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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唐人传奇(全文完)

金羁 相荷明玉 3548 2023-12-27 20:08:50

句羊仔细斟酌过:

第一,根据郇潜徒弟性格来看,郇潜应该喜欢开朗的、率真的年轻人,不喜欢太阴沉或太闷的。

第二,郇潜经常教训蔺无忧,觉得他捣鼓话本和跑去茶楼说书,都是在不务正业。因此郇潜应该喜欢踏实能干的。

句羊自己私底下衣服,除了中衣之外,一件颜色亮的都没有。多年暗处生活,叫他穿鲜艳衣服,他就觉得别人盯着他看。太显眼了。

这在第一点上就已经不合格。为了讨好郇潜,应该作出一些改正。

之前他们逃下山,包袱里装有祁听鸿的衣物,还有一件披风。但若他真穿这个去见郇潜,恐怕会把郇潜给气疯。

考虑到这些原因,句羊首先找了一家成衣店,问掌柜:“最近时兴什么打扮?”

掌柜捧出几件曳撒教他试,夸他:“相公穿这个合适。”句羊低头打量自己,却哪里都不合意。

锦衣卫的飞鱼服制式也是曳撒。成衣店里的几件,尤其绣花、底色是红的,穿在身上活脱脱就像是锦衣卫。句羊在宫中做事时,和锦衣卫多有不对付,也不愿意穿得像他们。

掌柜又给他试了道袍,试了文士爱穿的青袍、斓衫。句羊同样嫌不满意。这种打扮像蔺无忧,显得太游手好闲了。

试来试去,掌柜也很不耐烦,问他说:“相公究竟中意什么样衣服?直说出来,我也好找。”

句羊道:“要鲜亮的,要看起来有事做,比较靠谱的。”

掌柜于是抖开一件红的圆领袍子,说:“穿这个合意吧?”

这件像话一些。句羊特意问掌柜:“这颜色合适我么?”

掌柜道:“相公一表人才,穿这个是最最好看的了。”句羊虽不轻信,然而以前祁听鸿也特别夸过,说他穿红好看。他也就动了掏钱的念头。

掌柜端来一面铜镜,让他看镜中自己。虽然只照得到衣领,但他墨发墨眼,的确和红色十分相称。只是这袍子越看越眼熟,他好像收有一件差不多的。

再花钱买就不值当了,句羊歉别掌柜,回客栈一翻包袱,果真找到这么一件红袍。

他从紫禁城逃出来,一共就带了两件衣服。一件是片雪卫值夜的黑衣,是他离开时穿在身上的,另一件就是这件袍子。片雪卫人手一件,是为朝廷命官之常服。

囿于种种原因,常服从未穿过。那天句羊回一趟片雪卫,见这袍子新崭崭的,又念及祁听鸿看他穿公服的眼神,鬼使神差,就把这件带走了。没想到这会儿能派上用场。

句羊换上这件,心里仍旧很是忐忑,好像有什么事是他没考虑周到的。

但用常理推断,红色肯定是不沉闷了,朝廷命官也肯定不是游手好闲之辈,想必郇潜会满意。句羊也就压下不安的感觉,上山前去小事不见居。

他没考虑到的事体是:其时庶民婚娶,为了显得隆重,新郎官往往租一套官员常服穿戴。他扮成这样上门,不像去讨郇潜欢心,反而像是去迎亲的。

哪知上到山顶,远远就看见郇潜大马金刀坐在篱墙之外,屁股下垫着一沓花花绿绿小书,都是他送过去的棋谱和话本。看见他,郇潜喊道:“句羊小子,这些东西都还给你,以后也别再来啦!”

句羊愣道:“为什么还我?”

郇潜眼睛底下挂着深深两道乌青色,估计整晚没睡。他叹了口气,招招手叫句羊过来。

句羊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疲惫,也是和他挑明以后,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温和。

心底的不安感觉愈来愈重了,句羊走到门口,听他说:“句羊小子,这么多天以来,我真的看明白了。你是个好小子,不是个臭小子。”

句羊不答,郇潜也陷入沉默。良久,郇潜说:“可我昨天晚上,无论如何睡不着。一想到鸿儿这辈子要跟个男人度过了,好好的逍遥神剑,永远和别人不一样,永远偷偷摸摸的,永远被别人当娈童,我就怎么都睡不着。”

句羊仍旧不响,郇潜又道:“句羊小子,听我一句劝。世上没有人能长久过这种日子。我听无忧讲了很多,分桃那个,最终失宠了吧。断袖那个,还是有娶老婆。”

要是一口否认,显得像他不在意祁听鸿似的。然而没有人比他更惶恐。但要是不否认,又好像同意郇潜的话了。句羊觉得嗓子里像含了沙子。

末了句羊说:“我和祁听鸿都长大了,晓得自己在做什么。”郇潜哼道:“我活了一个甲子,看你们仍然和看小囡一样。”

句羊又说:“我和他都会武功,不会轻易受人欺负。”

郇潜一哂。就连句羊也觉得自己答得太无力了。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哪里是武功强就能够解决的事?

说到底,郇潜的问题不难回答,只是他说不出口。

祁听鸿能够坦坦荡荡,连他的份一起说,我们从未害别人,所以别人爱怎么想,与我们是无关的。而句羊瞻前顾后,想这想那,反而没有勇气替祁听鸿认下苦果。

郇潜道:“句羊,请回吧。就当是老头子我的错处,看不得小辈干这种违背祖训的事体。”

没想到郇潜如此固执,但句羊昨天答应过祁听鸿,说今天也会来看他。要是食言就不好了。句羊思忖再三,还是恳求道:“郇前辈,不论如何,我今天答应去见他。请让我和他说一两句话吧!”

郇潜喝道:“还要说话!昨天在老子眼皮底下卿卿我我,现在还要说话!”他将腰间木剑抽在手里,说:“你敢靠近一步,我立刻把他逐出师门了,对你也不会留情!”

两人到底谈不拢,不欢而散。余下时间,郇潜一直蹲在祁听鸿门前,手按木剑,时刻准备撵人。茶水饭菜,一应要谢秋云给他送过来。而且郇潜本就是武林名宿,耳聪目明,此时调动毕生功力去守这间厢房,句羊脚步放得再轻,他也一下就能听见。

这些天句羊已经试遍一切方法,郇潜却还是不肯松口。他是彻底束手无策了,蹲在篱笆外面发呆。蔺无忧见状,夹着一本闲书,走来站定,好奇道:“没办法啦?”

句羊道:“暂且是没办法了。”

蔺无忧又问:“放弃没有?”

句羊摇摇头,蔺无忧道:“摇头是没放弃,还是放弃了?”句羊道:“我肯定能想出办法的。”

蔺无忧一笑,说:“能有什么办法,把我师叔都给打动了,叫他不管纲常伦理?”句羊又摇摇头,说:“不晓得。”蔺无忧追问:“那你如何知道,你肯定能想得出来办法。只是说空话而已吧。”

句羊抬起头,沉沉看着他,说道:“别再取笑我了。我不可能放弃,所以会一直想,仅此而已。”

蔺无忧笑道:“我道有个办法。看你今天穿得像新郎官,或许能够告诉你呢?”

蔺无忧此人吊儿郎当,做事没个正形。此前句羊和祁听鸿再怎么苦情,他也就当一折戏看,事不关己,显得很无所谓。所以他说他有办法,句羊也半信半疑而已。

蔺无忧仿佛看穿他所想,说:“你姑且试试,反正不吃亏,对不对?只是要我用这个法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体。”

句羊道:“什么事?我……我如今虽然没什么权势,但会尽力去做。”

蔺无忧笑道:“和权势倒没什么关系。”随即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我要你赌咒发誓,你今生今世,绝不会辜负我师弟。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若你心存二念,还要来发这个誓,死后堕入拔舌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句羊这辈子杀过许许多多人,并无一个化成厉鬼索他的命。因此他其实不相信所谓果报之说,也不相信轮回转世和死后世界。但在这一刻,他只觉自己对祁听鸿的真心无比坚定,这辈子决不愿意害他伤心难过,更不会去辜负他。这个誓言发得反而格外虔诚,轻声说道:“句羊对天盟誓,今生今世,绝不会辜负祁听鸿。倘若有违此誓,当即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堕入拔舌地狱,永不得超生。”

见他当真发了这个誓,蔺无忧面色稍缓,说道:“走吧,带你去见我师弟。”

二人走向关祁听鸿的厢房,郇潜叫道:“句羊小子!你还敢来?”

蔺无忧停下脚步,说道:“师叔,是我有事体禀报。”郇潜道:“什么事体,你要和他一起来说!你也不许过来。”

蔺无忧道:“这件事体和他们两个没关系,无忧只是觉得,把句羊叫来看会更好一点。”

郇潜狐疑道:“是啥事情?”

蔺无忧继续往前走,这回没被拦住了。走到门前,他说:“师叔,烦你开开这把锁罢。我要说的事体就在这间房里,在外面是没法讲的。”

郇潜显然不情愿,蔺无忧劝道:“师叔在侧,他们两个哪里敢做小动作呢?叫句羊一句话都不许说就好了。”句羊知趣地点点头。蔺无忧又说:“我师父已经过世,师叔就是当仁不让的掌门人了。这件事同本门息息相关,不得不说呀。”

郇潜紧紧盯着句羊,手绕到后面,摸索着解开铜锁。

祁听鸿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今天本在等句羊过来相会,靠在墙角坐着,等得久了便睡着了。刚刚门外大吵大闹,才把他给吵醒。见到师父、师兄和句羊一齐涌进来,他愣神道:“师父,发生啥事体了?”

郇潜铁青着脸,说:“问你师兄去。”又对蔺无忧道:“讲吧。”

蔺无忧说:“不着急,既然是本门大事,不如把冰儿他们也叫过来。”

郇潜运足真气,对外面吼道:“秋云——蔺冰——小毛——都给我过来!”

总算大家齐聚一堂。蔺无忧说:“接下来的事体,还请师叔平平常常地看待。毕竟唐时的风化、衣饰,和今日都是大不一样的。不管师叔看见什么,勿要大惊大躁,免得损伤身体。”

郇潜不耐道:“啰啰嗦嗦的干什么,你只管说就是了。”

蔺无忧找来一根竹竿,把墙上挂的祖师爷画像挑下来,说道:“无忧小时候,最喜欢偷偷跑来这间厢房玩。这里很多旧物,保存得很好,记下很多传奇故事。”

祁听鸿道:“然后呢?”

蔺无忧不紧不慢,把画背面朝上,摊开放在桌面,继续说:“有天我不小心打翻一碗水,泼到这幅画上了。我吓得要死,赶紧取下来晾,还好没有弄坏。”

他招呼小毛:“去拿一碗水来。”小毛跑出去,转眼端了一满碗清水,又跑进屋里。蔺无忧道:“但我发现一件事,这幅画背面有个夹层,是用浆糊粘住的。而夹层里面还有一样东西。”

郇潜皱眉道:“是武功心法么?”

蔺无忧笑笑:“师叔少安毋躁。就要讲了……本门祖师爷是人人景仰的两位大侠客,这点是不会变的,都听说过吧?”

祁听鸿点点头,郇潜道:“别再磨蹭了,到底要说啥?”

蔺无忧刷了清水在画卷边缘,“天头”部分的绫布分开,果真有两层。

他伸指进去,夹出一张叠着的旧纸,交给郇潜。郇潜只看了一眼,当即大叫一声,胸膛起起伏伏,几欲昏倒。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郇潜挪到旁边休息,又都很好奇,回来看那张纸片。句羊、祁听鸿、谢秋云和小毛围成一圈,一齐伸头。

蔺冰长得矮,挤不进去。蔺无忧想了想,捂住她的眼睛,说:“冰儿不能看,长大再看。”

蔺冰挣不开她爹手掌,大叫道:“师哥!师哥!你们看到什么了?”

小毛少见地没有回答。他们看见纸上画了一个人,半工半写,淡彩设色,画的是一个男人侧卧在榻上熟睡。此人皮肤微黑,鼻梁高挺,正是使刀的那位祖师爷张鬼方。

明眼人一眼能够看得出来,这就是一幅春宫。寻常肖像不可能画到如此狎昵的地步。

只见张鬼方闭着双眼,神情静顺,嘴角微微含笑。他身上只披有一件纱衣,其实盖不住任何地方。上半身好像蛰伏的野狼王,从肩膀到腰肢,全部露在轻纱之外。腿间沉甸甸的家生在梦中抬头,剑拔弩张,神勇无敌,裹在纱衣里面半隐半露。最糟糕一件事是,他胸膛盖了一个姓名章,章上刻的篆字,本门每个人都熟识无比,是“东风之印”。

(全文完,送给乌龟乌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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