开荷包。】
短短一行字,狸奴却满是疑惑。
他急匆匆地告别郑犇和小妹准备回地契所在地。
郑犇只以为他想要离开京城,他不能亲自跟着,小妹也还要回边疆,让他一个人离开,两人又实在不放心,郑犇派了许多护卫跟随。
狸奴只是让他们跟在身后,自己单独骑马前行。
这日他来到一座郡城休息整顿,却在城门口遇到了一对老乞丐。
那两个老乞丐看到他便冲了过来。
“我是你娘啊!”女老乞丐想要抱住狸奴的腿。
只是她还没靠近就被狸奴身后的守卫一脚踹翻。
狸奴的目光扫过两人又淡漠地收回,径直入城,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刚才说了什么。
其他护卫却不能当没听见。
就当他们要收拾一下这对敢胡乱攀扯的老乞丐时,程彰扒拉开蓬乱的头发让他们看他的脸。
“你看我,我们长得如此像啊,我真是他爹。是亲王的爹!”程彰有些癫狂地说。
护卫面面相觑,只能偷偷将人先抓了起来。
程彰心中大喜,没想到他们真的遇到黎茂青了!
耿菁雅哈哈大笑,自己终于又能过好日子了。
她就不信,黎茂青还能不遵守孝道吗?
胡人南下,田地房屋银子都没了,程旭岭投了胡人,反过来欺辱他们,仆从死的死跑的跑,老夫人杨氏得了风寒没钱治病活活熬死,还好很快便有士兵前来打退了胡人,程旭岭这个白眼狼也死了。
他们两人好容易才活到今日,可因为不通俗物,便是连种田都不会,分到的种子被他们买了换了银钱,可官府发下的粮种是禁止私自买卖的,他们被小吏抓住,收走了银钱,还进了大狱。
如今黎茂青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这两人很快就被送到了京城,只是他们并没有被送到王府,而是被秘密押入天牢。
“你们说,你们是小王爷的爹娘,那小王爷怎么不认识你们?”郑犇背着手问道。
“我们意外失散了,失散的。”程彰还有些理智想着胡编些借口。
耿菁雅却是尖声喊道:“我是小王爷的娘亲,你们不能抓我!你们这样就不怕天下人说小王爷不孝吗?!”
郑犇嗤笑一声,他冷冷地对禁军统领说:“给朕好好问。消息不得走漏半分,否则……”
他答应过师父,不让师兄受一点点委屈。
可师父尸骨未寒,就出了这样的事,他心中压着浓烈的火气。
禁军统领赶紧说道:“是,陛下。”
郑犇快步离开。
禁军统领见陛下如此,哪里还有顾忌。
不到半日,程彰和耿菁雅就受不住刑,将事情原原本本地招了。
“梦!就因为一个梦!他们竟然!”郑犇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狸奴,他们捧在手中的狸奴竟然就这么被人糟蹋!
至于旁的奇异之处,郑犇在战场历经生死,倒也见过一些说不通的事,可如今他当了皇帝,天下尽在掌握,自有一番心胸气度,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如今只是恨不得亲手刮了这两人!
还有那些苛待过狸奴的奴仆,要不是他们早就死在兵乱,难以寻到尸身,郑犇恨不得立即将他们全都挫骨扬灰!
“周大人,秘密将这两人凌迟处死。”郑犇语气冰冷道。
周统领恭敬应道:“是,陛下。”
狸奴再没见过两人。
他浑不在意,他只是按照地契找到了爹的故乡。
他隐去了身份,换了身普通小贩的打扮,又让人不要跟着他,这才进了那瞧着很是繁华的江南小城。
狸奴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认识黎秀才的老邻居。
他给赵老婆婆看了爹的画像,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黎秀才啊。唉,那年水灾,他带着妻儿逃荒去了。我们本是同行的,可惜啊。”赵老婆婆坐在躺椅上笑着问,“我从未见过你,你怎么认识黎秀才的啊?”
狸奴只觉嗓子干涩,他犹豫片刻说:“逃荒时结识的。那时我还小,婆婆怕是记不得了。”
“逃荒啊,那可真不容易。难为你还记得来找他们,可惜了。”赵老婆婆叹了口气,“江氏这个秀才娘子心善得紧,经常教那些小丫头识字,可惜了,黎秀才多好的一家人啊,竟是被人活活打死了。”
一家人?!
活活打死!
那他爹。
他爹是谁啊?
“被……打死了?”狸奴紧皱眉头急迫地问,“婆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一家露了富,旁人争抢他们的吃的,便将他们一家人活活打死!我和老头子将他们搬到了死人坡,我们对不住他们啊,竟是没能安葬他们。”哪怕过去了许多年,说起这件事赵老婆婆还是忍不住颤抖,她年岁大,黎秀才对她和老头子还算照顾,他们夫妻俩上前拦着那群人,还让人打了一顿,最后竟是连黎秀才一家身上的衣裳都没护住!
赵老婆婆的孙子见祖母如此悲切,赶紧起身道:“小兄弟,我祖母年事已高,不能太激动。”
狸奴却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起身告辞的。
爹,到底是谁?
狸奴失神地走在青石板的小道上。
他缓缓掏出那个荷包。
“里面装着答案……”狸奴深吸了一口气,手指颤抖地解开荷包,一个白玉药瓶出现在他眼前。
里面是一颗颗搓得圆滚滚的药丸。
每一颗药丸都有金桔的清香。
这香味似乎能够安抚灵魂,似乎能够带走一切病痛。
随着这香味,狸奴淡忘的记忆逐渐清晰。
月影下晃动的枝叶。
那让他活下来的金桔气味的药水。
在那破旧的庄子里,在南下的商船上,一点一滴,他想起来了!
他怎么就忘了呢!
爹,不是人。
如果爹是妖怪,那爹会轻易死去吗?
爹说,这里有答案,知道答案,自己就不难过了!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药丸,跪倒在地,宗居崇离开时没能落下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一颗又一颗,他几乎无法喘息。
突然狸奴笑了起来,只是眼泪止不住地下流。
爹还活着!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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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后,D市第三高中历史课堂上,历史老师神采飞扬地讲着大梁朝历史。
“说起大梁朝,就不得不提黎茂青。”历史老师笑道,“也就是大家说的黎农神。”
“他走遍大梁培育出许多粮种,还写出了流传千年的《粮种记》……”
“可惜了,就是最后修仙去了。”最后排的男生低声说道。
黎农神的电视剧多得很,哪怕他不爱学习都知道。
另一个男生说道:“科学的尽头是神学,反正他厉害得不像是普通人,还活到了一百三十多岁,最后史书也没记载他怎么死的,都说他飘然成仙了。”
“哈哈哈,我看他是老糊涂了,很多人老了不都想要长生吗,黎农神也有糊涂的时候吧。”
“说起来,咱们历史老师也叫黎寺毓,跟黎农神他爹名字一样哎。”
“这算什么,叫这个名字的人可多了。”
黎寺毓脸一板:“后面几个,你们要聊天就出去聊!”
几个小孩默默住了嘴。
下课铃声响起。
黎寺毓收拾东西出了教室,他老婆江海茜早早就开车来接他。
他开门坐进副驾驶:“让你等久了吧。”
“没,就一会。”江海茜温柔一笑,“学生调皮了,你看着怎么不高兴啊?”
黎寺毓摇摇头,他想到课堂上那几个学生聊的话,犹豫片刻问:“老婆,你说黎农神为什么后来会去修道啊?”
“嗯,想要长生不老吧。或者是想要见仙女,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江海茜半开玩笑道。
黎农神虽然弟子遍天下,但没有成婚,最后又修道去了,还活了那么久,实在太有戏剧性,从古至今不少人都写他是跟仙女相恋,不得不分开,最后才得以重聚。
黎寺毓抿了抿嘴,茫茫然道:“或许,他真的有想要见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