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祁听鸿包了四十个烧饼,割十斤肉,提去城西慈幼院。说是慈幼院,其实这地方只剩一间破旧茅草房,地上木板、稻草搭有一个简陋通铺。十几个垂髫孤童,吃住都在这间小屋里面。院中雇了一个老嬷,负责每日做饭,看管小孩。
祁听鸿辰时到,这位老嬷比较懒起,还在自己床上困觉。倒是几个小童饿得受不了,已经起来,坐在屋檐底下。祁听鸿远远看了,其中没有小毛。但来既来了,干等着也没有意思,于是走过去分了一人一个烧饼,问道:“你们共有几个人?”
烧饼又有油,又有面,这些小童除了过冬至和过年,根本吃不到这么香的东西,一个个眼睛发亮。其中有个男小囡,乖觉道:“加上嬷嬷有二十三个。”祁听鸿微笑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个男小囡道:“我叫小水。”他的名字和小毛异曲同工,祁听鸿心里得到一点安慰,笑道:“嬷嬷对你们好不好?”
小水说:“嬷嬷很好。”祁听鸿放下心,也在阶前坐下。过了一会,小水忽然叫起来,说:“啊呀!”
祁听鸿回头一看,小水吃剩半个烧饼已经滚落在地,沾了泥巴。原来他不舍得一气把烧饼吃光,打算藏进衣袋,未来慢慢尝味道。谁知他衣袋破了一个大洞,烧饼放进去,立即就掉出来了。小水伸手要去捡,祁听鸿喝道:“别捡了!当心吃坏肚子。”
换在平常,小水当然要把烧饼捡回来吃,但祁听鸿在旁盯着,他想捡又不敢捡,鼻子一皱,眼圈当场红了。祁听鸿大是无奈,要是分他一个新饼,别的小囡肯定又要闹了,只好掰出半个烧饼,分小水一半,自己吃另一半。小水吃过教训,紧紧捂着新得的饼,眼睛依依不舍,看着地上的那块。祁听鸿怕他又要哭了,道:“世间的事情,讲究缘法,知道吧。”
小水不解道:“缘法是什么?”
祁听鸿指着地上那半块烧饼,说:“它掉在地上,就是你们之间没有缘法。如果你硬要捡起来吃,最后闹得肚皮痛,大家都不开心。”
小水一扁嘴说:“我觉得可惜。”祁听鸿笑道:“可惜的事体太多了。看开一点,做人才能潇洒一点。”小水悻悻不答。
等到巳时,嬷嬷终于出来了。祁听鸿把提来的肉菜都交给她,打听说:“嬷嬷,院里有没有新来一个小囡?大约长这样。”昨夜薄双按他描述,画了几张小毛肖像。那嬷嬷看不清图,问:“你讲讲是甚么样子?”
祁听鸿道:“额角有颗痣。”他也想到,小毛几经波折,大概已经不长原来的模样了,所以特地把这颗痣点出来。那嬷嬷把屋里的小囡全部叫出来,排队把头发撩上去,给祁听鸿看过额头,没有一个是小毛。
祁听鸿料到找人不会顺利,给嬷嬷留了一锭银,说:“辛苦嬷嬷。日后若有人送他过来,或是有要帮忙的,尽管来醉春意找我。”正准备走,衣角忽然给小水扯住了。祁听鸿低头问:“怎么了?”
小水仰头说道:“你找不见这个人,是不是他没有缘法?”
祁听鸿愕然道:“这不一样。”小水说:“我有没有……”祁听鸿皱皱眉,把衣角抽走。小水察言观色,改口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祁听鸿道:“我和他约有事情。”小水还待说别的,祁听鸿心里不快,转身走了。
小毛曾经和他讲过,自己不愿意念书,愿意去做账房先生。祁听鸿心想:“小毛既然很聪明,会不会自己找了店铺,去做帮工?”干脆从城西开始,一间间店铺问去。
北平城在前朝也做过京师,根基深厚。城西多寺庙、道观,不算繁华的所在,但光城外街道,也足有四五十家店铺。祁听鸿沿街拜访,问到打烊,也才问遍城外的铺子。这一天下来,他一直在讲话,作揖,口干舌燥,手臂也抬累了。但最叫他心烦的还是小水讲的那句话。
回到醉春意楼中,薄双留的饭菜早就冷透。祁听鸿不愿意麻烦别人,倒了一壶冷酒,将就吃饱。银碗儿没事可干,坐在旁边笑说:“神剑,费这么大功夫找人,北平城都要掀起来了。”
祁听鸿道:“累得要死。”银碗儿凑过来问:“值得么?”
祁听鸿怫然道:“又没叫你找。”
银碗儿眼珠一转,笑道:“我帮你找呀。”祁听鸿总觉得她心眼多,半信不信,默然不答。银碗儿道:“我做小叫花的时候,道上的朋友不少。”
祁听鸿哼道:“道上的朋友,小小年纪,从哪里学这种词语。”银碗儿叫道:“我帮你忙呢!”又说:“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祁听鸿警觉道:“别的小囡,小毛,三才帮接出来的哑女,今天碰到的一个……顶多算是小大人。只有你不一样,长得像小囡,内心已经全是大人。”
银碗儿微微一笑,说:“所以你答应么?”祁听鸿长叹道:“请讲吧。”
银碗儿道:“我听他们讲过,逍遥神剑,不仅剑法了得,轻功也很厉害。你教我一点儿轻功,自己不亏吧。”
祁听鸿摇头道:“不行,那是我师门武功,怎么能随便教给你?”银碗儿故意赌气说:“好,那没办法,不帮你找了。”
祁听鸿原本心道:“不帮也罢。”但纠结再三,还是招手叫她回来,说:“那好,我教你一样轻功。只是这轻功只能早晨练,晚上是练不了的。明天清早,我在院里等你。”
银碗儿一计得逞,夜里高兴得睡不着觉,听见更夫打到五更,又躺了不知多久,天际终于开始泛白。银碗儿穿好外衣,想:“去早一点,显得我诚心,总没有错。”没想到她跑入院中,已经有个青衫人影靠在树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何事。这人正是祁听鸿。银碗儿在心里吐吐舌头,跑上去道:“神剑!今天教我甚么?”
祁听鸿见她来了,说道:“我师门的武功不能外传,教你一样我自创的轻功。”银碗儿喜形于色,当即拜倒,叫道:“师父!”祁听鸿一把把她拉起来,正色道:“可别叫我师父。”
银碗儿怕他突然反悔,不情不愿问:“为什么?”祁听鸿道:“拜师是件大事。”
银碗儿生性无拘无束,对所谓大事毫不在意,叉腰道:“要敬茶,要磕头,是吧,这有甚么难的。”祁听鸿恼道:“我才没说是这些难。我们门派,一脉单传,一人只能收一个徒弟。我只教你一点自创武功,所以不算你师父,晓得了吧?”
只要有轻功可学,银碗儿哪管甚么称呼、名分,喜道:“我晓得,我晓得,所以今天要教我什么?”
祁听鸿指指身后的树,笑道:“你晓得这是什么树么?”院里种的这棵是槐树,生长日久,已经长到五丈之高,和酒楼齐肩了,银碗儿自然是认得的。祁听鸿叫她过来,指着低处叶子上一滴露水,又道:“看见了没有?”
银碗儿说:“一滴露。”祁听鸿道:“你把叶子整片摘下来,露水也当完完整整的,不能抖落了。”
银碗儿想:“摘片叶子而已,他莫不是唬我?”伸手去掐叶柄。谁知手才碰上去,露珠立刻滑掉了。祁听鸿笑笑,指着另外一滴露水,说:“再试试。”
银碗儿打起十二分精神,屏住呼吸,轻手轻脚,捏住叶片,这回终于没有一碰就落。她另一边手慢慢靠过来,指甲往叶柄一掐,叶尖微微一颤,露水又抖掉了。槐树叶子长得长,枝条又韧,牵一发而动全身。叶柄断裂时免不了一颤,抖掉叶尖露水在所难免。银碗儿屡试屡败,泄气道:“你在骗我罢,这怎么摘得下来?”
祁听鸿道:“看好了。”手指捏上枝条,轻轻巧巧一折,露水稳稳托在叶片上,当真没有掉下来。银碗儿惊道:“怎么折的?”
祁听鸿笑道:“其实你也悟到一点了。如何捏树枝,露珠比较稳?”银碗儿略微一想,道:“深吸一口气,然后憋着,就不要呼吸了。”祁听鸿道:“对啦,这就像是轻功常常讲的提气。你没有内功在身,无法提真气,只好用这个替代一二。”
银碗儿原先担心他耍赖,胡乱教点东西敷衍自己,眼下看他说得有道理,不禁敬服道:“原来不是骗我。”
祁听鸿道:“我答应的事情,当然不是骗你。”顿了顿,又说:“所以答应小毛的事体,再是难办,我也要做做看。”
练了半晌,银碗儿渐渐摸索出诀窍,能够不抖落露水而摘叶了。祁听鸿指了高一点的叶片,说:“低的摘得了,试试高的呢?”
银碗儿长得矮,只能伸长手臂,踮脚去够。要保持动作轻柔,比摘低处叶子难了一倍不止。这次练了数十遍,才把握出“提气”的感觉。祁听鸿笑道:“你还挺聪明呢。”
银碗儿得意道:“那是当然。但练完这个,和轻功又有啥干系?”
祁听鸿道:“等你练熟了,牢牢记得怎么提气,怎么轻手轻脚,就可以跳起来摘叶子。”说着飘飘一跃,从丈许高的地方折落一根树枝,叶上露珠完好不碎。银碗儿看得呆了,结结巴巴道:“怎……怎地能跳这么高!”
祁听鸿笑道:“等你练熟了,不止能跳得高。”他有意演给银碗儿看,跳入树影间。槐树的嫩枝本不能支持一个人的重量,但祁听鸿每要下落,足尖一点或是手掌一按,又在枝叶中稳住身形,青衣拂动,蘋风回寰,婉转如意,跳了一炷香时间,才便落地。银碗儿又吃惊,又欢喜,说道:“我也能练成这样么?”
祁听鸿道:“你没有内功,要比这差些。”银碗儿“哦”地一声,说:“那也很好了。这种功夫叫甚么名字?”
说及这个,祁听鸿面上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道:“没有名字。小时候我练武功,师父起得晚了,我自己练这个玩的。而且嫌它比较轻,我不爱用。”
银碗儿恍然道:“比较轻,就是嫌它娘们唧唧啰。”
祁听鸿却道:“不是,是觉得太拖泥带水,优柔寡断。”银碗儿央他道:“那你现取一个名,将来我好对别人说。”祁听鸿沉吟道:“那叫‘芙蓉太清步’好了。”
银碗儿哈哈笑道:“这名字是啥意思,一点也不威风。”祁听鸿道:“本来也不是威风的武功。这是‘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来的。”
银碗儿道:“不要唬我,我虽然没念过书,可是一个轻功,和芙不芙蓉的,又有甚么关系?”祁听鸿面上一红,并不答话。
这天白昼,祁听鸿仍然是去街上打探消息,一无所获。而洞庭帮的人也从怀柔回来,说是在三才帮左近搜了一天一夜,只找见两具大人尸首,没有小毛。依照和薄双的约定,明天就该回县学上课了。夜里祁听鸿躺在榻上,不甘、无助,杂上心头。这些天他怕武林盟众人担忧,总是强颜欢笑,只有独处静室的此时,才暗暗地想:“带小毛上京玩儿,这么简单的约定我也做不到。”躺了一会,觉得肩膀底下有个硬物,硌得生疼,伸手一抓,是句羊送他的那个面人儿,本来好好地放在床头,不知何时滚下来了。祁听鸿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把那面人细细地看了一遍,还好没有压坏。祁听鸿握着那个面人,怔怔地想:“要是句羊在,至少有个人可以讲讲话。”
那面人面孔捏得不太精致,草草按出眼睛鼻子而已。祁听鸿看来看去,更加伤怀。那天他匆匆跑走,说自己要想想,句羊往后就绝口不提此事,照常和他相处。但他们两个本来就甚亲密,并肩走路的时候,走着走着,手臂难免碰在一起,或者句羊俯下身给他讲题目,露出衣领底下,一指宽的皮肤。每当这些时刻,祁听鸿有一瞬间快活,随即想起来句羊在等他的答案,又只觉得难过,简直要被两种情愫生生撕开。此刻他看着那个面人,脑海里声音在说:“刺杀朱棣,这是掉脑袋的事体。把别人牵扯进来,一定就是我不仁不义了。”又想:“所以我一定不会答应他罢。”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又有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祁听鸿想到此地,心下一片苍凉,是以房门敲了几声,他竟然没听见。句羊远从怀柔赶来醉春意,一推门,就看见祁听鸿呆呆坐着,手里攥着他买的青衣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