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说过她是个丁克。”刘志伟说。

杨彭说：“现在是，但我姐确实有一个孩子。孙硕鹏跟我姐结婚只是因为他有那么多女人，只有我姐怀孕还把孩子生下来了。”

刘志伟说：“其他人呢？”

“不是避孕了就是流产。”杨彭双手搭在膝盖上，阴沉地说，“我家里条件不好，高中读书都是我姐帮着我爸妈打工给我凑出来的。我当时想我姐哪来的钱，她说来大城市赚得多。我姐一直懂事早，知书达理，结果有一天我突然嘲笑她长胖了，她反应特别大，我就察觉到了。那时候她才刚十六岁，我陪着她去做的人流。”

刘志伟抽了一口烟，用指尖抖了抖烟灰，依旧看着前方。

“我以为我姐去卖了，”杨彭说，“那时候我真的混蛋。”

杨彭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她是真的正经工作拿的钱，每天兼好几份工，一天从头干到晚，还凑了给自己上学的钱。我都是他们惯着的，从来没感觉她有多辛苦，还因为她做人流，骂她贱……”

刘志伟说：“每个人都很难。”

杨彭点了点头：“后来一年我姐赚得更多了，我也不经常见到她了，没想到再一年后她就生了个儿子。生的时候一个家人都不在她身边，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她成了当地比较有名的化妆师，新娘都爱找她化妆，只是她老不回家爸妈有点意见，我也觉得很想念，就主动去看了她一次。

“她那时候特别瘦，刚刚生产完却特别瘦，还在天天工作带孩子。我问孩子哪里来的，她不告诉我，”杨彭说，“我又骂她不珍惜自己，随便带了野种……我真的混蛋。”

杨彭又骂了自己一次。

刘志伟呼出了一口烟，说：“说下去。”

杨彭说：“我后来知道我姐不是自愿的。她工作的时候当时有个剧组在她附近拍片子，缺一个化妆师，给的薪资挺高的，她就去了。一脚迈进火坑。”

“那个孩子是孙硕鹏的。你肯定知道他，”杨彭看了一眼刘志伟说，“后来她一直跟着孙硕鹏到处跑，因为孙硕鹏说以后会娶她。结果我姐越是跟着他，越是痛苦。孙硕鹏每年各地来回，染指的少女不计其数，我姐那个时候还年轻，没有立刻离开他，和孙硕鹏结婚之后，她的经济条件变好了，还推荐了我好多好工作，但是我却看她一天天消沉下去。我觉得她那时候算是真正意识到孙硕鹏是个禽兽了。她要跟孙硕鹏离婚，可孙硕鹏扣住了她儿子。

“我想进风行本来只是看我姐太累，想要也进这个领域帮帮她，可我姐百般劝阻，我前几年才想方设法进去，没想到我姐留在那里不是因为好赚钱，也不是因为理想什么的，”杨彭的脸色木然，“她想要回自己的儿子，也想捅破孙硕鹏的真面目。我知道之后想劝她离那人远一点，没用。”

杨彭抹了一把脸：“她现在的老公是钱有前。她有时候会帮他们干一点事获取他们的信任，她把他们让她干的事情当做证据收集起来，我不知道她现在已经做到什么地步了，但是我不能看着她越陷越深。

“她为了报仇，已经连自己都放弃了。”杨彭说，“我在风行干了那么长时间，抓住的证据很少，能帮她的更少，有时候甚至无从下手。我查了很多东西，却拿不到证据，他们的关系网让有利益相关的人都不可能出来举报他们。”

刘志伟的烟烧尽了，他将烟蒂捻灭，问道：“你姐知道你在帮她吗？”

杨彭说：“她不知道。要是我告诉她，她会马上把我赶走。我骗她我只是想要近距离看大明星。我在风行时间也有几年了，也查了点东西，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之一，而且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他们套在网里还火起来的受害者。”

刘志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你知道我前段时间片场发生的事吗？”

杨彭的表情崩了起来。“……看到新闻了。”

“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是我运气不好，”刘志伟淡淡地说，“谁的人生都有不顺的时候。如果将我过去遇到的所有遭遇都归咎于别人对我的针对，我的人生将会活在一个充满怀疑和阴暗的世界里。我宁可在找到证据之前告诉自己一切只是一些小坎坷而已。

“但是前几天知道的事和你今天说的让我必须正视我原来一直没有脱离他们的网。”

杨彭皱起了眉：“……知道了什么？”

“有人换了我的道具，”刘志伟说，“那个人是道具组的一个成员，但是另有人删掉了他更换道具的录像，而那个人是小杨。”

杨彭猛地站了起来：“志伟哥，那是……”

刘志伟阻止了他的话：“我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小杨有孩子，我以前碰巧遇见过，你让我确定了。”

杨彭讷讷地看着刘志伟。

“我知道事情不是她干的，她听话冒险去删掉录像也只是为了继续获得他们的信任。”刘志伟拍了拍裤子站起来，说道，“她是个很好的母亲，但是我救不了她。”

杨彭着急地站了起来。

“在她自己走出来，愿意告诉我一切之前，谁都救不了她。”刘志伟淡淡地说，“我知道，因为我也没有走出来过。”

刘志伟说完将烟蒂丢进一旁的垃圾箱，开门重新回到了包间。他回到包间的同时脸上就挂上了那种温和的令人放松的微笑，在杨彭的眼里，就像是他姐姐在人前永远挂着充满活力的笑容一样。

杨彭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也走了进去。

-

饭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刘志伟载着裴泽开车回家。小卢坐上了许庭的车，同杨家姐弟和许庭许愿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裴泽坐在车里问道：“你中间出去跟杨彭说了什么啊？回来之后杨彭怎么都脸色沉沉的。”

刘志伟笑了笑说：“跟他聊了聊职业生活的困难。”

裴泽感慨着说道：“是啊，这行看着挺光鲜亮丽的，背地里的辛苦谁都不知道。那个男团吧，好多人都说就是卖脸卖肉的，但是卖脸卖肉也很难的好不好！业务不熟练都没人粉你……”

刘志伟“噗嗤”一声笑了一下，说道：“我看你还挺享受的。”

裴泽的脸红了一下：“哎，你知道的嘛，老实说我这个脸在国内就是当当花瓶，演什么都会有人说就是靠着张脸，其实戏路挺窄的，还很多人说我娘炮。现在的这个男团，说实话挺符合我的定位的，好歹物尽其用了……现在一开始就站在这个立场上，粉丝都喜欢、接受我的这个定位，无论演戏还是唱歌，他们都会从一个新角度更加理解我为事业做出的努力，而不是基于外貌评判我的其他工作的价值……我觉得挺好的。”

刘志伟舒出一口气说：“我也觉得挺好的。”

裴泽到一半就下车了，他住在金光的艺人公寓里，安保情况也很好。刘志伟将他放下就独自一人往回开。

路上的车灯和路灯一道道划过他的脸，他像是穿过一条长而虚幻的隧道。

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刘志伟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他随意地放了一首歌，在独处空间里思考一些事。

他知道他不是完全独处的，他头顶旁边的行车记录仪会记录下他的模样，网络的对面有一个外国男人可能正在看着他，但他并不在意。他没有感到一丝不愉快或者不自在。

“乔恩，你在看吗？”刘志伟没有看上方的镜头，但他就忽然这么说出口了。

对方当然没有回应，因为行车记录仪没有通话功能。

坐在屏幕前的乔恩听到刘志伟说话，下意识地说了一声：“我在。”

刘志伟开着车不快不慢地往家去，黄色的灯光一次次将他的面孔照亮又变暗。他说道：“我可以将睡前故事提前吗？我想就这样告诉你。”

乔恩楞了一下，接着将刘志伟的屏幕放大。他知道刘志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还是对屏幕自言自语道：“说吧，宝贝儿。”

“我今天见了小杨和她的弟弟。她的弟弟告诉了我很多事，”刘志伟说，“我对他说，如果小杨没有主动告诉别人这一切，那就等代表她还没有走出来。谁都帮不了她。然后我发现，一直没有走出来的人，也是我。”

乔恩抿了抿嘴唇，看着视频里的刘志伟。

刘志伟说：“我不知道我回去之后还有没有勇气告诉你这一切，也不知道你到底在不在那儿看，但现在可能是我唯一说出口的机会，我既希望你不在那儿，也希望你在那儿看着。你知道，我连我是同性恋都不敢跟别人说，因此这些事我更加没有对任何别的人说过。”

乔恩低低地叫了一声“Zeo”。

“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因为当这个社会认为强奸案里受害者也有责任的时候，受害者会控制不住地去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存在的必要，会不敢将受到的伤害告诉别人。”

刘志伟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刻意压抑的，但乔恩听出了一丝颤抖。

“乔恩，我是性侵的受害者。”

乔恩瞪大了眼睛，下颚都因为牙齿的咬合突了出来。

“那是我十五岁的时候，性侵我的人是我的导师，而送我去他那儿的人是我的初恋——我曾经对你说过的。”刘志伟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额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的导师——那是一个，具有恋童倾向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