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是帝国大姓,沈起这个名字,顶多会让人联想到这位谈判官也许是哪位皇室偏远的末支旁亲,却绝不会将他和那位矜贵孤高、秋月寒江的前皇太子联系在一起。
双方各驻一边,帝国黑金与联邦深蓝之间宛如划开了一条无形的分界线,泾渭分明。
沈司祈身后的帝国士兵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眼观鼻鼻观心,低调得不能再低调。
可沈司霆做出来的事实在太不地道,导致联邦人连带着面对帝国派来的和谈使者也没个好脸色。
“对于在本次事件中不幸罹难的联邦将士,我们深感抱歉。”
此话一出,空气中仿佛隐隐浮动着肃杀的气息,程叙身侧就站着钟弘光的得力助手宁战,这位算不上年轻的男人此刻蓦地咬紧了牙关,眼眶湿润,盯着帝国众人的眼神发狠如一头伺机扑食的猛兽。
“需要提前声明的是,这次行动是沈司霆的擅自决定,他的所作所为并不代表帝国的立场。”
宁战握紧双拳,干涩的声音像是一点点从胃部挤到嗓子眼,他按捺住呕意,只觉面前这一张张帝国脸庞实在面目可憎,失控地低吼道:“虚伪!帝国大皇子都不能代表立场,还有谁能?!”
话语落下,全场落针可闻。
宁战咬紧腮帮子,“噔——”地单膝跪下,重重叩在地面上,不言不语对着程叙做了个请罪的姿势。
他军衔在程叙之下,却因为控制不住情绪越过主谈判官率先开口,往小了说是喧宾夺主的越权行为,往大了说就是外交场合失仪,扰乱正常邦交程序。
不论往小还是往大说,这罪名对于一个军人而言都称得上严重。
可他脸上却没有半分后悔,方才一刹那的宣泄过后,又恢复成了那个处事有条不紊的宁战,只有通红的眼眶能看出些许端倪。
程叙没有动,也没有看向宁战,淡声道:“出去,听候发落。”
宁战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下了,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别人看不明白,沈司祈却能听出程叙对这位手下的回护之意,但也做个睁眼瞎,没有借题发挥落井下石的打算。
“帝国的抱歉,不会只是口头上说说这么简单吧?”程叙直截了当地开口。
沈司祈动作僵住,嘴角一抽,他身边多是挟势弄权之流,这还是头一回在重大场合中遇到这种毫无花花肠子,问话如此直白的人。
即便他对程叙的秉性早有了解也略有些讶异,更别提他身后一众闻言便齐刷刷抬头看向程叙的帝国士兵了。
程叙手指交叉,坐姿挺拔,定定望着他,分明还是个没进军部多久的新人却已经有了大将风范。
沈司祈指尖微蜷,像是被他的眸光烫到一般垂下了眸。
“自然不会,我们是带着诚意前来的……”
等帝国人马打道回府时,同样做了伪装的卫荣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沈司祈。
“殿下,您刚刚开出的条件是否太过于……”
又是打包票会处置沈司霆给联邦一个交代,又是赔礼道歉的,卫荣光像是才刚认识沈司祈一样,头一次知道他有这么好说话的一面。
“你是想说我考虑得还不够周全?”沈司祈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先前想好的那些补偿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好在我们还约了第二次会谈。”
被突然打断话还被曲解了用意的卫荣光:“……”
“殿下!大皇子犯错用不着您来赔偿,何况照陛下爱重大皇子的程度来看,别说您答应的除去皇家身份,流放偏远星系百年,就是将他下狱也不一定能松口啊!”卫荣光面带焦急之色,语速简直快得像机关枪。
沈司祈看他一眼,“你不觉得程叙成长得很快吗?”
卫荣光被沈司祈这突然绕转开的话题问懵了,但还是下意识地答道:“他确实是个天才……”
沈司祈透过星舰的舷窗望向更远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主持重大会谈,想必有很多人都在虎视眈眈。”
卫荣光:?
这是你慷慨解囊的理由吗?
卫荣光字斟句酌,试图让沈司祈重现以往那副冰冷果决的模样,“虽说他逃亡联邦是我们的过错,入军部也多半是为了拥有和帝国对抗的话语权,从一个人造人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值得敬佩,但……”
卫荣光顶着沈司祈满含期许和赞成的目光,刚想硬着头皮来个转折句,却发现好像不知不觉中把自己也说服了。
卫荣光一脸迷惘。
是啊,所以多给点东西替程叙巩固一下位子,又能怎样呢?
关键是,连他顶头上司都不反对,他还在操心个什么劲儿?
“没错,好在我们约定了下一次会面的时间。”沈司祈一脸欣慰地拍了拍卫荣光的肩膀,“荣光,有你这么一个得力助手在,我也宽慰不少。”
本就晕头转向的卫副官,被沈司祈这么一激励,愈发地昏了头。
他浑身一震,显然没有什么应付煽情场面的充足经验。
面对上司的全然信任,一股汹涌澎湃的激情在胸腔中涌动,似乎带他找回了那份追随沈司祈的不改初心……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卫荣光脚跟并拢,神色肃穆地敬了个礼。
“……”
“所以,帝国使者团真是这么说的?”钟桓靠在床头,略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眉毛,显得有些阴郁,“虽然开出了条件,但又没有完全敲定,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程叙没有透露今天来的帝国谈判代表就是沈司祈,以免帝国皇室这几个字眼又刺激到钟桓,“说不定他们是想给我们更多补偿?”
钟桓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看着程叙,“帝国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你怎么会把他们想得这么美好?”
沈司霆并不能代表所有帝国人,但眼下钟桓痛失至亲,程叙不能、也不会以一种理中客的姿态和他争辩。
程叙轻轻吸了口气,“直觉?”
钟桓目光沉沉,“下一次会面,我要和你一起去。”
这是自那件事发生之后,钟桓第一次主动走出钟家防区。
他比程叙预料中的更为坚强。
程叙一愣,正要说些什么话来鼓励钟桓,就见对方神色莫测地转过头。
钟桓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淡淡道:“帮你揭穿帝国人的真面目。”
程叙:“……”
……守护的力量果然强大。
第二次会面就定在半个月后。
两周的时间,钟家防区战后重建工作基本完成,钟桓的复健也卓有成效。
从外表上看,他已经能够行动自如,但钟桓,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钟桓了。
不再是那个会赌气离家出走,立志成为一名少将的菜鸟情报人员……
这几天,钟桓源源不断地和程叙分析帝国人的狡诈与狠辣,坚持要程叙认识到什么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
直至第二次会谈这一天。
程叙和钟桓带着人马如约到达了地点。
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但帝国人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钟桓双手环胸,冷笑一声道:“帝国人,阴险狡诈的鼠辈!”
程叙沉声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否则,他想不出任何对方爽约的理由。
帝国,实验室大楼。
一群荷枪实弹的军官守在实验室门口,连一向沉着冷静的卫荣光都急得团团转。
“咔哧——”实验室的大门终于打开,博士面色疲惫地走出来。
卫荣光迎上去,语调颤抖,“博士!殿下他……”
博士脱下防护服,面带自责,“之前您吩咐让我删除的实验数据,我偷偷藏在了数据库中,今天治疗时助手操作失误……”
卫荣光撑着额头,面容惨白,此刻也无心问罪博士“殿下……还能醒过来吗……”
“这对殿下的身体没什么影响,就是……”博士支支吾吾,小声嘀咕道:“他的记忆里大概会多出一点点东西——不过这本来就是他的经历,应该也没有大碍吧。”
卫荣光松了口气,猛的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一件事,脸色剧变,“糟了!”
……
联邦傍晚的景色美得像幅画,红日落入云堆,坠下海面,漫天的金边霞光映照着这方大地。
程叙对着这副美景发了一会儿呆。
钟桓的脸黑如锅底,几乎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良久,他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冷笑一声,“帝国人这是什么态度??”
程叙回过神来,智脑恰在此时收到了一条消息。
【殿下重病,无法动身前往,改日上门赔罪,还望见谅】
以沈司祈现在那副病怏怏的身子来说,卫荣光没写“病危”就算喜讯了,程叙对他们不能前来的理由表示相当理解。
但被放鸽子着实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是被放鸽子的还有一位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火药桶”说:“这帝国人,肯定是觉得耍我们玩特别有意思,到时候一定还会假惺惺地编几个理由来哄骗我们,谁要是信了谁就是傻子!”
傻子程叙:“……”
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假如对方原本身体就不好,现下真的生了重病,也挺合理的。”
钟桓面无表情地直视他,“早不生,晚不生,为什么非得这个时候生?何况,这个生病了,就不能换个人过来吗?又不是帝国皇太子,难不成还是个独一无二的大人物?”
“这种小把戏,我上小学的时候就不用了。”钟桓鄙夷道。
程叙:“……”
*
沈司祈面无血色,紧皱着眉,双眼紧闭,额上是密密麻麻的细汗,黑发汗湿地贴在额际。
“程叙!!!”
他猛然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眼眶通红,惊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