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开口问,又不敢开口;他知道姚女侠是绝对的“硬汉”级人物,天塌下来她都未必会皱一下眉头的,何况是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们去了白玉家,一进门,前头那个忍了很久的姑娘就忽然转过身,给了他一记重拳。
郑文轩脸上狠狠挨了一记,瞬间就被这一拳砸懵。
他偏着头,很久都没有扭过来。
姚乐阳想补他一脚,被白玉扯住了。
林沛然板起脸道:“要去医院检查。”
“……真屁大点儿事儿……”
林沛然无比坚持:“要去。”
“喳!”姚乐阳怂他正经的样子,赶紧转移话题:“说起来,那天你找我干嘛来着?急事?缺灵感?录音?还是干啥?”
林沛然想到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谈当他的“保险丝”,就撒了个谎:“新买了设备,一个人扛不动,想着你力大无穷,喊你来干活。”
他缓缓开口,嘴上说一句,白玉就写一句。
『2019年5月某日。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人世充满疾苦,生死不过渺渺其一。
……
我们选的这条路,路长而崎,与其用生者的眼泪困住那些已经消失或将要消失的人,让他们也被此折磨,不妨试着苦中作乐,在无尽的黑暗里,寻找一些光。
郑文轩哪招架得住,光速剥完全部的虾,真就一头扎进浴室冲澡去了。
房间的浴室只一层模糊的磨砂玻璃阻隔,林沛然坐在房间这头,哗哗的水声冲散了电脑视频的声音,他透过玻璃,就能隐隐约约看到郑文轩站在里面的样子。
郑文轩个子高,没几块肌肉,但也算匀称,两条大长腿结实又笔直,穿什么样的裤子都跟衣架似的。林沛然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却仿佛能隔着这层厚厚的玻璃,看到水流从他身上倾流而过,淌出引人遐思的线条,然后汇聚在瓷砖地面上,源源不断淅淅沥沥落进幽深的下水口里……
他的心思一下子就飞出去了。
他想起年少的往事。
等他们预定完回来,白玉已经扫完了墓,看林沛然的眼神有点神奇,“……我以为你会多看几处地方再定的。”
林沛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实在架不住这小哥的推销的能力,苦笑道:“反正唐老师也在这儿,总比一个人都不认识强。”
他同时也松了口气,人生前住的地儿,肉眼可见的越来越贵,没想到死后的地儿,居然也这么金贵。还好他的存款勉强还能付得上,就是这块长眠之所买完,他是真的捉襟见肘了。
算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无非也就是少吃几副药。
白玉没再多说,带他跟唐老师打了招呼,这才同他一起去烈士陵园。
可是又不后悔。
我的难总会过的,只要他能打起精神,那么我所忍下的一切,都大可以以后再说。』
房间里没有开灯,目力所及之处,只有深浅不一的黑暗。遮光的厚重窗帘外隐隐约约透过来零散的雨声,和中央空调浅浅的呼吸混在一起,乱糟糟地在脑子里盘旋。
林沛然疼得厉害,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白日里逞能吃了太多东西加重了负担,还是这不合时宜的放纵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勉强,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以免被郑文轩听出什么破绽来。
郑文轩的思绪却很乱,昨晚贝佳出现的事还令他胆战心惊,他惶惶然拥着林沛然,只有彼此真切的触感和温度,才能令他安心、令他获得片刻的平静。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要撞到南墙,把南墙撞个粉碎,再谈面对。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骗谁呢,他的沛然在海南享受南国风光,和无边的波涛、香甜的椰子和咸湿的海风作伴,他一直想去海南,好不容易有机会,不待它个十天半月,怎么会舍得换地方?
但在一条条隧道里穿梭的时候,他的大脑也跟着不停交替着或光明或黑暗的记忆,如何都停不下来。
……
“我又不会把你吃了,非得防我防成这样?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还跟我住同一间呢,这就怂了?”
他只好僵硬指着照片上那个男人,说:“他化成灰的时候,我的心也化成灰了。”
“所以林沛然,”他认真道,“你要走就潇潇洒洒一身轻的走,别给我留念想,听到没?”
因为白玉请假并不方便,所以他跟人换班调了半天空闲出来,陪林沛然去看埋骨之地。
他熟门熟路,带着林沛然在市里的花店逛了一圈,店员已经很熟悉他,冲他微微颔首,连问也不必,就直接去拣黄玫瑰来包了。
林沛然却不太熟悉这样的地方,所以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等着。
一家人和和美美,两位老人难得心满意足,然后踏踏实实地被贝佳送走。
贝佳从始至终,脸上都带着动人的笑意。
……
一周后,她自杀了。没有遗言。
*
幸运的日子里,生命中或许会出现贵人;但几十年光阴,贵人不会每一分每一秒都在。
所以,大多时候,都只有一条路可走,哪怕走得头破血流,也得咬牙走到黑。
……
……
很久很久以后,郑文轩每想起妥协的那个晚上,心脏都会疼得如同被凌迟。
林沛然笑了笑,“不近视,平时经常用电脑,配了副平光的防辐射抗蓝光。”
老先生点了点头,让他在对面随便坐,垫子往桌上一丢,林沛然自觉把手臂放上去,让他号脉。
老头其实有点怪癖,号脉的时候喜欢歪着嘴瞎哼哼,半眯着个眼睛,活像个老神棍,不像大夫。林沛然知道他诊脉的时候不喜欢跟人说话,就乖乖等他摸完。
过了没多久,老先生叹了口气,拿过纸笔开始往上面沙沙地写单子。
林沛然这才后知后觉,今天没看到他的门生——以往都是老头端着保温杯嘬着茶,嘬两口一个药名,他学生龙飞凤舞地把方子写下来的。
白玉说:“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再深的感情,再深的羁绊,都会慢慢归于平淡。从前我养的狗快死的时候,它趴在地上,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里面全是哀色,像在可怜我要孤身一人。第二天它死了,我哭了一晚上。”
“后来在医院送多了人,我就想明白了。生者过客,再来多少我都能收下。但等我死了,这只王八一定会比我活得久,我不要谁来可怜我一个人,也不用任何人为我难过,我所有的悲伤都留给王八,无须你们操心。”
“所以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乐意。”
他看向林沛然,目光平和而沉静,“不过,我恰好常去墓地,你可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花,如果你埋得不太远,我可以顺道也看看你。但你也不必想多,你只是顺带的。”
林沛然默了默,真的思考了起来,然后问:“带草行吗,我喜欢绿萝。挺可爱,还好养。”
“你都这么难受了,我还把你一人搁这儿,那我还是个人吗?”
郑文轩说得轻松,可是这话出口之后,林沛然的眼眶却一下子红了。
郑文轩愣住。
林沛然后知后觉,自己也怔了怔,他想赶紧扯点别的糊弄过去,可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反而眼泪“啪”的滚下来敲在枕头上,晕开一片暗色。
他匆忙想把脸藏进被子,郑文轩的手掌却贴了上来,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从前也没见你这么爱哭,今儿是怎么了?”
“嗯。”林沛然从没见过他这样犯规的撒娇,只好轻柔拍着他的背,也跟着他一遍遍重复答案,抚平他的焦虑。
他故作轻松调侃道:“你这么大个子,赖我身上我是无所谓,让别人看见了不笑话你。”
郑文轩于是就不好再放纵了,微红着脸站直,板起面容严肃跟林沛然承诺:“我还会回来的,等我再回来,就不走了!”
“噗,你可别瞎立Flag,B市的地邪得很……”
郑文轩喋喋不休交代:“你记得按时吃饭,B市天儿热,但你空调也别开太凉……多买点吗丁啉什么的备着,万一犯胃病了就及时吃……保健品的话钙片维生素可以补,别的说不准有什么副作用……”
从前他的眼神不是这样的,他眼里盛着古井般亘古的温柔,暖如旭日,粲然生波。
贝佳猛地后退了一步。
她不认识这个人。
郑文轩扔掉空了的罐子,那易拉罐“当”地从地上弹起老高,将贝佳吓了一跳。
他走进了简陋的厨房,从刀架上抽出一把水果刀。
“走了,去陵园还要半个小时车程。”
林沛然连忙跟上,但刚踏出门,脚步又顿住。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买一束吧……不,买两束!”
白玉无奈又陪他进去,让店员包了束跟他手里的差不多的,然后耐心等着林沛然,见他红着脸问店员,有没有适合给老人的花。
白玉于是就知道,林沛然想去看他外公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默默交代了一句:“要是我们一个小时内能出来的话,那之后去烈士陵园还来得及。”
就算是120,也要有人在他无法自己去办理入院的时候,代他把救护车的出车费结清。
他不想给谁添麻烦,但他若一味抱着这样的心理,只会给社会上那些按部就班工作的人添麻烦。
只要身边哪怕有一个这样的人,都会变得不同。
林沛然慎重考虑了很久,在通讯录的几个名字之间犹豫不决。
他目光停在郑文轩三个字上,前头灰色的头像说不上来的冷漠,有种莫名的嘲弄感。
“……嗯。”林沛然应道,“互相放过,一别两宽。天涯海角,各走一方吧。”
“…………”郑文轩喉头哽塞,他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听到电话那边的林沛然一阵一阵压抑的咳嗽,心乱如麻。
“……林沛然,能不能……我是说,要不我们……”最后一次,再试一次,只要你能答应,哪怕是一丝的希望,他什么都肯答应你……
林沛然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他们都不过是些庸碌又庸俗的凡人,彼此没有什么特别远大的梦和追求,只是互相为了对方而拼命活下去而已。世界之大,真正牵着你的心、让你觉得茫茫人世不是孑然一身的存在,往往也就是那么寥寥几个,无论亲情、友情、爱情……归根结底,都是同样的东西。
一个人不想活了,却希望所“爱”的人能活下去;明明活着受罪,却因为“爱”的人会难过,所以也逼迫着自己活下去……所谓的“人”啊,不就是这样感情用事的生物吗?
……
郑文轩临走的时候,林沛然去送他。
他像个大孩子似的,把脑袋抵在林沛然肩上,好像很疲累,又好像很不安,嘴里一遍遍跟林沛然说着:“你等我……等我……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