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过完,县学墙上多贴了一张榜纸,将上次月考名次从上而下列出来,就像县试放的长案一样,诸生一进大门,立刻就能看见。考得好的故意站在榜前扯闲,考得差的低着头走过去。
祁听鸿虽然考得差,但他来县学目的不是念书,这方面脸皮比较厚。和句羊经过大门,停下来看榜。
县学到底卧虎藏龙,院试中案首的神童蒋稚,来到这里屈居第二。榜首竟然是衡为。句羊的名次比较叫人吃惊,正正好在榜纸中央,最中间一名。祁听鸿看了道:“句兄,你怎么考这个名次?”
句羊不咸不淡,哼了一声。祁听鸿笑道:“我是说,你什么都会,头脑也聪明。”
祁听鸿夸人,比宫里各种大儒真诚得多。句羊受用道:“嗯。”祁听鸿往下找,又说:“我在哪儿呢?”
句羊垂眼看着长榜末尾。祁听鸿看到那里,拍手道:“不是垫底,后面还有几个人。”句羊道:“再看看。”祁听鸿定睛一看,他假名字之下的人,一是不再念了的谢誉,上回月考谢誉应当是没来的。句羊指着其他几人说:“这是谢誉家丁,射箭的时候见过的。”
祁听鸿顿时垂头丧气,说:“原来如此。”到现在他已读了快一年书,自以为有长足进步,到底还是比不上货真价实的秀才。
过了两日,一个更坏消息传来。这天一大早,县学教官召集生员,全部站在长榜前面,宣布说:“诸位一定已经看见了,榜上写的是月考名次。以后每月都要张榜,每月名次公布出来。”
祁听鸿此时并不意外,想:“尽管公布,尽管张榜嘛。”教官又说:“八月份就是乡试考试。名次排得后的,自己也需当心一点。下个月月考排进前一半,才能参加乡试考试。”
这话一出,祁听鸿心凉了半截。原本想着八月份还远,届时又有百闻老人谭学相助,无论如何是能过乡试的。但谭学刚过完年便赶回江南老家办事,算上送信路程,一个月万难赶得回来。短短一个月,要怎么才能从垫底学到中间水平?
开学头天不讲课。散会以后,祁听鸿立马给醉春意楼传去消息。是夜,武林盟众人齐聚县学围墙底下,一齐商讨计划。
金贵不解道:“考到中等,这有多难?”
祁听鸿道:“等于是说,四书五经随便翻哪页,起一个头就能往下背。”
金贵仍旧很茫然,薄双笑道:“譬如教你练一年长拳,要你和齐盟主打擂台,晓得了吧?”
金贵领会了,问:“神剑现今甚么水平?”祁听鸿道:“如今给我一句话,我要从头背一遍,才晓得这句话底下接什么呢。”
薄双道:“譬如说叫你出一招云手,你得从起式打起,是吧。”
祁听鸿点头认了。金贵道:“单是背书的话,把什么书啊经啊抄成纸条,带进去考,不就行了么?”
三就黎挖苦道:“金老兄,县试几道题,你还抄错一道。”
眼看这两人又要拌嘴,齐万飞咳嗽一声,道:“听祁小友讲话。”众人方静下来。祁听鸿苦笑道:“除了背书以外,还有更多东西。”
乡试第一场,要考五六道经义,各从书中摘一句话,考生须将每句话的大道理,洋洋洒洒作一篇文章。第二场考经学通论,经典串起来,又作一篇大文章。科举是为了选官员,因此还要考一道公文。第三场考策问,给一件今古事情,譬如某年某月某处地震,因由对策,仍旧是写文章。
文章体裁也是有讲究的。规定要写“时文”,起承转合,格式固定。考场上匆匆赶制的“义理”,合辙填入八股框架,更难上加难。吟诗作对与作八股之间有天堑,通点诗词的薄双也帮不上忙了。
祁听鸿一边讲,心里越来越虚,声音渐渐小下来。他不觉得念不进书多么丢人,但群侠费尽心思,把他送入县学读书,他却辜负别人厚望。辜负别人是件无比丢人的事体。说到最后,祁听鸿道:“先叫谭先生往回赶,别的还有甚么办法?”
三就黎道:“再抓个教书先生,用完把他宰了,也不会走露风声。”
祁听鸿摇头道:“这法子比燕王还要残暴。”众人默然,祁听鸿低声道:“实在无办法,我自个儿先尽力考着。”
群侠听完这番话,面目带上忧色。祁听鸿咽咽口水,横下心道:“以后也不用给我送饭了,在学里吃饭,比较省时间。”
一时也没有更好的计策了,事情暂且这么定下。武林盟众人准备回京,临走前,薄双忽然说:“弟弟,自己要晓得保重身体。”
祁听鸿心想,本来经义水平已经堪忧,要是带病上场,岂不是更对不起大家?笑道:“我好歹也是练武功的,轻易生不了病。”
薄双道:“考县试之前那次,百闻老人讲你学得晕倒了,大家都吓得不行。”三就黎插嘴道:“神剑若在我们手上出意外,黎某人恐怕要被神剑师父满地追杀。”
江湖中人,说直爽也直爽,说别扭也别扭。别扭起来,一句体己话要搬好几个幌子。祁听鸿心下一热,想:“要是真考不过,不知怎么面对他们。”回到号房,将油灯点起来,看了一夜书。
翌日上早课的时候,祁听鸿看着台上老先生,想打呵欠又不敢打。每次精神将要游离,想到月考,立刻清醒了。一上午过去,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只顾往号房走,想赶回去多看几页书。
句羊不知不觉间,习惯祁听鸿每日答话。此刻见他独自往外走,反而很不适应,在后面默默跟了一路。眼看祁听鸿要进屋关门,句羊才道:“祁友声。”
祁听鸿站住了。句羊本来要问:今天怎么独自走了?话到嘴边,觉得好生没趣,想:“他又不是同我绑在一起了。”于是改口道:“打个招呼而已。”
祁听鸿不疑有他,点点头,道:“句兄,我回去念书啦。”
昨天看榜的时候,祁听鸿分明还适意得很。今天怎么突然要看书?没有加菜,句羊只得到伙房买饭菜吃。仔细一想,祁听鸿匆忙赶回去,大概也是没吃饭的,于是他多捎一碗咸菜米汤,顺便找个由头,看看祁听鸿究竟怎么了。结果敲开房门,祁听鸿真在看书!一边手拿着线装《孟子》,书页卷起一半,嘴里念念有词。看见句羊端着碗,祁听鸿感激道:“句兄!多谢你呀。”接过碗,却没邀请他进来坐。
句羊关门出去,有点郁闷。换一个别的生员,这种打交道方式再正常不过,但放在祁听鸿身上,他今天着实太冷淡了。整个中午句羊尽听见隔壁“欻欻”翻书的声音,又想:“说明不是我做错事情,不是我惹他生气。”
不想一连好几天,祁听鸿只和他点头打招呼,没有再多交流,脸色更是一天比一天憔悴。有天趁中午,句羊敲了敲墙,这招还是从祁听鸿那儿学来的。果然祁听鸿问:“句兄,有什么事体?”
句羊道:“别看书了,好生休息罢。”
墙那边轻轻一笑,道:“这就睡了。”但句羊留神听着,祁听鸿仍在翻书,只是动静压到最小。原来他怕句羊嫌吵呢。这么体贴,有点教人讨厌。体贴不是坏事情,哪里教人讨厌,句羊也说不明白。
下午的课业有椅子坐,不用站了。祁听鸿坐在那里,头渐渐低下去,淡红色的嘴唇就要碰到纸页。句羊想,偏要学一中午,活该吧。
教官巡查过来,他拍拍祁听鸿,说:“祁友声,醒醒。”祁听鸿抬起头,眼神有一点懵,这时教官走了。句羊道:“没什么事,继续睡罢。”
祁听鸿却不敢睡了,说:“句兄,多谢你喊我起来。”正襟危坐,翻开书看。可惜困意不由人,不到半刻钟时间,上下眼皮又开始打架,一路睡到放学。句羊叫他说:“祁友声,熬了几晚上?”
祁听鸿朦胧中说:“两……三天。”句羊说:“累吧?”祁听鸿说:“嗯。”
句羊发觉,这会儿祁听鸿问一句答一句,颇是好玩,遂道:“累得没空闲和我讲话了。”祁听鸿说:“嗯,对不住。”
句羊叹一口气,说:“今夜一定好好休息,否则白天完全学不了,月考一样要糟。”祁听鸿也说:“嗯。”
时间到晚上,三更打过了,祁听鸿的号房还是一声声,传出纸笔声响。句羊熄灭油灯,脱外衣爬上床。对墙所跪半个时辰,祁听鸿那边翻页、磨墨,窸窸窣窣,像小老鼠,让他根本无法静心想事情。句羊在片雪卫时,若有属下犯错,他提醒三遍还不改的,一定懒得再管,打一顿军棍就记得改了。祁友声呢,没法打他,随他去罢。
句羊刻意去听院里的声音。有只斑鸠,“啯啯——啯”叫,把磨墨的动静盖过去了。句羊想,绝不会再管了。
第二天的早课,祁听鸿困得站都站不稳了。今天讲课的,是教过状元的大儒师,特地从京中赶来。见有人站着睡觉,气得把笔摔了,记了祁听鸿的姓名。祁听鸿惊醒过来,看着有点可怜。句羊冷冷想:活该吧。
放早学后句羊自己走了,走到伙房,到底想:“睡觉不管了,吃饭方面,他还算听劝。”所以仍给祁听鸿装了一碗粥。等他回号房敲祁听鸿的门,里面却无人应声。句羊扒窗看了一眼,屋里空荡荡,祁听鸿还没回来。句羊怕他昏在学堂里,昏在路上,只好沿路找回去。
刚到学堂门口,句羊就听见细细碎碎的讲话声。开门看处,祁听鸿坐在角落,桌上摊开一卷甚么题目。旁边站的却是衡为,一根手指点在纸上,明显是在讲题。句羊隔着几排桌椅,道:“祁友声。”
祁听鸿正待答话,句羊关上门走了。衡为奇怪道:“他做什么?来找你么,怎么又走了?”
祁听鸿摇摇头,说:“不知道。”
虽说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祁听鸿能看出来,他一定是生气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何生气。祁听鸿匆匆收拾书本,对衡为道过歉,追出去道:“句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