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到他了。”
姚乐阳原本的嫌弃和责备于是就说不出来。她深深叹了口气,将他的窗帘拉开,开窗通风,把地上乱七八糟的酒瓶子踢到一边,然后抱着笔记本电脑在他对面坐下。
“我不是来听你倒丧气的。”
郑文轩的嘴片颤动起来,目光悠长落在深沉的、昏暗的卧室里,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说:“他在哭……”
*
“……挂四和弦放在这里,很好听……”
他抱着那把吉他,像抱着林沛然的心脏,它颤动发出声音的时候,他就好像又拥住了一个呼吸着的爱人。
郑文轩抬起头,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看着姚乐阳,痛苦、悲伤、怀念、兴奋、喜悦、恍惚、凄凉、期望……无数种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变成让人无法直视的、浓烈喷薄而出的感情炸.弹。
“你听到了吗……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还活着……你听,他还真实的活着啊……”
Time is running out。
“我要回去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你缺什么一定要来梦里告诉我,好吗?”
少年也用温和的眉眼对他笑。
他知道,他这辈子,再也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往后余生,岁岁年年,爱你念你,一生不改。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你每天都喝。
每天都喝。
然后你眼前浑浑噩噩模糊一片的时候,好像就在阑珊的光影里又看见了温柔的他,看见他对你笑。
你伸手去抓,什么也没抓住,只有冷飕飕的空气从指缝里流走。
你醉得越来越深,却越来越清醒。
白玉收回了目光,郑文轩这份迟来的道歉他本没指望,但既收到了,也就“嗯”一声收下。
他说,“林沛然火化的时候,你的样子和我当年一模一样。”
郑文轩愣住。
“所以,这世上只有我明白,你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化成灰烬是什么感觉。”
郑文轩那颗久久不曾被撕扯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郑文轩摇头。
“到最后也不知道?”
郑文轩闭上了眼睛。
姚乐阳骤然失控,泣不成声。
她站了起来,走到沙发跟前,忍着鼻头酸楚说:“……你起来。”
郑文轩从前听说过白玉的事,但并不算了解,他甚至不知道那碑里躺着的人是唐谦。
他听到白玉一边烧着黄纸,一边平淡无波地跟那个人交代,说:“旁边睡着的是我的好朋友,你在下面,多照顾他。”
郑文轩定定望着他。
白玉闭目呼吸了一次,冷冷转过头来,“看我做什么?”
“……”郑文轩有些尴尬,不知该从何说起,“对不起……还有,我以为你会像阳阳那样揍我一顿。”之前林沛然和白玉一起喝酒,他还神经质的吃了白玉的醋……
他惨然笑道:“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林沛然的死,远比让他自己去死还要痛苦。
人的一生,真的太短太短了,机会也转瞬即逝,那一瞬间没有抓住,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他扯着嘴角,艰涩问道:“后悔无用……可是怎么做……怎么做他才能回来……阳阳,你教教我吧……”
“我好后悔,悔得恨不得把这条命立刻赔给他……”
他安静了好半天,突然说,“阳阳,你教我打鼓吧。”
他不想活了,郑文轩活该从世上消失,他希望留下的是林沛然。
从此以后,他的心脏替你跳动,他的呼吸替你呼吸,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活着。
他要变成你。
只求你活着。
自打毕业乐队解散之后,鼓棒这种消耗品姚乐阳已经很久没买过新的,得知郑文轩把它敲断了,她也只好翻着白眼深深一叹,然后发过去淘宝链接让他自己买。
女孩子打鼓都没那么“激动”,姚乐阳以前最用功的时候,也就是一个月打断一副而已。
她知道,郑文轩舍不得用林沛然的鼓棒。
但后来新的鼓棒到了,郑文轩却反而不怎么打鼓了。
他激动地在姚乐阳面前熟练又完美地演奏了一遍整首曲子,然后忽然就陷入沉默。
你有没有失去过一个人。
在他从你的世界消失之后,你每天都精神恍惚,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画面,一件寻常的东西,就会勾起你无穷的回忆和思念。
你逃过了路边小情侣你侬我侬的告白,逃过了曾经一起装潢过的房间,逃过所有追着你不放的他的影子,却在打开冰箱时,被几袋石头一般冷硬的速冻水饺弄湿了眼眶。
阳台上抽着新芽的绿萝,衣柜里整齐叠好的衣服,原本放着两个人的刷牙杯另一个却再也不会有人用……你逃进浴室,用淋漓的冷水冲刷着自己的头脑,又在伸手按下洗发液的时候,嗅到那让你忘不掉的熟悉的香气。
你不得不没命的喝酒,试图让酒精麻痹这种孤独的痛苦,让混沌和虚无塞满脑室,好暂时忘却锥心的剧痛。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垂下了头,望着照片上的林沛然苦涩动了动嘴角,“是啊……那是什么感觉呢……”
从林沛然变成一抔灰起,他就再没从绝望的深渊爬出来过。
白玉说:“我不会同情你,但也不会憎恨。我知道你盼着一个原谅,不管被谁都好。但我不会给你,姚乐阳不会给你,林沛然也给不了你。”
“你注定跟我一样,抱着无尽的思念走完余生。”
他平时很少如此多话,也许是知道郑文轩在某些方面与他感同身受,也许是林沛然最后的时光是他眼看着、陪着走过,他接受了林沛然最后的善意,同时也最能理解林沛然对郑文轩全部的感情。
姚乐阳忍了忍,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先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贝佳又是怎么回事?”
郑文轩安静了片刻,缓慢又呆滞地,把原委道来:“……大一下学期,我偶然路过教学楼后面的人工湖,看到贝佳要自杀……”
他麻木讲着,讲贝佳的病,讲她以林沛然和他的亲密关系和影像做威胁,要他和她在一起……讲他毫无征兆和理由的甩了林沛然,林沛然魂不守舍在外面游荡,险些就在哪片没人的地方寻死……
他偷偷跟着他,然后把林沛然从广场上捡回家……
这些年的反反复复,心存侥幸,优柔寡断,懦弱自私,都鲜血淋漓地剖开在阳光下,暴露无遗。
……
不知道揍了多久,姚乐阳摔不动了,她太久没这么动过手,以至于没扔几次反倒自己筋骨疼。她居高临下盯着郑文轩,咬牙切齿:“郑文轩,你是个混蛋。”
郑文轩躺在地上,凄凉展开笑容,“是啊,我是个混蛋。”
他眼角有泪,顺着脸颊划进耳朵里,融进鬓发消失不见,“我就是你小说里那种自私自利、无能又渣的渣攻,什么为他好,什么苦衷,跟他的苦难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我多希望有人能狠狠痛骂我,把我骂到尘土里去……你这人嘴巴不够毒,就连打人都没以前疼了。”
姚乐阳就这样沉默盯着他。
他说:“我早早地因为任性妄为,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所以我一直自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打拼出一番事业……我背后什么都没有,只能往前……可就算如此,我其实也比不上林沛然,他的年薪是我的好几倍,是我再打拼十年也比不上的数字……我不过是为了一点点没必要的男人的尊严,对他的伤心视而不见而已。”
“不是不心疼的……怎么可能不心疼呢……可若要我放手,还不如给我一刀来得痛快……我放不下啊,我就是放不下啊……只有他,哪怕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不肯撒手……”
“他会生病,都是我的错,是我许诺了他一生却没把他照顾好……”
“我是个烂人,烂透了。如果——”
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住,眼中的光华黯淡下去,是对他自己最深的恨意。
……求求你活着。
在那之后,郑文轩开始卖力地学架子鼓。
姚乐阳大学是另一个乐队的鼓手,教他打不太难的节奏并不费太多时间,节奏感好的人手脚分离只要练习一段时间就能轻易上手,但郑文轩对别的节奏型并不感冒。
他一遍一遍敲着《Time is running out》的节奏,好像根本不知道疲累,不知道厌烦。
只一个星期,他就把姚乐阳的鼓棒敲断了。
她轻飘飘的一句应承,寄托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怎样的羁绊、眷恋和期待,她永远也体会不到。
所以在失去之后才想着弥补,是根本没有任何用处的。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也不会倒流,错过的东西永远是错过。
但若一直沉溺在过去的伤痛中,不仅会浪费了现在,连未来也会一并失去。
所以,哪怕明知就算写完了这个故事,林沛然也再也没机会读到,她也还是动笔了。
她说,“我要知道全部的细节。我拿到了沛沛的记忆,得到了白玉的旁述,但我猜不到你的想法。你若不讲出来,他的故事永远不完整。”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无论任何时候想起他,你的嘴角都会情不自禁上扬。你恨不能将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都亲手奉到他跟前,若他皱一皱眉头,你的心都跟着颤。
他喜欢安静,安静又温柔,总是静静地接受你的牢骚和调侃,然后用那双如水的清润的眼睛对你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
为了他一个笑容,你可以高兴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数个小时,在被子里偷乐到天明。
……
郑文轩看了看她,也站起身。
猝不及防的视野颠倒,他冷不丁被掀翻在地,四肢百骸猛地砸在地上,钝痛令他清醒了一瞬。
姚乐阳说:“起来。”
郑文轩二话没说爬了起来,接着又一次被摔在地上。
“起来。”
“但思念……有时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微微抬头,望着万里晴空,轻描淡写说:
“人的肌肉组织有六百三十九块,一百四三个关节,两百零六块骨头……在成为医学生之前,我就亲眼看到过真正的尸体,并且死死记住了它们的结构。”
“……这世间冷静自持的人,到底还是太少了。而痴人,都若你我一般相似。”
他扫完了墓,就安静离开。
郑文轩在林沛然跟前坐了一天,坐到天色擦黑,他轻轻抱起陪着他奔波了数百公里的绿萝,跟林沛然道别。
“沛然,生日快乐。”
他温柔摸着墓碑,像摸着林沛然的面颊。
“下面黑,晚上就不要熬夜了……一个人无聊的话,就看看书,等阳阳写完了我们的故事,我就把它烧给你……夏天多雨,雨天记得不要出门,非出门也不是不行,但记得带伞……有空就多运动,不要再生病了……一个人睡会不会有点寂寞?人生一眨眼就会过去的,在哥去陪你之前……要盖好被子,不要着凉……”
他站起身来,对照片上那个少年淡淡地笑。
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前扑的时候,梦就陡然醒了。
指缝里混浊的空气,空虚得让人心慌。
*
“……你看到了吗……他在哭……”
他呆呆痴望着阳台的方向,好像那里坐着他梦里的人似的。
他好像身处巨大的波涛之中,每一片浪花都映着他的样子,然后他在水纹的另一面,看到林沛然。林沛然伸出手,手上戴着他们的对戒,柔柔软软地对他笑,像在说:
“再见,晚安。”
他的泪水无法停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内心没有什么悲伤的波动,可是眼泪就如同没有关好的水龙头那样,一直一直往下流,擦干之后再漫出来,执着地流个不停。
胸腔里的心脏还在真实的跳动着,他承受不了这份心情,所以抱住了林沛然的琴,紧紧蜷缩成一团。
姚乐阳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是看着这个人,她的心里就升起难以言说的难过。
他梦到的林沛然还是坐在那个熟悉的阳台上,手里握着电话,一个人孤独又单薄地坐在地板上。
他看不见郑文轩,对着月光一边流泪,一边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啊……”
流着流着,林沛然就被无穷的黑暗包裹起来,再也看不清面容。
郑文轩想去抱住他,想把他从黑暗中拉出来,想让他不要这么难过,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不会再让他孤身一人……
可是,他却怎么也够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