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的门是关着的。他们历史里只搬过一次家，刘志伟八岁之后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这个门对他来说太熟悉不过了，但是刘志伟却有十几年没有再回到这里见到这个房门。他将乔恩从背上放下，平整了自己的衣襟，敲响了房门。

在门开之前，乔恩先低声问道：“你妈妈叫什么？”

“朱玉丽。”刘志伟快速地低声回答他。

门里面紧接着传出了没好气的声音：“自己没带钥匙不会开门啊？”

刘志伟和乔恩对视了一眼，再次敲了敲门，说道：“是我。”

里面的女人似乎愣了一下。接着脚步声轻快地传来，门被打开了。

门内出现的女人穿着一身非常居家的睡衣，长发被随意地挽起，脸上带着倦容。她看到门外的刘志伟时，双眼睁大了一瞬，又接着恢复了木无表情。

刘志伟没有等她出声，先叫了一声“妈”。

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默而冷淡地打量着刘志伟。

“妈……我，我今天路过，就想回来看看……”刘志伟有点儿忐忑。

刘志伟的母亲转身走进了屋，没有把门关上，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你爸说了。”

刘志伟小心地搀扶着乔恩进了门。

朱玉丽翻出了两个杯子，往里面倒了水。刘志伟认出那两个杯子中的一个是他小时候用的。朱玉丽转身看到乔恩时，禁不住吓了一跳，杯里的水差点倒出来。她镇定了一下，将水杯重重地放在了茶几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沙发里。在刘志伟扶着乔恩坐到沙发上的期间，她没有绷住表情，禁不住不断打量乔恩。

乔恩终于坐了下来。坐下后他就向朱玉丽伸出了手，用中文说：“你好，我是Jone。”

朱玉丽犹豫而迟缓地伸出手跟他试探性地握了握。

刘志伟还不知道该怎么说，乔恩已再一次做了先锋：“我是你儿子的丈夫。”

刘志伟：“……”

朱玉立的嘴半张着，似乎还在反应，但如刘志伟预想的爆发却没有到来，朱玉丽最先关注的点居然是：“你们结婚了？”

“……结婚了，”刘志伟说，“美国同性婚姻合法……”

“你什么时候去了美国？”朱玉丽又问。

刘志伟一下没答上来，乔恩替他回答：“去年九月。”

“那个时候你不是在拍一个电视剧吗？”

“在、在那之前……”刘志伟的冷汗都出来了。他没想到朱玉丽居然连他什么时候拍戏都知道。

“你的护照怎么办出来的，楼下小姑娘想办护照去美国，家里存款不够都给拒签了，你那点钱能办出护照？”

朱玉丽的问题点点到核，刘志伟一下子被问住了。

“你根本没结婚吧？”朱玉丽说。

乔恩此刻从自己的胸口掏出了一张被整齐叠放的纸，说道：“这是我们的结婚证明。”

上面都是花体英文，但朱玉丽自考过大学，多少看得懂。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说：“就这么张纸？”

“妈……美国的结婚证就这样……”刘志伟弱弱地说，“您网上查一查就知道了……”

朱玉丽二话没说，掏出手机先拍了一张，然后开始上网查。这几分钟内，刘志伟偷偷看了一眼乔恩，对他随身带结婚证这件事充满了怀疑。

为什么回来恰好乔恩身上带了“送给珊娜的礼物”，为什么恰好他随身带着结婚证明？

刘志伟还没想明白，朱玉丽先放下了手机，以审问的目光来回扫视刘志伟和乔恩。

“你们怎么认识的？”

刘志伟一听这个问题，背脊上的冷汗更多了。朱玉丽一问起来就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他根本没有事先准备过“标准答案”，朱玉丽从小就对他了若指掌，根本不可能蒙骗她。

“我们……”刘志伟刚起了个头，乔恩忽然说：“大半年前我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

刘志伟和朱玉丽都愣住了。

“我做好了一切安乐死的打算，甚至签署了遗嘱，”乔恩平静地说，“但是我的朋友跟我开了个玩笑，他们将我送到了中国。”

刘志伟想去堵乔恩的嘴，这说下去可不把实话全说了吗！他一动手，朱玉丽就瞪住了他，刘志伟仿佛雕塑一般冻住了。

“我到中国之后很生气，大发雷霆，因为他们拿我的生命开了天大的玩笑，可紧接着我就遇见了他。”乔恩看着朱玉丽说。他的眼睛是碧绿的，他说话时喜欢直视别人，刘志伟知道那双眼睛有多么深邃，多么容易让人陷进去。

“我爱上他了，”乔恩很直白地说，“全球的亚洲人口都很多，我在美国也见到过不少优秀的亚洲人，优秀的中国人，但是我从来没有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产生兴趣。如果只是玩闹，如果只是寻找一个性伴侣，我有太多更加轻松更加优秀的选择——我拥有一个全球性的大公司，哪怕我的腿不好，照样有无数人愿意成为我的爱人，无数人崇拜敬仰我，无数人将跟我吃一顿饭视作毕生的梦想。可我选择他、愿意为他留在这儿，愿意跟他结婚并且愿意来见你们，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对我的重要性远高于这些麻烦——而且只要为他做的，我根本不认为是麻烦。”

“乔恩……”刘志伟怔怔地说。

“如果说我在乎你和他父亲的想法，这对我来说是在开玩笑，因为我过去根本不认识你们。但是我不想让他留有遗憾，我也想要加入他的家庭，融入他的文化，所以我将你们放在了我心中很重要的地位，”乔恩说，“如果在认识他以前，有人告诉我我有一天会坐在这里，跟一个我从没见过也没有关系的女人耗费脑筋地剖白自己的心意，以获得跟爱人在一起的权利，我会认为那肯定是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的看法。但是现在，我的Zeo在乎，我的爱人在乎，所以我必须在乎，你明白吗。这一场回来的旅程甚至不是他策划的，而是我要求的，因为我想让他见到你们，让你们知道他过去无法回到家庭的那十几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朱玉丽怔怔地看着乔恩，当他说完时，她微微低了低头，眼睛有点儿发红。她的眼神像是混合了委屈、心疼和痛苦。但她将它们都压抑在了平静的外表下。

“如果他不出柜，当初不跟我们闹得那么绝……”朱玉丽的嗓音又恢复了镇静，“我从来没有拦过他，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回家。”

“我每年都回家！”刘志伟忍不住了，在一旁禁不住叫道，当朱玉丽的目光看向他时，他的声音又弱了下去，“……就在旁边看看，有时候看你们跟舅舅过小年夜放炮仗，有时候看你们卸货……你们当初说得那么狠，我怎么敢回来，而且爸也不肯让我回家……”

“说得狠？怎么狠了？”朱玉丽的声音提了起来，“后面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你接过一个没有？大学里的钱还都是我给你供着的，没钱你那什么破演员能读下去？当年读导演我也支持你了，你呢？坚持下去了吗？！”

刘志伟一时之间没有吭声。

乔恩身体向前，呈现出一种想要深入交谈又仿佛是攻击的姿态，说道：“那么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坚持吗？”

朱玉丽愣了一下。

刘志伟的后槽牙咬紧了。他按住了乔恩的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说：“妈……”

“你给我说清楚，”朱玉丽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当时我怎么问你这个河蚌就是撬不开，你指望我能读心？你说你想转专业，我劝了多少次？骂了多少回？你自己说你就是想转系，你以为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不持之以恒！”

刘志伟张了张嘴，感觉到乔恩反握住了他的手。乔恩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他将刘志伟的拳头摊开，又将自己的手指插入刘志伟的指尖。刘志伟的神经都仿佛被舒展了开来。

他看了一眼乔恩，再看向朱玉丽，说道：“……妈，前几天的新闻，你看了吗？”

刘志伟知道朱玉丽退休之后，每天也就跟普通的妇人一样，打扫家里，再翻翻网上的八卦。生活已经将她的激情和一切的热情都消磨了干净，她除了这些事生活也没有别的乐趣。她不喜欢跟三姑六婆左邻右舍打麻将聊天，刘志伟的出柜也断绝了她跟别人分享的欲望。

刘志伟说：“您还记得我刚进大学的时候，就告诉你我被分配到我最想去的导师孙霈华那儿了吗？”

“是啊，那时候你还高兴得——”朱玉丽下意识地一接，突然愣住了。她想起了前不久的新闻，“——孙霈华？”

刘志伟垂着眼睛说：“妈，我小时候你一直说我有主见，能自己拿主意……那你知不知道，我当初去考导演，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跟着我表哥去的，其实是我先做的决定？小时候我闯的祸，十有八九是给杨烁顶的黑锅你知不知道？我给你看过我拍的电影，你也看过杨烁的……他都能毕业，为什么我毕不了业，你想过吗？你总是拿我跟别人比，没错，你要求高……可为什么你总是不信我多一点……”

朱玉丽大睁着眼睛，有些无措：“你……你跟杨烁不是关系很好吗？”

“是啊，以前我喜欢他啊，”刘志伟哼笑了一下，“你们老拿来给我做例子的那个人，你肯定也不知道，他也是个同性恋，而且是个不敢公开自己要祸害别人姑娘的同性恋。”

“胡说八道，”朱玉丽说，“他现在都结婚了！”

“那他们有孩子吗？”刘志伟冷笑了一声。

“他、他妈说前一个姑娘生不出来，给他换了个，现在还在培养感情呢……”

刘志伟漠然说：“这才是胡说八道，他对女人根本硬不起来。”

朱玉丽一下子沉默了。

刘志伟抱着那个倒满水的茶杯，双眼盯着里面的水：“妈，你看了那个新闻，肯定也看了那个视频……那就是当年的我。杨烁为了自己的成绩，把我带到了孙霈华那儿，然后他走了。”刘志伟抿着嘴忽然微笑了一下。

“那个时候可没有一个妈妈在外面拼命敲门把孙霈华赶走。”

朱玉丽手里的水杯突然掉在地上，“啪”地一声，摔得四分五裂。她抄起一块大的碎片，捏着拳头起身，红着眼睛就往外走：“杨烁那个畜生……”

刘志伟看到她手上的血，慌忙把她拉住：“妈……妈！都过去了！孙霈华已经被我们送进监狱了！”

刘志伟站起来的时候发现朱玉丽变矮了，她看上去很瘦小，刘志伟一伸手就把她抱在了怀里。

朱玉丽还向前蛮横地冲了两步，被刘志伟挡住了，他拉起她的手抖掉了她掌心里的碎片，又慌忙拉着她到橱柜边找创口贴。

当刘志伟找出创口贴一抬头，才发现朱玉丽的眼睛里全是眼泪。

“你是……真的改不了了吗……”

刘志伟沉默了一会儿：“……这是天生的。”

朱玉丽用带血的拳头砸了他一下，眼泪掉了下来：“你怎么就不告诉我……”

“妈……”刘志伟的鼻头也突然酸了。

“可你以后老了怎么办啊……”朱玉丽用手掌抹眼泪，脸上都是红色，“你都没有孩子……我打你开始上大学，就想着抱孙子……那个娃娃肯定特别帅，跟我儿子一样帅……你怎么这样啊……”

刘志伟默默地抓着她的手把所有伤口都贴上了创可贴。因为创口多，所以贴得很不好看。他知道朱玉丽连他什么时候开始拍《人格游戏》都清楚，肯定一直在网上关注他的消息，也知道当朱玉丽问出“真的改不了了吗”这句话时，代表着她过去一定强迫自己压制着那些长久以来的观念和想法，搜了不少关于同性恋的资料。

刘志伟一把抱住朱玉丽说：“妈……对不起……”

朱玉丽闷头狠狠扭了一把他腰上的痒痒肉，把刘志伟的脸都扭得耷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