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城呆呆地望着他, 忽然踉跄退后一步:“你胡说什么呢?你们、你们这种人,不是应该觉得我这样的……”
他艰难地吐出那个词:“同性恋……又恶心又脏?”
“不觉得。”韩立一字字清晰道, 声音带着不顾一切, “我们又没碍着谁,又不糟蹋好好的女孩子, 哪里脏了?你瞧不起自己, 我可瞧得起我自己!”
他的神情骄傲, 带着最热切的纯真, 忽然攥住了向城的手:“向城,从今天起,你忘掉封睿吧!我保证, 我比他好一百倍,他不能给你的, 我都能给你!”
向城怔怔看着他,终于从他的眼睛中读懂了什么。
那东西叫他猝不及防, 也叫他心惊肉跳。
他茫然又慌张地退后了一点,好不容易拉开了点安全的距离,然后他慢慢摇了摇头, 眼眶红了。
“韩立, 你不懂……”他低声道,忽然抱住了头,“从小到大, 我只喜欢睿哥, 我心里不会有别人了。”
他绝望地蹲下身, 坐到了竹林中一块嶙峋的假山石上,痛苦地低声啜泣起来:“从三四岁时,睿哥把我从烂泥地里拉起来的时候,我就喜欢他了……”
韩立默默蹲下身,轻轻搂住了他,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向城,你那种不叫喜欢,那是依赖而已。”他坚定地道,“小孩子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候,无论什么人站在他面前帮他挡着,那都是他的神,是他的光。可是那不是爱情。”
向城怔然抬头,一双眼睛里带着狼狈的泪光,有点迷怔,也有点怀疑。
“向城,我只是来晚了点。你不能因为我晚了一步,就彻底取消我的入场资格。”韩立轻声道,忽然笑了笑,阳光爽朗的脸上无比温柔,“你信我,假如小时候我在那个幼儿园里,我就会是你的天神,压根没封睿那个王八蛋什么事。”
向城痴痴地看着他月色下英朗深情的脸,半晌摇了摇头:“你骗人……你会和那些人一起欺负我的,和他们一样骂我像女孩子,是娇花一朵,骂我孬种。”
他嗤笑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高中时,你就和他们一样,嘲笑我娇嫩呢。”
韩立的脸似乎有点红,张了张嘴,硬着头皮反驳:“就算是,那也只能是我一个人欺负你,我才不会叫别人动你呢!”
向城瞪着他,恼怒地忽然抬脚重重踢了他一下:“滚!还不是一样,就知道欺负人!妈的今天小爷喝多了干不过你,明儿我缓过劲,看我……”
话没说完,韩立已经打断了他,声音带着痞痞的邪气:“什么干不干的,你少说下流话。”
“谁、谁下流了!……”向城脸色涨得血红,死死地瞪着他,就像是要扑过来生生咬下来他一块肉,可是在原地瞪了半晌,他终于没有扑上来。
他眉眼中刚刚因为恼怒而显出的生动还是退了,望着韩立英俊热情的脸,他难受地摇了摇头。
“韩立,对不起。……我没法子骗你,我不会忘记睿哥的。”他涩然地道。
韩立凝视着他,神色有丝不忍的怜悯:“封睿喜欢的是邱明泉……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喜欢得快要疯了吧?”
向城终于绝望地埋下头,半晌一动不动。再抬起头的时候,面无表情,泪水却流了一脸。
他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声音沙哑:“他喜欢他的,我喜欢我的。他要是和明泉哥一辈子好,我祝福他们。……要是他们不好了,我在一边等着。”
“你等个屁!”韩立粗鲁地骂,充满恼怒。
“我就等着……万一他们又不好了呢?”向城固执地低声道。
韩立气得差点笑了:“你他妈的以为这是捡漏呢?”
“我又不去妨碍他们。”向城低着头。
韩立银牙猛地一咬,呼吸粗重了,手掌举起,似乎忍无可忍就想对着向城的头上扇去。
向城倔强地瞪着他,眼神里透着悲苦和绝望:“你想打我是吧?来啊!你打醒我啊。”
韩立踏上一步,猛地举起了拳头,向城颤抖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闭上了。
可是,预想中的巴掌或者拳头都没有落下来,良久之后,一个温暖的怀抱靠近了,轻轻抱住了他。
“说到做到,我不会欺负你的。”低沉醇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韩立的声音带着无奈,还有点宠溺,“以后不准动不动就打我,打急了我还手,可不算欺负你啊。”
向城僵硬着被他抱着,想要狠心推开,韩立却发了力,更加狠狠地抱紧了他。
“我和你一样。”他轻轻道。
向城不安地奋力挣扎:“什么一样!”
“你喜欢你的,我喜欢我的。”韩立低声重复着向城的话,“就算封睿那个王八蛋不喜欢邱明泉了,我也会霸着你的。”
向城的眼泪一点点落下来:“我不会喜欢你的……睿哥只要愿意回头看我一眼,我就会跟他走了。”
“没关系,他敢回头,我就打断他鼻梁。他敢多看你一眼,我就挠他满脸血。”
向城气得差点笑了:“……韩立你是蠢货吧?”
“是啊,和你一样蠢呢。”高大魁梧的男生温柔地回答。
竹林里似乎有蛐蛐在叫,清风从林间吹过来,月亮在远处的天边温柔多情,向人间洒下一片清辉。
良久之后,韩立的声音含糊地响起来:“向城,你会一直待在军校吗?毕业后,会不会从军?”
“当然了,进校就是军人了!”
“我想你了。上学都只能一学期见一次,以后毕业了,我想天天见你。……”
“毕业了也见不到,我五年制军校!”
韩立猛然惊叫起来:“我靠,五年?!什么时候的事?本科不都是四年吗?你怎么从来也没告诉过我!”
向城冷冷嗤笑一声:“神经病,好像你问过我一样。”
韩立的声音超级郁闷又委屈:“我靠,靠靠靠!怎么回事啊,别人不都是四年吗,你上的怎么就要五年呢?”
“指挥类专业,四年在校,外加一年外校实习。”向城硬邦邦地道,“可能是去某个军兵种指挥学院,或到某个基层部队实习,一般都这样。”
“那你乖,让我多抱一会儿。”
激烈的打斗终于又响了起来,向城含糊的怒吼响起来:“你那是抱吗,乱摸什么……耍什么流氓!再动手动脚,我在大西北待一辈子不回来了!”
……
热闹又喜庆的喜宴,终于临近尾声了。
刘东风单位来帮忙的小伙子都没喝酒,一个个留到了最后,把一些重要的宾客送到家和旅馆,邱明泉的大学室友方启他们也早早吃完了饭,挨桌现场分发喜糖。
——普通的家庭现在的婚宴回礼也就是喜糖加巧克力,可是刘家的回礼那可是硕大的一个大礼包!
打开以后分了三层,一盒费列罗巧克力,一对包装精美的小叶紫檀木筷,还有一方精致的真丝方巾,光是这个回礼礼包的价值,就远远超过了一般人婚礼红包的十倍价值以上。
伍小天和唐郁他们此刻已经站在了喜厅门口,帮主人家送离席的宾客,两个精神的大小伙子一边不停向宾客鞠躬行礼,一边凑在一起抽空嘀咕。
“封睿呢?还有韩立呢?”伍小天到处张望。
这两个人明明和他们坐在一桌的,封睿好歹算远来是客,韩立可是事先说好要一起帮忙招呼客人的,现在躲哪儿偷懒去了?
“好像也没看到邱大班长和向城啊。”唐郁同样有点困惑,“他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到处敬酒的吗?怎么后半场一眨眼就不见了?”
“大概是跑哪去把心肝肺都吐出来了吧,向城那个死不认输的性子。”伍小天幸灾乐祸地哈哈笑,眼前忽然一花,一个高大的人影就撞了过来。
“哦!我的中国朋友们!”安德列张开胳膊,热情地对着最近的伍小天就要拥抱过来,“我找不到我亲爱的Ryan了,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伍小天吓得赶紧抓过来一个大礼包,飞快地挂到他伸开的手臂上,躲开了他的熊抱。
“来来,honey,给你喜糖,快点带回去see see!有我们中国的红木筷子和真丝丝巾,超级good!”
安德列也带了点醉意,“扑通”一声在旁边的签到桌旁坐下来,抻了抻领带,好奇地当场就打开了礼盒,探看了起来。
“啊,筷子!”他的天蓝色眸子里闪着快活的光芒,“我会用,中国人特殊的餐饮文化!”
伍小天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悄悄地对着唐郁叫苦:“封睿到底哪儿去了?放着这个傻乎乎的外国大个子不管,走丢了可咋办?国际友人呐!”
……
而这一刻,他口中的封睿,却正在一个他们绝想不到的地方。
临近酒席结束,绝大多数客人都会来卫生间一趟,竟是将他们俩硬生生地堵在了里面。
邱明泉纵然再急于离开走脱,可是听着外面络绎不绝的人来人往,却打死也不敢真的推开门,让人看见这隔间里的异状。
身体被压迫,神经紧绷到了极点,面前的封睿虽然没用热吻和挑逗再逼迫他,但是那紧贴的身体,也从来没有稍离过!
整整大半个钟头过去,卫生间里的人来人往终于少了。
邱明泉紧张地侧耳听着外面,好不容易等到了一片寂静,终于怒了:“你给我起来!……你要在这里待多久?待一夜吗?!”
这人明明以前骄傲又矜持的,就像是一只时刻准备独自开屏的雄孔雀,看谁都淡淡的,不愿意放下身段,怎么忽然就变成了牛皮膏药般无耻了呢?
果然是被美国帝国主义的纸醉金迷教坏了!
封睿终于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反手拨开了门闩。
悄悄探出头,他看了看外面,果然,偌大的洗手间空无一人。
好半天下来,邱明泉终于从一片慌乱和羞耻中捡回了理智,酒意也散了几分。他的怒气上来,一把从背后把封睿推了出去。
这一下推得粗鲁,封睿一下就被他推得踉跄着倒退出去,差点摔了一跤。
封睿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剑眉一挑抱着胳膊立定,望着邱明泉那重新冷起来的面色,忽然淡淡一笑。
“高中时,你就是这个样子比较多。”他好整以暇地道,“好像对每个人都礼貌温柔,可是惹到你的时候,也会这样忽然露出獠牙。”
邱明泉定了定心神,挽起了袖子,一言不发地握紧了拳头。
“封睿,我有话……要对你说。”他猛然横起手臂,挡住了封睿又想靠近的身体,殷红的脸色白了几分,“我没有开玩笑,也请你听清楚。”
他定定地凝视着面前这剑眉星目的青年,心里涌起一丝酸楚,但是终究还是要做决断了,不能再任由这种古怪的事态发展下去,一再失控!
“我很抱歉刚才的情动。”他用尽全力,让自己微颤的声音慢慢平静,“我不是孩子了,我承认,我刚才有正常人的反应……可这并不代表什么。”
封睿玩味地看着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笑声:“你接着说。”
“封睿……我心里,有人了。”
这一句话出口,封睿的脸色终于有了刹那僵硬。掌控一切的表情就像是忽然被撕裂,然后被定身术定在了那里。
“封睿,我身边,我心里……有一个人了。”邱明泉艰难地一字字道,难受犹如漫山遍野淹没过来,“我不能瞒着你,我得和你说清楚。……在你不在的时候,他和我一直互相陪伴着。”
他逼着自己直视着封睿,逼着自己受着心里越来越大的疼痛:“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的眼神悲伤,但是却坦诚,封睿怔怔盯着他的脸,想要从那双幽黑晶亮的眸子里找出心虚和躲闪,可是没有。
真的没有。
在和他相处的那三年中,他看过无数次这双晶莹的眸子,含笑的,发怒的,神采飞扬的,温柔似水的。
所以他能分辨得出,这双眸子有没有在说谎,有没有心存骗意。
“你说谎!”他忽然咬紧牙,踏上一步,额头的青筋直跳起来,色厉内荏地叫,“根本没有这个人!我们才分开两年而已,我早就问过韩立他们了,你在大学里一直单身,根本没有和女孩子谈过恋爱!”
邱明泉静静地看着他:“对……没有女孩子。”
“没谈恋爱,哪来的什么互相陪伴!”封睿恶狠狠地盯着他。
邱明泉沉默了许久,方道:“是男人。”
封睿的脸色,忽然僵住。忽然地,他猛然踏上前,英俊眉眼中有丝扭曲的极怒:“你疯了,为了和我撇清关系,你不惜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邱明泉摇了摇头,心里的难过犹如漫天冰雪,在这炎热的夏季叫他浑身发凉。
“我没有撒谎……封睿。他和我一起创业,更是我的良师益友。我们同生共死过,也曾互相守望。”
“他是谁?!”
邱明泉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荒谬又无力:“你不会见到他的。……”
他看着面前青年那带着血丝的眼睛,慢慢地伸手,轻轻在他脸上抚摸了一下,犹如羽毛掠过,带着点难过的依恋:“封睿,我答应过那个人……我答应过他,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了。”
封睿死死地看着他,仿佛想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谎言的痕迹,可是最终失败了。
“你和他……同生共死,守望相助。那我呢,我算什么?”他哀伤又悲切地望着邱明泉,一字字,慢慢地发问,“我以为,我们也一起同生共死过,我以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守望相助。”
他忽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拳头狠狠向身边的洗手台上砸去:“所以我们之间那些,什么都不是?我们在一起经历过的生死,共度过的艰险,都比不上短短两年间,你和别人新生的情谊?!”
他的拳头又快又急,一拳下去,洗脸台坚硬的花岗岩台面上立刻留下了一小片血迹,发出一声沉闷得叫人腿软的声响。
邱明泉身子一颤,眸子一缩就想上前,可是只晃了那么一下,终于还是死死定住了身形。
他一动不动,只是远远地看着台面上那片小小的血迹慢慢扩大,目光迷离又沉默。
封睿并没有看自己的手,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邱明泉,他困兽般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
可终究没有等来什么,无论是他臆想中的急扑上来查看,还是只字片语的心疼。
那个人的目光远得像是隔了一座山,一片海,他站在那里,犹如修长玉竹,同时也铁石心肠,冰山铸就。
猛然一脚踹在卫生间的门上,封睿终于夺门而出,奔跑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灯光惨淡的走廊!
好半晌,邱明泉才慢慢走了过去,目光落在了那片小小的血迹上。
颤抖着手,他轻轻触碰了一下,指尖瞬间传来一阵真实又虚幻的痛感,像是火烧,又像是针刺,沿着手指传到心间。
“他刚才在?”心里,成年封睿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古怪。
邱明泉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洗手台前的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目光迷惘,带着他自己也分辨不出的情绪,可是他知道,有人正在通过这双眸子看着他,似乎带着悲悯一般
“封睿,我刚刚和他说了。”他低声道,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告诉他……我心里有一个人了。所以我不能回应他。”
封睿沉默了。
好像应该是该欢欣雀跃的,又或者该高高兴兴地夸奖一声“你做得好”,可是统统都没有。
邱明泉茫然地望着镜子,心里有点模糊的不安。
——他还是做得不好吗?
“邱明泉……你这样说、这样做了以后,觉得真的轻松和高兴吗?”封睿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很温柔,可是也有点悲伤似的。
“怎么了?”邱明泉茫然地问,“轻松不轻松,高兴不高兴,很重要吗?”
“是啊,很重要。”心里的那个人叹息一声,仿佛想再说点什么,可是还是顿住了。
好半晌,他才轻轻道:“我说过,要送你一世滔天富贵的。可是我现在又在想,假如一辈子都这样不快乐的话,要滔天富贵又有什么用呢?……”
邱明泉忽然急促地开始摇头:“不不,我快乐的!你看,我们现在很有钱了,我的家人全都幸福安康,我学业有成,我有很多朋友,事业也有模有样,每天还有你陪在我身边……”
“别说了。”封睿忽然打断了他,“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今天你太累了。”
顿了顿,他安静地道:“打电话给林哥,叫他派人来代驾。你这个样子不能开车。”
……
刘东风和向明丽的婚礼过后没几天,邱明泉在一家咖啡厅里和向明丽以及她的导师李教授再次见了面。
咖啡厅里布置着原木的桌子,柔软的沙发,旁边还有潺潺流水伴着造的假山景观,耳畔是现场伴奏的钢琴声。
再早些年比如80年代末的东申市,这样舒适优雅的小资情调店铺是很难存活容身的,而现在已经非常常见,就算称不上遍布大街小巷,也是能轻易觅得了。
“小弟,我们这个研究项目……说到底还是有很大风险的,也不容易收回投资。”向明丽有点忐忑地小声道,心虚地看了看对面的李教授。
前一阵邱明泉和姐姐向明丽闲谈时,无意中得知了一件事,李教授手下带领的基因科研小组的经费,出了很大的问题。
人类基因组的全世界研究计划中,中国占有一席之地,但是地位毕竟不高,得到的经费有限不说,现在国家给予的研发补助更是捉襟见肘。
向明丽所在的高校每年能够拿来分配的课题经费就那么多,李教授虽然在本行业地位高、影响大,可是整个燕京市的著名高校多,这个年代国家投资在高校的科研经费也确实不够,僧多粥少,就算是李教授这样的学术大拿也难免分配不到多少。
白发苍苍的李老神色羞窘,和在去俄罗斯的火车上的骄傲矜持有着很大的不同,他有点局促地搓了搓手:“是、是这样的。来自国际基因组的拨款经费只够进行基础的基因测序研究,但是……我们想在别的领域中再做一点拓展研发,就几乎无米下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