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回来B市这么久,郑文轩居然一条消息都没给他发。
连“晚安”都没有了。
林沛然茫然无措。如果不是手机上代表日期的数字一天一天增加,他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烧糊涂了,误以为过去了好多天,其实只是几个小时。
他发过去的所有没话找话的问候、卖萌、调侃、段子……全都有如石沉大海。
他咬咬牙,告诉郑文轩,他发烧了,头很痛,要亲亲才能好。
我所理解的温柔,不是无微不至的体贴举止,或者没有原则的中央空调,而是能够成为在乎的人心底的某种力量,在他喜悦时陪他喜悦,在他困顿时抚平他的不安……
我在深渊坠落时,没有人托住我。
可是我却希望,我在乎的人坠落时,我能托住他们一点。
人生真的很不容易,谁都不容易。
所以我努力着,自不量力想要成为流淌在身边人心中的那股温暖。
林沛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讲电话的了,最后的一点记忆,是一群人扛着担架冲进来,他浑浑噩噩盯着天花板,用令人发指的冷静口吻严肃交代:“把门锁好。”
……
……
无尽的黑暗中,他被身体的一阵突然抽搐惊醒。
林沛然睁开眼睛,有一种恍惚。
生路,该自己走。
他冷眼看着贝佳一天一天变得神经质、变得失控、变得行为偏激,同事们看她的眼神逐渐染上某种畏怕和厌色,心中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在用一种无形的刀,杀死这个疯子。
一种不用被法律制裁的刀。
很龌龊,但是不后悔。
“我们认识十年了,但是从来没有吵过架,没有谁和谁真动过怒,”林沛然淡淡说,“我不想和你吵架,所以请你结束通话……别把最后这点美好打破。”
“……”郑文轩沉默了很久。
他好半天才艰涩应道:“好……”
“谢谢,”林沛然哭着,握着手机笑,“郑文轩,我喜欢你。”
“……”
*
林沛然的感觉没有错,D市确实是郑文轩的战场。
郑文轩打算主动出击,用一种对女孩子来说或许很卑劣的办法,来结束贝佳的纠缠。
他逃着躲着到分局去,治标不治本,要从根源断绝危险,必须去直面危险本身才行。贝佳手里握着他的一切,随时可以让他失业、潦倒、失去一切……可郑文轩不怕自己生存不下去,他只怕她毁了林沛然。
他曾经恐惧于贝佳疯狂的操控力,悔恨自己的无能,如今……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有种说不上来的忐忑,他害怕林沛然会等不下去。
林沛然这家伙……正无处可去。
于是远在C市的白玉,今夜也无法安眠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夜不能寐,上一次失眠,是他大四那年,养了五年的狗死了。
他久违翻出了某个箱子,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泛黄的卷子,一些上了“年纪”的照片、老式数码相机记忆棒,和一些宠物用品。
照片里有个戴着跟他一模一样款式的眼镜的男人,他,和一条蠢蠢的萨摩耶。
“啪哒——”
电话那头的那部手机,掉在了地上。
郑文轩愣在原地,像一尊忽然停止了所有功能的木偶,好久好久,都回不了神。
林沛然手指冰冷,滑了三次,才决然挂断电话。
挂断之后,他的泪就滚落下来,砸碎在瓷砖上。
“没有,天阴得很,这架势可能要下暴雨。”
“……”
林沛然垂下了眼帘,躺了回去。
他翻过身,缩进被卷里,闷声道:“谢谢,我……再睡一会儿,暂时……不要叫醒我。”
在那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他的世界,不会再有天亮了。
我很想问他,如果有一天,为难自己的是生死呢?』
秘密的发现是源于一个意外。
林沛然很少再和郑文轩的大号联络了,他们为数不多的交流都是通过郑文轩的小号,不只是企鹅,还有微信。
郑文轩不是一个喜欢混空间的人,但偶尔还是会发点朋友圈。
林沛然和他不在一个城市,想要看看他的生活的时候,就只有偷偷摸进他朋友圈里去,窥一点零碎的阳光做慰藉。
他讲的很慢,思绪沉入回忆里的时候,身体的痛好像就没那么强烈了。
“可谁又想得到,他真感觉出不一样了,不一样到直接跟家里出柜了……”林沛然眉眼弯了起来,如同在讲什么轻松的笑话。
“我现在觉着,他当年拉我渣基三,可真是居心叵测啊……天知道他助攻怎么那么多,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我在追我,就我自己不知道……”
他怀念般咂了咂嘴,叹道:“老实讲,他操作真的太水了,我实在没见过只会战八方的天策,一打攻防就冲进去战八方……一紧张就放战八方……快死了不知道开山开虎,还是战八方……我能一拖二、一拖三、乃至一拖五脸T,全靠他孜孜不倦的送人头训练……”
“一不留神,都A了好几年了……可惜你不怎么玩儿游戏,不然我觉得你特适合我们万花的……”
他木然举了一会儿,手缓缓垂下来,路灯下,银色的指环被镀上一层迷蒙的金光,林沛然小心翼翼把手背凑到唇边,蜻蜓点水般在那枚戒指上啄了一下。
……没关系。
没关系的。
不管郑文轩和贝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
唔……
郑文轩没有再看她一眼,他站了起来,从冰箱里拿出几听啤酒。
关上冰箱门的时候,背后就忽然被一双纤细的胳膊抱住。
他顿了顿,单手撬开易拉罐,闭了闭眼睛,说:“滚。”
贝佳的眼泪浸湿了他的后背,他却只觉得肮脏。
“我爸不管我了……他说我给他丢人……新部门的同事一点也不友好,他们总是对我指指点点……我快疯了……我真的快疯了……连我爸都不管我了,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贝佳在极度的惊恐中,甚至忘了逃跑,“你……你拿刀做什么……?”
郑文轩一步步向她走过去,“我想告诉你,从现在起,只要你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在我身边任何人的生命里,哪怕短短的一秒,我都会毫不手软地捅死你,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
“但你放心,捅死你之后我不会去陪你,我会去自首,然后用你最拿手的骗人的那套‘配合’警方,哪怕我余生都呆在精神病院或是监狱……”
“也许我待腻了,就会‘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被放出来。等出了囚牢,我还是和你阴阳两隔,这辈子再也用不着见你这副让人恶心的嘴脸,这听起来是不是很不错?”
他惨然笑起来,“反正他不要我了,他再也不会看我一眼……”
他俩都觉得,旅行确实是能令人的心情豁然开朗的一件事。
到了晚上,回归城市怀抱的他们开始扫荡D市远近闻名的各种特色小吃,林沛然心里有心思,所以故意拉着郑文轩很晚才去热门的餐馆排队,LED的大屏幕上,一千多人的实时排号等位让林沛然自己都被吓到了。
等他们把这过于抢手的夜宵买到手,D市已经夜深人静。
郑文轩因为知道今天要去景点,所以并没有开车,到了这个时间,无论是地铁还是公交都已经停运,打车回公寓又着实有点奢侈。
林沛然怎么会不知道这点,他如愿以偿,理所当然将郑文轩留了下来。
他想永远离开这里,回到他熟悉的地方去。
他弄丢了一个人……想把他找回来。
……
灯火通明的大街,贝佳一个人走在路上,路过的每一个行人都匆匆。
九点多的城市,繁华过眼,车水马龙。
他行医几十年,像林沛然这样得了癌症还自始至终一个人的,不是完全没见过,但这么年轻不靠父母朋友的,没有。
老爷子告诉林沛然,癌症其实是一种家庭疾病,一个人得了病,整个家都会陷入恐慌,每个人都会被病魔的阴翳所笼罩。
他不是没问过林沛然家里的事,在看到林沛然戴了戒指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不是最近要结婚了……
可林沛然却告诉他,他得病是他自己的事,不想把家人也拉进折磨。人一辈子的时间没有多长,能无忧无虑的开心日子更是少之又少,身边的人能多点开心,他就希望他们多开心一点。
他倔得让人心疼,所以老中医嘴上凶,其实特别关照他。
林沛然坚定说:“想好了。”
老头反倒把自己气个半死,凶巴巴喊他重新号脉,然后把他的方子要了过来,撕了张新纸,补上几味药。
“你自己想明白,我也不劝你了。不过你心里有个数,换了医院别听年轻医生鬼款(乱讲),手术绝对不能做,切不干净的,而且全麻开颅你上了手术台就别想下来了……好在化疗效果还不错,按我经验,至少给你续了几个月。不管你还想不想治,最后别苛待自己,该吃药吃药,身体虚(舒)服些……”
老爷子喟然道:“想回去就回去吧,多陪陪家里人,别留什么牵挂……轻松点说不定活得久一点,我也没少见过完全放弃了最后反而活了好几年的。”
他在林沛然临走前,给了他一个拥抱。老头拍他的背,重重的两下,“我孙子……也就你这么大……”
林沛然知道自己表情失控,只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不管郑文轩再问什么都直摇头。
可郑文轩越是问,他的眼泪就越停不下来,他不得已闭上了眼睛。
他躲不回被子里,就躲在郑文轩的手掌后面,深深、深深地呼吸,想要靠这堵住胸腔的力量把涌上来的酸楚全都压回去。
郑文轩感受到他长长的眼睫在手心颤动着,将一片湿意搅得一塌糊涂。
过了一会儿,林沛然似乎终于控制住了,郑文轩这才将手抬起来。他以为,人在病中总会变脆弱,林沛然本性怯懦敏感,平日里顽强顶着若无其事的壳子,到了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撒撒娇反而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