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
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为之生活、为之奋斗的目标,甚至有一瞬间,觉得活着这件事本身都失去了意义。他陷入深深的迷茫,身边的一切都虚幻起来,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是啊,他和林沛然三年同窗,两年同伴,五年磋磨,人的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年……他是一往无前的战士,自以为扛起了铁血炮火,顶住了淋漓现实,却忘了身后的人在漫长的等待里,会不会十年如一日的一如往昔。
他忽然之间明白了林沛然当年的感受。
那时候他没有任何理由地、仓促地将他推开,将他抛弃,林沛然那时的难过,比之他如今,怕是更要痛苦数倍吧?
再回过头看自己的笔记的时候,林沛然恍然发现,他最近记下的东西,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他虽然不算那么乐观,却也从来不是特别悲观的人,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可对比笔记前后的文字,他一瞬间就意识到,这字里行间快要溢出屏幕的丧气,令他错觉自己是不是正在从心底放弃“求生”这件事。
是的,最近好像对什么事都慢慢变得漠不关心了,就连被他视为至为重要之人的郑文轩,他的反应都淡漠起来。
不止淡漠,还消沉、懒散、斤斤计较……
林沛然惊出一身冷汗。
“现在的你,真正开心吗?”白玉问。
林沛然唇角噙着笑意,好似在品着什么散不尽的余味,“嗯。”
他说,“其实,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是这世间就是这样,你越是想要得到的,就越不让你轻易如愿。从你喜欢上谁的那一刻起,好像世间万物就都开始阻拦你去喜欢他,好像你们在一起就会引来世界末日……但哪里真有那么可怕?不过是生活太无趣,所以命运喜欢捉弄一下凡人,看我们为之苦乐蹉跎,它尝够了喜怒哀乐,就会放你走。”
他说,“我久违地释然了……在这种时候,觉得平静真好。”
“我喜欢过他,他也喜欢过我,真好。”
这会不会是一场梦啊……
林沛然恍惚怀疑着,也许在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刻,他就会突然醒过来。然后,他仍是空对着满室清冷、不知今夕何夕的痴人,所有的苦涩和寂寞都仍要一个人默默吞下去。
他听见郑文轩不好意思的说:“虽然不算太贵重,但也精挑细选了很久……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林沛然心中百感交集,又悄悄在心底深深叹气。
怎么偏偏、偏偏是现在呢……
他莫名觉得自己挺矫情,明明期待着郑文轩能来送他,可他不但不会把心事说出口,还直把郑文轩往外推……于是林沛然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吁了一口气。
『嗯,大丈夫萌大奶。』
郑文轩没有再回。
林沛然还没意识到这“忙碌”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回到B市的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除去写歌糊口、定期去医院治疗,剩下的时间就只余帮郑文轩“看家”,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一个人霸占两米宽的双人床。
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呢?大一那会儿,他和郑文轩刚同居了半个学期,正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们被学长们坑了,拉去了和外院的联谊。
林沛然当时生怕郑文轩被别人占了便宜,自不量力给他挡酒,结果郑文轩没喝多少,反倒是他自己被灌得七荤八素。他酒品不太行,喝醉之后就化身接吻狂魔,逮人就亲,弄得郑文轩头痛不已。
他是被郑文轩连拖带扛给弄回家的。
郑文轩把他按在浴缸里刷洗,他却完全断了片儿,傻兮兮抱着郑文轩的脑袋一个劲儿告白,大着舌头说尽了平时不敢说的热烈情话,把郑文轩感动得心肝都化了……然后林沛然一勾头,就吐了人家一脖子。
那时候郑文轩没直接把他扔出去,可真是好脾气。
白玉似乎想对他笑,但没笑出来,强扯的嘴角显得僵硬又别扭,“不想问。”
“你怎么不赶我走……我说不定就死在你家了……晦气。”
白玉摇头,“我在医院见的死人还少吗。”
林沛然忽然就掉了泪。
他不想在白玉面前显得太难看,可是他也没办法阻止自己现在的表情,他笨拙蹭着脸上的泪水,一张口就是喘不上气似的抽噎。他全身剧烈颤抖着,泪腺如同失控,停不下来。
姚乐阳问他,后不后悔,他点头,又摇头。
他以为,他只是不得已放弃了一次送别的机会,等他的事尘埃落定,他可以有一生的陪伴时间,去补足这次错失的几分钟见面。
可他错了。
因为很多时候,这世上有些人,你其实已经见过了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只是,在你们如常分开的那个时刻,你并没有发觉,还微笑着向他道“晚安”。
林沛然没有再搬回去。
周末休息的时候,郑文轩就会来工作室看他,两个人和从前仿佛没有任何不同。他们总是这样,不管分开多少次,都恍若亲密无间。
月底,郑文轩的单位总部那边似乎出了什么状况,他不得不匆匆结束在B市的调研,回D市去。
林沛然隐约猜到,他是决意借此回去做个了断,所以就没有挽留他。他既然答应了郑文轩,给他些时间、让他再去拼一拼,那便没必要再多问什么。
再大的风浪,他既不肯让自己同行,就等着吧。等他扬帆回来,等到……不能等了再说。
在那之前,他会照顾好自己,努力把时间攒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唐谦以前说,我们是罪人。”
林沛然怔楞看着他。
“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是违背世界普及的意志和认知的‘异类’,存在即是原罪。我们生来就注定会伤害一些人,会受到世界的指责,若承受不起痛苦和谩骂,便最好做个绝情淡漠的人,孤独终老。”
林沛然的眼睛慢慢睁大。
白玉望向他,“所以你也不必整日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心会痛,说明你还知道自己有罪,还不至于无可救药。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减轻罪孽,这本是好事。”
『都买好了还来问我,你故意哄我呢是吧!』
郑文轩一本正经回复:『我想送你的和你想要的,未必是同一件东西,所以我该送送,你该收收。如果从你这儿问到了你想要的,可以再补发呗~』
林沛然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像以前那样,郑文轩给个钩子就义无反顾地咬上去,而是一个不经意就把天给聊死了:『哦,那我先睡了,省得明天起不来。』
那边的郑文轩大概也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消息中断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似的发过来个:『那……晚安。』
『晚安。』
郑文轩在里面分享的东西,可以和其他的好友共赏,却不能让自己知道。
林沛然忍着心情,努力让自己维持平和的态度:『怎么了?』
白玉很少撒谎,或者说,他基本从不撒谎,所以他没有欺骗林沛然说他进不去郑文轩的圈子,但是……
良久,白玉无声叹了口气。
他将郑文轩的朋友圈截图,然后告诉林沛然:『我发给你看,但你别太难受。』
他声嘶力竭,无助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微弱而嘶哑地喊:“别丢下我啊……”
“……别把我扔下……”
……
工作人员总算将他拉到一边,郑文轩呆愣愣望着林沛然被送进焚化炉,神采一点一点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他喃喃着什么,没人听得清。
他细微的声音,就如同焚化炉里被阻断的噼剥声,全部散在漫漫虚空里。
总的算起来,除了乐器,其实也没有几件,姚乐阳两只手一抱就抱住了。但为了她方便带走,白玉还是体贴把它们最后都收进了拉杆箱里。
没有锣鼓喧天和唢呐送行,太过年轻的他们,甚至连一套像样的丧服都没有。
郑文轩也不记得自己穿了什么,他浑浑噩噩跟着陌生或熟悉的人们往前走,直至此刻,还不能完全接受某个事实。
他们进了一间屋子,正中间躺着林沛然。
所有的人都围着他,慢慢地、慢慢地绕着他的身体走过一圈,房间里是压抑的哭声,不知道都是谁在哭。
他实在没忍住,即便平白被咬了一口,也还是憋着闷笑,笑得停不下来,甚至觉得这人怎么能这么可爱,就连使脾气也可爱得要命了。
他脑子一热爬坐起来,郑重其事地对林沛然说:“林沛然,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林沛然像只被欺负了的兔子,红着眼睛指着他,憋了老半天才蹦出来一句:“大尾巴狼!!”
……
玻璃上的景色忽而消失,他木然的脸孔又出现在漆黑的车窗上,郑文轩有一瞬间,仿佛在那深黑的影子里,重看到那双让他夜不能寐的眼睛。
林沛然没打算轻易放她走:『你文案是什么个情况?前段时间让你去检查,查了吗?啥结果?』
“额……”姚乐阳那边沉默了好久,半天才回复:『……可以不说吗?』
林沛然心里一咯噔。
他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变得有点凝重,『你断网闭关干嘛去了?』
姚乐阳不理他。
会的,我可能高中就迫于压力辍学,或者考上一个普通的本科,反正肯定考不进B大……我会害怕与人交往,可能一辈子就缠着阳阳了,也不会和白玉成为至交……我不会出国,我在国内尚且不敢和人交流,何况去语言更加陌生的地方。我可能会当着父母的累赘、包袱,浑浑噩噩在社会上混日子,然后悄悄在某个城市的角落里腐烂……』
写着写着,心便开始抽痛,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无论如何按不下去了。
哪怕只是一种假设,他在想到如果生命里没有出现过郑文轩的时候,也会难受得宛若被活生生剖心出来。
这世上没有如果,林沛然也不想要那样的如果。
他虽然觉得现在很苦,却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和人生。
“………”
“……别烧……”
“……别烧……别烧啊……他会疼的……求你们别烧啊……”
……
从完整的一个人,到一捧灰烬,也就是几十分钟罢了。
等好不容易在嘈杂的环境里入睡,半睡半醒的时候,他又被阵阵春雷炸醒,然后迷迷糊糊梦到,林沛然给他发了消息……
于是他猛地惊醒,仓促而慌张地翻出手机,只为亲眼第一时间确认消息的内容。
屏幕亮起来的瞬间,消息列表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泄气般陷入长久的安静。
心中无法言说的难过,空落落的难过,他感到自己的心脏随着呼吸揪得越来越紧,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