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睿没有动,他好像依旧沉浸在那个每晚一模一样的奇怪梦境里:“然后,在一片漆黑里,我就听见明泉说……他重新活了这十年,足够精彩,足够开心,足够弥补一切缺憾,他知足了。
“然后梦里我的声音就急了,大声地斥责他:说好了,我要送你一生富贵滔天的,现在离一生一世还早呢!
“可是明泉这个时候,好像忽然哭了。他的语气特别悲伤似的,问道:那你呢?你怎么办?你的一生难道就这样了吗?……”
韦青听得茫然:“做梦自然是这样的,诡异古怪是常态。”
忽然,她也想起了许久以前自己做过的那个梦,不由苦笑:“不瞒你说,阿姨也做过一个梦呢,我梦见明泉和我们一直都没有相认,过得凄苦又贫苦,醒来时,我许久都觉得那是真的,哭得心口都疼。你瞧……”
封睿忽然抬起头,惊诧无比地盯着她,目光灼灼:“我也做过这个梦。我梦见明泉在另一个世界里,穿着破衣服做着小工,和我擦肩而过,跟本不认识我!”
韦青呆呆地看着他,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点诡异至极的感觉。
封睿只觉得脑海中好像有根刺在轻轻扎着,密集不断,他忍耐地按住头侧的
跳痛:“我不知道明泉在说什么,可是在梦里我好像觉得那完全是真的,我听见自己沉默了一会,才笑着说:我很开心啊……这样没什么不好。”
他清晰地记得,梦里的自己在那个时候也忽然异常难受,就好像感到说出这句话完全口是心非,强颜欢笑一样。
接下来更加匪夷所思,可是他没有再和韦青说下去。在梦里,明泉遥远而虚弱的话越发古怪,他至今依旧清清楚楚记得,明泉长长叹息一声,才轻轻道:“封睿……我真的累了,也尽了力,可是醒不来。我把这具身体给你,你那么优秀,你要是重生的话,一定活得比我光芒四射,肆意快乐。”
梦境中,浓重的黑色淹没过来的时候,他只听见邱明泉最后哀伤又眷恋的声音:“所以拜托你了……帮我好好活着,活剩下的一辈子。”
然后,梦就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绝望的漆黑。
梦里自己的声音和明泉的对话完全说不通,可是他醒来后许久,心里都大悲,那种痛苦和无望的感觉就像是源自他的内心。
韦青和他对视了一会,强打精神:“明泉不会这么巧今晚就醒了,假如你真的想一直守着他,首先别把自己的身体弄垮,懂吗?”
她温和又坚决地拉起封睿的手,把他推出了病房:“再不走,阿姨真的要生气了。”
封睿终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医院,韦青站在窗口,向着楼下又伫立着望来的他使劲挥了挥手,才看见封睿黯然离去的背影。
她疲倦地松了口气,在病床边怔怔凝视了邱明泉一会,忽然就有点奇怪。
是她眼花了吗?刚刚和封睿告别的时候,她记得依稀是看见那孩子脖颈上那条红绳的。
从小见过无数次,她不会弄错,可是现在在明泉胸前的这是?
她轻轻从邱明泉胸口拉出了那条红色的丝线,没错,是封家那个传家的宝贝。
封睿那孩子,趁着她不注意,临走时把吊坠放在了明泉这里?
她凝视着那熟悉的玉石吊坠,忽然揉了揉眼睛。
好像有什么不同呢?这个吊坠怎么看都是封睿那个,可是……她想了又想,终于找到了原因。
是这病房里惨白的灯光的缘故吗?这个吊坠,似乎比她记忆中黯淡了不少,原先那种灵气和莹莹宝光似乎没有了,就是一块普通的玉石而已。
夜深了。
韦青站起身下了楼,在临睡前又去看了看二楼病房的向城。
韩立那个孩子这些天一直晚上陪床,刚刚帮向城擦了擦澡睡下,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韦青的时候,他的神色有点讷讷的奇怪。
韦青心里模糊意识到了什么,只是装作不懂。今天受到的冲击太大,可是就连封睿的事她都顺利接受了,再看眼前这一对同样出色的男孩子,她也没有了任何窥探和深究的心。
连天累夜地翻阅脑科英文资料、联系海外朋友,再加上对邱明泉的牵挂和焦虑,使得韦青比以往更加心力交瘁。躺在旁边的陪护床上,她沉沉地睡着了。
而就在这时,床上昏迷多日的邱明泉,眼珠却飞快地转动起来,就像是陷入了深梦中的人,他呼吸变得微微粗重了点,旁边连接着的心率监控仪器上的心跳次数,也变得加了速。
……
午夜时分。
睡在二楼病房的陪护床上的韩立醒了。他临睡前多喝了点水,此刻只觉得小腹憋得紧,于是爬了起来。
病房的小夜灯开着,向城睡着了,呼吸浅浅的。
韩立上完了厕所,打着哈欠路过向城的病床,听着他的呼吸,心里格外地安心。
记得前些日子在灾区时,他终于找到了这家伙,短短十多天,晚上也是这样一人一张行军床紧挨着睡,可他记得清楚,那时候的向城的鼾声格外响亮。
实在太累了。……
当时他还悄悄发过愁呢,明明样子这么秀气精致,谁知道打呼这么响!这以后要是在一起了,自己真能受得了,睡得着?
现在总算是放心了,平时很正常,一旦不累了,打呼也就不响了嘛!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嘴角噙着偷偷摸摸的甜蜜笑意。忽然的,他的目光就落到了窗外。
私立医院的设施很好,就算是晚上,外面通向大门的幽静小径上也亮着路灯,照耀着静谧的夜景。
韩立猛地揉了揉眼睛,那下面,通往外面的小路上,那个人的背影?……他呆呆地看着那个挺立修长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着,就从小路的尽头到了门口,然后跨出了门。
那身影出现的时间很短,韩立看到时他已经靠近了门。这么惊鸿一瞥之下,他就猛地瞪大了眼睛——这个身影,怎么这么像是邱明泉呢?!
再一细看,门口已经没了人。韩立呆呆地跑到了窗前看着安静的外面,终于摇了摇头。
自己这是睡迷糊了,竟然眼花成这样。
这大半夜的,就算真有人出去,那也不会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明泉啊!
……
清晨到了。
三楼的重症贵宾病房的一声惊叫,把护士站的值班护士引了过来。
小护士呆呆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病床,再看着满脸惊惶的女教授,完全糊涂了:“病人呢?”:
韦青快要发了疯,她尚未梳洗,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我还想问你们呢,明泉呢?我们家明泉在哪里?我一觉醒来床上就是空的,我又惊又喜,以为他醒了!”
她急得快要语无伦次:“可是卫生间里没有,走廊上也没有!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小护士也急了,这怎么可能?明明昨晚十二点她还来查过床,那个年轻俊美的病人不是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依旧沉睡着吗?
闻讯赶来的医生护士都乱了套,这病人不仅身份重要,而且也是花了那么高的诊费进来的,本来一群专家束手无策就够不安了,现在竟然在医院里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弄丢了,这可怎么是好?
整个病区的兵荒马乱终于也吵醒了二楼的韩立。
他站在邱明泉的病房门口,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了韦青混乱的叙述。忽然之间,他就浑身一个激灵。
“我操!……”他情急之下脱口爆了一句粗,看到韦青抬头看他,也顾不得道歉了,急切地叫,“我昨晚看到明泉了!”
韦青大震,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臂:“在哪?!你为什么不叫住他?”
韩立被她的指甲快要掐到了肉里,也顾不得疼,忙不迭地叫:“昨晚,我起夜的时候往窗户外面望了一眼,看到一个人影!”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当时我就觉得,这背影好像明泉啊。可是那个人影很快就出了门,我想着绝不可能是他,当然也就接着睡了……这、这,难道真的是他?!”
所有的医生护士和韦青全都傻了,呆了。
韩立的话实在匪夷所思,叫人无法置信,可是不信的话,又怎么解释一个人凭空消失了?!
“快快,在整个医院内部先找,再去附近的街区!”医生急得满头是汗,“韦教授,您丈夫身份特殊,要不赶紧知会他一声,看看能不能提前报案寻人?”
……
东申市郊外,玉佛寺。
和平时每一个清晨一样,幽静的寺庙里传来僧侣做早课的声音。
诵经声绕梁不散,隔着寺庙高高的外墙飘出来,和着晨光的清辉。不知名的鸟雀在寺庙中的大树枝桠间跳跃吟唱,声音欢快。
而后院的主持大师独居的禅房里,却坐着一个面目俊朗、神态安宁的年轻人。
他的面容仿佛很年轻,光洁如玉的肌肤上有着一丝病态的苍白,但是眼神却幽远沉静,仔细看进去,似乎带着和年纪完全不符合的沧桑。
“大师,您记得我吗?”他轻声问,举目望着面前这个熟悉的、前世今生都见过好几次的老禅师。
远慧大师细细地端详了他很久,才微微颔首:“记得啊,年轻人。十年前匆匆一见,我曾问你,孩子你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他面前的年轻人微微一笑,怅然道:“大师果真好记性。那么不知您可还记得,我当时替我朋友问过一句,灵魂受禁锢,可有脱离计?……”
远慧大师喟叹一声,似悲似怜:“自然记得。我当时回你;人人皆有桎梏,到了时间,自会脱去。”
他深沉睿智的目光别有深意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你看,十年匆匆,转瞬即逝。那具受困的灵魂,现在不是已经脱困了吗?”
封睿浑身一震,他漆黑眸子一改方才的平静悲伤,变得警惕而锐利:“大师看出什么了?”
远慧大师垂下长长白眉:“阿弥陀佛。我看到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没有看到真正的十年前的故人,却看到了一道鸠占鹊巢的残魂。”
禅室内檀香袅袅,一时安静了。
远慧大师面前的封睿沉默许久,方轻声道:“鸠占鹊巢。大师这个词……叫我心如刀割啊。”
他眼中没有羞惭,更没有被识破什么的惊惧,只有浓浓的苦涩:“今日此境,非我所愿,更非我强求。大师……您是真正的得道高人,我前来只为求助,不为解惑。”
远慧大师看着他,半晌眼中慢慢浮起疑惑:“求我什么,说来一听。”
封睿半跪坐在蒲团上,恭恭敬敬鞠躬下去:“求大师指点,当年问话的那个小男孩的魂魄,该如何唤回?任何办法,我都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远慧大师望着面前这年轻人俊秀面庞上的坚定神情,长叹一声:“你们都不愿意要这身体,想必有你们各自的理由,可无论如何,这花花世界、这大好人生,难道不让你们贪恋流连?”
封睿笑了笑,那笑意隐约有点伤感,可更多的是淡然。
“大师,繁华世间,我所欲也;情爱贪痴,亦我所欲也。可是还有些事,在这些之上,比我自己的一切都更珍贵。还请大师成全。”
“既然他是心甘情愿,你又何必强求?”
“不是的。哪有人真的愿意舍弃生命?不过是无计可施的下策而已。”封睿低声道,仿佛想到了多年来的一些美好记忆,嘴角浮起温柔笑意,“他不过是太善良、太为别人着想。他从来都这样,宁可苦的是自己。”
“不能总是叫他一个人受苦,总是他成全别人。”他凝视着眼前盘旋而上的袅袅檀香烟雾,看着它们升高,变淡。
然后他轻轻向着眼前的香烟吹了口气,看着它消散不见:“这一次,让我来。”
远慧大师终于微微动容。
他看着封睿的脸,仿佛想要找出一点动摇:“施主当真舍得?”
“舍得。”封睿点点头,面色平静,“且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远慧大师闭上了眼睛,手中的小叶紫檀佛珠慢悠悠地转动,良久后,他深沉若千年古潭般的眼睛睁开,充满慈悲和怜悯。
“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啊,年轻人。”他目光落在封睿胸前的那枚玉石吊坠上,“你只要在这里,他的执念就是你。”
……
封睿静静跪坐在那里。
外面僧侣们吟诵经文的声音悠远清朗,他的坐姿宛如老僧入定。外面的太阳已经慢慢升了起来,宁静的禅房内,阳光慢慢照上了他的侧脸。
那张清俊又温柔的脸上,属于封睿的眸光微微一闪,终于抬了起来。
“大师,我懂了。那么可否留我在这里书信一封,并且帮我转交给一个人?”他的笑容带着下定了决心的从容,“信封上会有收信人的名字,大师一定知道,在什么时候给对的人。”
远慧大师起身离去,宽敞明亮的禅室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封睿拿起案上的毛笔,安安静静地开始研墨、试笔。
微黄的上好宣纸薄如蝉翼,他自小练就的小楷落上去的时候,字迹端方大气,洒脱遒劲。
“明泉吾爱:见字如面。”
他提着笔,怔怔凝视着第一行字,却良久无法再下笔。不知道过了多久,悬在笔尖上的浓墨终于不堪重负,一滴坠落,弄污了纸面。
他辗转再三,终于落下笔,划掉了“吾爱”两个字,又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张宣纸揉起来扔进纸篓,重新换了一张。
“明泉:见字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