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乐阳说:“真的。”
“这不是梦?”
“不是。”
“…………”
郑文轩慢慢蹲了下来,脸深深埋进双手之中,像要吞掉一头鲸那样,嘴巴张开到极限。
这是最后一次。
从此以后,再怎么喜欢你,都不会说了。
*
『2018年10月某日。
只有活的愚昧,或活得无耻的人才能完全沉溺在幸福之中,而做不到至少其中一者的完人,活在地狱里连选择死亡也不被允许,没有一条出路,无力的绝望。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开口问:“郑文轩知道吗?”
林沛然摇头。
白玉又问:“叔……”话刚起了个头,他就改了口:“其他人呢?”
林沛然家在C市,他有家却不回,反而来自己这里,林家人必然是不知情的了。
林沛然也摇头。
他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干脆一通电话打过去。
姚乐阳是真被他吓着了,连挂了他三个电话,最后在企鹅里跪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就是……有点儿不好说你造吧……!已经没啥屁事儿了,真的!!!』
林沛然有点生气:“姚乐阳,你爱讲不讲!”
“……”姚女侠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手撕公交变态,脚踩抢劫流氓,可就怕林沛然和狗。
怕狗这是天性没得救,但林沛然一板起脸,那真是比她爸还有威慑力。姚乐阳自己也想不明白,明明小时候林沛然是她跟班小弟,都是她铁拳罩的,怎么长大了之后,她反而怂林沛然呢?
林沛然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明知白玉是怎样的人,还仗着跟他关系好来给他添麻烦。
可是白玉始终没有生气,反而看穿了他的心思,云淡风轻跟他说:“我跟别人不一样,你病了死了,你爸妈会难过,郑……你朋友会难过。我天性凉薄,生死见惯,顶多就哦一声,过两天就把你忘了。”
林沛然却还是担心望着他。
白玉于是端来了一个透明的小鱼缸,给林沛然看。
林沛然茫然往里瞅了瞅,看到一只绿油油的王八。
只有在偶尔的某些傍晚或夜里,郑文轩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他才能在林沛然脸上找到一点生动的颜色。
但每一次,林沛然都会故意把天聊死,故意听不懂郑文轩的各种暗示,故意把所有的话题都转移到音乐和工作上,聊不了几句,就默默把合成器或者吉他抱过来,插上电,乱七八糟地跟郑文轩讨论起和弦来。
林沛然已经两个月没有接新单了,他根本不需要再写什么新歌、再交什么曲子。他早已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无业游民”。
可就算郑文轩刻意想跟他沟通感情、跟他抱怨不如意,林沛然也会在沉默几秒之后,敷衍似的安慰他两句,然后立刻又自顾自地回到创作上来。
如果郑文轩对此不满,他甚至还会闹脾气,从嘲讽到冷战,弄得郑文轩莫名其妙,好几次心情很不美好地挂掉电话。
他对着输入框发了半天的呆,然后壮着胆子打了:『想要你……』
但发出去前的那一刻,又嗒嗒嗒删掉了,改成:『没什么想要的。』
那头的郑文轩发了个抓耳挠腮的表情包,然后说:『那你明天记得早点起床,不然可能会被快递小哥的电话催醒!』
“……?”林沛然微微一愣,『你买了啥东西?』
郑文轩卖了个关子:『保密!』
良久之后,他点了点头。
林沛然挥拳锤了他胸口一下,“快十一点了,她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家不安全,你去送送她吧。”
“我……”
郑文轩想说什么,林沛然却认真“教育”他:“保护女性是男人的责任。今天也不早了,我一会儿自己打个车回宾馆就行。”
郑文轩默了默,好半晌,才闷闷“嗯”了一声。
但他还是没有主动开口,只是靠在门口,双臂环胸,全程一动不动盯着林沛然,整个人冷得像远山上的冰雪。
林沛然东西不多,他把最后的衣服放进柜子里,慢慢呼吸了一次。
然后他才转过头,笑着跟白玉说:“行了。你想问什么可以问了。”
白玉却转过了身,“先吃饭吧,你在车上应该没空吃东西。”
林沛然眨了眨眼,顿了几秒,呆呆跟上去。
“真好,你大学的手机还没换。”那女声说不出的嘲讽。
“林沛然,你到底想干嘛?文轩都已经答应和我结婚了,你为什么还要干涉他的选择?你想让他一辈子都躲躲藏藏遮着自己的性向抬不起头吗?”
林沛然被她骂得发懵。
“我知道你们的事,也知道文轩喜欢过你,可两个男人是不正常的!你们不能结婚不能生子,只靠感情维系的‘家庭’走不了一辈子!我从五年前忍到现在,明知你们两个天天撩骚,还是对他笑脸相迎,生怕触了他逆鳞,现在好不容易熬松了他,劝服他和我结婚,你为什么还要横插进来搞破坏?!”
“……”林沛然脑袋里一阵阵嗡鸣,他全身发冷,流着冷汗问:“忍了五年,是什么意思?”
林沛然垂着脑袋摇头,“不去了,我想回去。”现在回宾馆,他还能坚持住,但如果再这么站下去,他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太丢人了,他也不想这么狼狈的,可时至如今,至少要保住一点点体面。
大概有半晌,他听到郑文轩叹了口气,然后把手机揣进了兜里。
“……?”
林沛然还在发懵,身体就骤然一轻。他视野中多出宽厚的肩膀,脚下灰色的石地砖开始慢吞吞移动起来。
楼下撒欢儿的狗子就跟没见过下雪的南方人一样,兴奋地在雪地里乱蹦,看到平坦的雪面就往里跳,“卟”地一下,顿时整条狗都看不见了,只留雪地里一个圆滚滚的洞。
过了两秒,那洞里钻出一颗懵逼的狗头,狗脸茫然。
林沛然在高处望着,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似乎是老天知道他要走,所以特意下了场雪替郑文轩多留他一会儿。
由于天气原因,道路结冰,铁路交通受到了很大影响,不少车次都延误了。还好南方的雪大多来得快停得也快,林沛然把后天的票改签到了三天后,以期出发时这场雪已经化干净。
人的初心,究竟会不会变?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可总还有些傻子愿意相信,愿意相信“初心不负”这四个字。
林沛然就是那种傻子。
*
他深深记得,郑文轩说过,他好着,他才能好。
林沛然知道郑文轩心疼他,所以在郑文轩受挫的时候,他的回应、他的亲近,乃至他的痛苦,都会成为激励郑文轩坚定站在他这边的砝码。这听起来有点卑鄙,可他不想自己最后的追逐和念想也变成一场空。
他已经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了,自他那天看到贝佳的那一刻起。
……
林沛然出门的时候,无言删掉了手机里的那个PDF文件——起码在感情上,他不想当利用同情和怜悯来做不公平竞争的那种人。他相信自己会赢得堂堂正正,相信郑文轩终会选择他。
“是你先把我掰弯,当初一言不合就甩了我,是我舍不得你离不开,那纯属我自己没出息。可我会喜欢你,不是你这人多优秀,是你在特别的那段时间,给了我别人给不了的,你明不明白?”
林沛然问的每一个问题,其实都在把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揉得支离破碎,“没有谁能只靠着过去的回忆过活,人不能一辈子活在记忆里自欺欺人,我信任你,所以什么都不问,你说什么我都信……你苦,你难,你累,你不容易,我懂……可是这世上,有哪个人不苦、不难、不累?”
“……”郑文轩哑口无言。
林沛然深吸一口气,将声音放缓下来,用一种让人心碎的温柔语调,苦笑着问:“你的‘苦衷’,从前你不愿说,现在我不想听。不管是出于怎样的理由,你让我枯等了几个月,换来的就是,你要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
句末那既轻且浅的尾音,听上去那么的脆弱,那么的悲凉,好像说这话的人,正抑制不住地全身颤抖。
我爱你们,还有,对不起。
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我不值得拥有你们的疼爱。
……
我下辈子,想做一片云,若能挡去他们头顶一点点烈日和风雨,就好了。』
三月,草长莺飞。
郑文轩失笑:“去你的,伺候你还上脸了!”
林沛然耍赖把手套一扔,张着嘴“啊——”,就差在脸上写“喂我”俩字。
郑文轩爱极了他使坏时候的狡黠模样,让人恨不得捏着他的鼻子狠狠亲他。他嘴上吐槽着“林大少爷”,手却是一点儿不慢地捏起了虾肉,行云流水塞进林沛然嘴里。
林沛然一口叼住,唇瓣不经意嘬住了郑文轩的手指,他微微一愣,随即故意不轻不重隔着塑料手套在郑文轩指尖咬了一下。
郑文轩动作僵硬了一瞬。
姚乐阳冲他嘿嘿傻笑。
林沛然问她:“叔叔阿姨知道吗?”
姚乐阳一阵心虚:“额……术后第二天知道的……”
“……”林沛然算是服气了,“……姚乐阳,你可真行啊……”
姚乐阳受不了他这种要生气不生气的语气,语无伦次道:“不是、主要……我妈心脏不好,你知道的……我怕他们担心……反正是良性的,做完手术安全了再告诉他们,他们就不白操心了对吧……而且看着我的人也靠谱,就是我之前老跟你说的那个专攻脑外的‘大猪蹄子’……”
“……”姚乐阳在那头呲牙咧嘴:“你信不信我咬你啊……”
林沛然哈哈笑了笑,瞅瞅时间,哄着姚乐阳去早睡,自己也躺平下来。
他手指在郑文轩的好友详情里划来划去,离删掉他只一个狠心。
0点05分,特别关注的消息提示音忽然“叮咚”一声。
『头疼好点没?最近有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