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沛然那颗冷到冰封的心好像又开始跳了,像个过分陈旧的老蒸汽机,吭哧吭哧,苟延残喘。
哪怕郑文轩压根儿就把他的生日弄错了,哪怕这很可能只是靠着好友生日提醒发来的自动消息,林沛然也还是心软了。
他久久望着天花板,暖黄的小夜灯映着一点点模糊的海浪和繁花的影子,除却灯心一点微光,整个房间都沉在大片大片的黑暗里,仿佛随着哪一次不经意的频闪,就能将这点如豆的昏黄吞没。
他没有拆穿郑文轩,等了太久的酸楚和莫名别扭的脾气杂糅在一起,他发出炮仗味儿十足的违心的话:『你还知道戳我啊?』
傻逼。连他生日是几号都记不清。
说罢,他就赶紧勾着贝佳连拖带拉的走远,边走还边欲盖彰弥似的嚷嚷着:“你不是忙着赶项目呢吗?怎么大半夜还跑出来……我们大老爷们儿唠嗑你也来掺和……”
林沛然乖乖站在原地,听不真切他们的对话,只模模糊糊听到贝佳说什么“周末不见人影”、“伤心”、“看了一晚上”、“长能耐”……
他摊开手掌,戒指的周围被他的指甲攥出了几条弯弯的印子,被跳动的血管一碰,就有点儿一揪一揪地疼。
郑文轩太低估女人的疯狂了,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又怎么会知道,他周末匆匆盼着提前下班时候的、那副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儿的样子,有多欠揍,有多张扬,有多刺眼。
贝佳误以为他是和他徒弟周末有约,却没想到居然跟踪出个林沛然。
他控制不住地害怕,惴惴不安,为了不那么恐慌,只好一遍又一遍去摸手指上那枚戒指,把它擦得发亮,把它贴在胸口的位置,然后在心里说:等他……等他……再等等他……
也许是渣文碰上了麻烦的事,不得不和他断联系。林沛然这么想。
黎明前总有最后的黑暗,这说不定就是了,他一定得坚持住。
可是好辛苦啊。
没人告诉过他,为什么会这么辛苦。
这是不可抗力,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有努力让郑文轩打起精神。
他想了想,在屏幕上打字:『我明天上午大概是爬不起来,你可以放飞自我睡个好觉……』
刚打了一半,还没来得及发出去,郑文轩那边就发来一串长长的省略号。
『………………』
“?”林沛然不明所以。
他的记忆,一下子就被拉进年少时流淌得太慢的时光。老旧的书房里弥散着令人安心的纸墨的味道,厚厚的羊毛毡垫起一张张发黄的宣纸,斑驳的碎光从窗台上投下来,照亮被一大一小两只手握住的笔。笔尖蘸饱了搅了金粉的浓墨,在红联上写下除旧迎新的春对,窗外艳红的鞭炮在白雪之上炸成团团簇簇的火花,吵吵闹闹的,好像永远不会停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被凛冽的寒风吹醒。
今年……今年回家过年的时候,带一副手写的春联吧。
*
但林沛然最后的这个新年,注定不能愉快到最后。
林沛然眉眼笑弯了,温温暖暖的,站台顶上漏下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柔化了他的轮廓,令他整个人都像散发着金色的微光。“不是我说,你有时候吧,真的特人.妻、特啰嗦……”
“林沛然!”郑文轩不大高兴,皱着鼻头瞪了他一眼。
“咳,居家、居家……”林沛然乖乖改口,把路上解闷儿的零食丢他怀里,“喏,一路顺风。”
郑文轩点了点头。
临上高铁,他又回头去看林沛然。
到时候他们就可以一起拥着秋月,听温柔的落雪,听到春花次第开、光阴流转间树荫如浓……到天长地久,到海枯石烂。
林沛然心口忽然一颤。
他笑着笑着,泪就淌下来。
他没有天长地久了,春花秋月,可能也只剩一个轮转,更不能奢望什么朝共青丝,暮里白头。他会比郑文轩先走,然后留他一人在尘世里形单影只……
林沛然郁闷抱着脑袋坐了起来。
虽然姚乐阳说得轻松极了,可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脑子里长肿瘤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他原本的责备也说不出了,只轻声问姚乐阳:“你……就不怕吗?”
“啊?怕什么?”
姚乐阳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默了半晌才回:“……怕啊,怎么不怕……”
“要在我脑壳上开个窟窿,切掉我脑袋里一块东西,弄不好有个意外我在手术台上眼睛一闭可能就爬不起来了……就算手术成功也难保不会有感染……怎么可能会不怕啊……”
她说着说着,就有点鼻酸,但还是努力跟林沛然轻松说笑。
马上八月了,秋意催人,浓绿的树荫里,有太多藏在黑暗深处的枯物摇摇欲坠。
郑文轩并没看懂他的眼神,他只觉得林沛然还是同以前一样,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安静,像内敛的春光那样温柔和煦。
他朝树荫下的林沛然走过去的时候,好像在某一刻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个、对不起,我……我没想到她会找来……她说她打个招呼就回去,没事的。”
林沛然侧过头,视线穿过郑文轩的肩头,落在他身后十几米外杵着往这边望的贝佳身上。贝佳无声站在那里,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有一点可怜。
姚乐阳几乎全天24小时在线,很快就发来了回复:『啊?我正出差呢,最近公司搞了个活动,全程直播,你去字母站直接刷直播见我可能比较快。』
『……』
林沛然万万没想到,被他视为“最后的保险”的姚乐阳,居然偏偏在这种时候出差了。她不在B市,林沛然除了靠自己别无他法。
尽管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脑子却还难得清醒,林沛然撑着爬起来,扯着穿上还算整洁的衣服,把手机、身份证、银行卡、病历、医保卡、房卡钥匙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死死塞进包里,抱在胸前,然后打开屋子的门,只留一条手指宽的缝隙。
做完这一切,他瘫倒在沙发上,手抖着拨了120。
郑文轩想去买外食给他带过来,但又觉得林沛然现在实在离不开人。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他离开,林沛然八成会直接扑在地上。
林沛然本来已经点头,答应他去那家在地图上可能看起来更近的店,但似乎是想到,同样标着只有四百米的、近在眼前的LOGO却那么远,又不禁怀疑起真实的距离。
他于是就退缩了,咬了咬牙摇头说:“算了,回去吧,我想回去。”
“……”郑文轩知道他这是真的扛不住了,是出于保全最后的体力做出的判断。林沛然有多倔,郑文轩比他本人更清楚。
他轻声问:“……不是一直想去吗?就在眼前了。”
“……”林沛然下意识想接“好”,话到嘴边,呆了一下,目光忽然飘向无尽的长空,变得很悠远,“………”
他最后一次跟郑文轩见面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好像是,“你回去准备工作吧,我自己能行”。
……哎。
林沛然叹出一口气,决定晚上跟郑文轩打个电话。
他在哭。
恸哭不止。
最后一次,他为郑文轩流泪。
眼泪安静地往下淌的时候,他低低道:“这次你真的……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声音散在空气里,飘飘渺渺,轻轻淡淡,仿佛没有出现过。
……
天亮的时候,雨就又停了。
白玉按林沛然的“指点”,笨拙将不太乖的蛋黄们和蛋清分开。
“你确定这东西真能打发?打到什么时候算完?”白大医生心是很灵,手却并不算巧,让他面对解剖刀可能还会顺手些。君子远庖厨,他在跟吃食有关的事情上,是真的完全不开窍。
林沛然不禁怀疑,他这些年数年如一日的饮食简单清淡,是不是完全就因为他根本不会做饭……
可是郑文轩又真的舍不得和林沛然留下的每一条联络,这些一点一滴,都是他想收藏一辈子的东西,每次删掉的时候,他都恨不得把它们刻在脑子里。
贝佳每天都会检查他的手机,虽然郑文轩什么痕迹都不留,贝佳也还是会疑神疑鬼。她要求把他们两人的账号关联,这样郑文轩单人联络的每一条消息,贝佳那里都会有实时提示。
郑文轩照做了,但贝佳还不知道,这些天他又买了一台新手机。
下班回住处的时候,他就用“秘密”手机和“秘密”账号跟林沛然联络。
他跟林沛然说:“就快了,真的,再过一段时间……等我彻底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会给你一个结果。到时候我们去海南,去你想去的苏杭,我把我自己赔给你做生日礼物,陪你玩儿个痛快。”
“睡吧。”
他说完,沉默了很久,才低低接上:“……再见。”
今生风雨太多,但愿你下辈子的每一天,都能被阳光洒满。
郑文轩的手机安静了两个月。
他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郑文轩说:“……我好像没带钥匙。”
林沛然:“???”
这展开倒是在林沛然意料之外了,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两点。
凌晨两点,郑文轩他,没带钥匙,被关在门外??
林沛然忐忑着开口:“……要不,你来我这儿蹭一晚上?”
有我在。所以别哭了。
最后一天的计划不得不中断取消,郑文轩把林沛然送回了宾馆。
林沛然一觉睡到晚上,郑文轩也就陪着他,守到天色擦黑,华灯初上。
行程表上的计划被郑文轩一条一条划掉,他撩了撩林沛然的刘海,觉得很有些遗憾:“抱歉,你难得来玩儿一次……有种没把你照顾好的感觉。”
林沛然其实觉得这样也不错,虽然他想去的地方最终没有全部去成,但这空出来的小半个下午,有郑文轩陪着他,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好像也就没那么可惜。
他不愿让林沛然受到伤害,但他又何尝不是一直伤着他,让他痛了这么多年?
结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区别,身败名裂的苦、生死人祸的苦,比起心中爱而不得的苦,究竟哪一种才更让人发疯?
他错了。
他把自己想象成独当一面的英雄,却到头来只是一个处事幼稚的渣滓罢了。
这就是他所期盼的结局吗?他应该尊重林沛然的意愿,不再纠缠他?还是宁可被对方厌恶,也要再一次追上去,重新开始追求林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