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宾馆比城里的宾馆条件更差了。房间小不说,床单都是上一任客户用过没有更换的。刘志伟找人将它们重新清洗,两人就蹲在宾馆的洗衣房里看着洗衣机转圈。
刘志伟蹲着,乔恩就坐在地上,背后靠着一台烘干机。
“……我真没想到。”刘志伟的下巴放在手臂上,盯着面前翻滚的衣物,“我以为她会跟以前一样把我赶走……”
“她很爱你。”乔恩说。
刘志伟压抑着自己的激动:“我真没想到她能接受……”
“你知道吗,爱是相互的,恨也是相互的。”乔恩说,“你从没有恨过你的父母,你爱他们,总有一天他们也会理解你,而理解和接受又不一样,可哪怕不接受,这也并不妨碍你们继续互相爱对方、理解对方。”
刘志伟扭头看向身后侧的乔恩,太阳穴贴在手臂上。
“就像我的父母不接受我安乐死,但他们理解我、尊重我,并且陪伴我走过了最后一程——我不知道他们知道我还活着的消息时是不是高兴到失去理智,珊娜可没有串通好他们。”
“可你也看到我爸爸的样子了,”刘志伟抹了一把脸,“他根本不接受,听都不想听我的。”
“可你已经胜利了一半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刘志伟闷闷地说,“小的时候总是期待父母满足你所有的需求,可是现在我会想,我做的一切是否对他们产生了困扰、给他们带来了麻烦。他们理所当然地满足我,可我从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完成的,又面临什么样的压力。就像我告诉了我妈我的性向,她花了多少时间去理解、强迫自己接受,又花了多少时间去想怎么跟我相处,我统统不知道。就像今天,她看上去很正常,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对她来说都是意料外的、接受外的。可我告诉她我是同性恋这件事起,我就把压力交给了她,强行丢在了她的身上,这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Come on(过来).”乔恩伸手将刘志伟搂了过去。
“我的父亲之所以生气,只是因为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他不想分担我带来的麻烦,所以干脆把我拒之门外,”刘志伟说,“他不是不爱我,我以前写字都是他手把手教的,我的语文次次都是全班第一,因为他是语文老师。他以前带我出去的时候,逢人就夸我成绩好,哪怕我数学很烂……只是我现在带给他的麻烦和压力超过了他的承受范围……我不能强迫他去承受,我知道这种压力有多大。他和我妈出了矛盾,多半也是因为我……”
“Zeo,我跟你的观念多少有点儿不同,”乔恩说,“当我成年之后,我和我的父母就是互相独立的个体和家庭了,他们是一对夫妻,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有我不知道的感情和陪伴,我无法插足他们之间。而对我来说,性向是个更加私人的东西,我甚至不愿意告诉我的父母……但无论如何,他们知道的时候的确吃了一惊,但那又怎么样呢?就像我母亲现在也在酒吧钓帅哥,我却从来不会劝说他们离婚一样,婚姻只是两个人的事,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只有家庭涉及到了孩子。而成年之后,孩子这个角色就从家庭里消失了,不管我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我的婚姻和恋情是私人的事,他们无法插手我的私人空间,我也不想插手他们的。所以Zeo,不要把他们关系里出现的矛盾归咎在你的身上,他们如果认为这种关系没有解开的必要,那么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解开的,你明白吗?在这个‘无论发生什么’里,包括了社会的因素,包括了他们的感情,包括了他们对金钱、孩子、事业和其他所有相关的事的考量。”
刘志伟的脑袋靠在乔恩的肩膀上,听着他的话,目光看着面前旋转的洗衣机。
“我的脑子很乱,乔恩,”刘志伟承认说,“你也看到了,我爸似乎不再爱我妈了。”
“我倒觉得他们两个人都有责任,”乔恩说,“爱情是有保鲜的,没有人的多巴胺会持续一生不变。每个人一生里有无数心动的对象,你无法控制,但是最爱的只有一个人。有些人会时刻提醒自己的责任,将心动的界限划得很高,哪怕对方吸引他,也不会多踏出一步,但有些人的界限很低,他们很容易立刻表现出来。你可以把前者称为欣赏,后者称为出轨。而他们对相同心理的不同行为,则成为了衡量忠诚度和责任心的标准。你的母亲界限更高,或者社交机会不多,而你的父亲界限更低或者机会更多而已。”
“我说你的母亲也有责任是因为,”乔恩说,“爱情是需要时刻提鲜的。让恋人永远对自己保有新鲜感是保持那种心动的最好方式。如果你的母亲带给了你父亲足够多而持久的心动,那么别人带给他的心动在衡量之下都只会不值一提。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可是很好的人在婚姻里也可能做出不负责任、不忠诚的行为——来自,爱情专家乔恩。”
刘志伟被乔恩的最后一句话逗笑了。他仰头看向乔恩说:“你没有结过婚,为什么这么了解?”
乔恩说:“你知道哪怕我母亲总是出去跟帅哥喝一杯,为什么我父亲还是不跟她离婚吗——即使在婚恋观更加自由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她深爱我的父亲。她时刻给我父亲最大的新鲜度,让自己在我父亲心中的心动次数最多,原因不过是因为我父亲也是让她最为心动的人。我很擅长观察并从中判断和学习。”
刘志伟没有作声地看着洗衣机,想起了年复一年坐在家里穿着睡衣做家务的朱玉丽。
刘志伟说:“我没有信心能让你保持对我的心动。”
“你在说什么?”乔恩说,“你是个演员,你的每一个新角色都让我重新认识你,你是我三十多年的生命里最让我着迷的人了!”
刘志伟的脸一红,说道:“那如果以后我不做演员了呢?”
“Zeo,”乔恩说,“我迷恋的是你,不是很多人,也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就算你不做演员,你还是那个我爱的,永远想要进步、永远追求梦想的你。”
刘志伟的嘴角微微上扬,没有再说话。
他们看着洗衣机滚了好一会儿后,乔恩说:“也许我退休后能去当个作家。”
“写什么?”
“《我眼里的中国》。”
“内容呢?”
“蟹肉煲、红烧肉、麻婆豆腐、香辣小龙虾……”
刘志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有‘刘志伟’。”乔恩说。
洗衣机脱水脱干净了,刘志伟起身将里面的床单被套拿出来,又塞进了烘干机。
“走吧,这里会变得很热,我们镇上晚上有大排档,我请你吃烤串。”
乔恩欢呼了一声,拄起拐杖被刘志伟搀扶着上了车。
他们吃完大排档回来,夜色已经深了,烘干机里的床单被套也冷却了下来,刘志伟将乔恩先送进房间,自己去拿烘干了的东西。
当他将所有的布料都塞进一个大篮筐时,手机忽然一震,一条邮件跳了出来。
刘志伟放下篮筐,打开了手机。
[刘志,我想跟你谈谈。当年你是替身的消息我们可以修正公开,李斯特的《死亡骑士》这个片子,错过了太可惜了,我们可以一起演。你有意向,就给我打电话。]
发件人是柳意。
刘志伟握着手机捏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公事公办地回复:
[工作事项请联系我的经纪人许庭。
刘志伟
威廉姆斯工作室]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抄送给了许庭一份,抱起篮筐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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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坐在一个通宵餐厅里喝酒的许庭收到了刘志伟转发的邮件,只瞥了一眼就看到了那行字。他的对面坐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正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整个餐厅的光线很暗,是吸烟区,每个座位之间都被隔开,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许庭又给对方满上了酒,说:“李导,我们也喝了好几次酒了,明人不说暗话,您这部电影,能在没放出消息前就找志伟真是个大人情了,但是在《破式》那部片子搞清楚之前,我们是不好就这么答应下来的。”
男人的脸上胡子拉碴,头上戴着一顶棒球帽,穿得就像个导演的模样。业界的人只要看到他的帽子,都能认出来他是谁——鼎鼎有名的导演李江。
李江吐了口烟气,两条粗壮的眉毛中间有刻痕一般深深的抹不平的皱纹。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就是个导演,没什么背景,当年我没法开口的事,现在也没法开口。”
“现在和当年不同了。”许庭说。
“对我来说没太大不同,”李江说着,身体微微前倾,“唯一不同的,是刘志伟。他我现在敢请了。”
许庭将手肘放在了椅子的扶手上,看着李江。
“现在的他有背景,随便来个人没法把他轻易挤下去,”李江说,“我有个角色非他不可,为了等到这一天,这部电影我拖了八年了。”
许庭停顿了一会儿:“志伟今年的档期已经满了,而且那是那句话,《破式》那事处理完之前,志伟是不好跟您合作的。”
“我不介意再等一年,”李江抖了抖手上的烟灰,“十月份《刺客2》上映,只要他没出大事,我就能用他。”
许庭呼出了一口气,将双手放在了桌上:“李导,您手里难道就没有能证明他当年参与《破式》的证据?”
李江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将烟雾吐出,模糊了面孔:“我说过,我就是个导演,没什么背景,我只想拍电影,没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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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伟将床单枕套都铺好了,拍了拍床对坐在沙发里的乔恩说:“来吧,该睡了。”
乔恩将自己挪到床边上后,又抬了抬自己的腿。“Zeo,你觉得它们是不是抬得更高了?”
刘志伟来到他的身边替他用手指测量了一下他能抬起的高度,高兴地说:“没错,更高了。”
“我真没想到有这一天。”乔恩感慨地说了一声,一头倒在了床上,双手张开,手臂超出了床的两边。
刘志伟一边解开衬衫的扣子一边说:“以后你还能看到你丢掉拐杖的那一天。”
乔恩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志伟,一直到刘志伟解开腹部的扣子,露出里面的无袖背心。刘志伟突然停下手古怪地看着他:“你在看什么?”
“你能面对我解开皮带吗?”乔恩说。
刘志伟的脸一红,将一旁的枕头一把闷在了乔恩脸上,然后飞快地解开了自己的皮带爬上了床。
乔恩笑着抱住刘志伟的肩膀,将自己脸上的枕头丢开,拉开被子看了一眼高兴地说:“嘿!你穿了蟹老板的内裤!”
“……”刘志伟一把把被子按了下来。
乔恩侧过身来面对着刘志伟,轻轻地说:“我很高兴能见到你的家人。”
刘志伟看向了乔恩。
“我们明天会跟他们告别的对吗?”
“你想跟他们告别吗?”刘志伟问。
“当然啦,”乔恩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盒子,“还没有把这条项链送给你母亲呢。”
刘志伟怔了一下,视线从盒子上忽然移到了乔恩的脸上:“嘿,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如果你能好好恢复奖励你什么吗?”
乔恩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却被刘志伟这么提醒突然想了起来:“什么……跳伞?!”
刘志伟的嘴角弯了起来:“你介意行程中多加入一个人吗?”
乔恩眨了眨眼睛:“你想带上你的母亲?”
“她一直想出国玩,却从来没有机会,”刘志伟说,“我觉得她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了,我想让她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乔恩说:“我记得你之前和陆易已经买好了机票。”
“因此我们得重新买了,”刘志伟说,“只要你同意。”
“我很欢迎!”乔恩说,“只要她不干涉我们睡一个房间。”
刘志伟以为乔恩并没有注意到朱玉丽当时的反对,却没想到他完全了解,还记到了现在。刘志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你需要给她一些自欺欺人的空间和时间。”
“OK,我给了。”乔恩轻松地划出了自己的慷慨,就像划他的信用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