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句羊跑去睡客房,祁听鸿仍旧睡三就黎房间。听山精野怪呜呜咴咴地叫,怎么睡都觉得难受。
辗转到半夜,他好容易睡着了。再醒时以为已经天亮,其实才不过四更。
祁听鸿披衣服坐起来,一肚子委屈,也不知道能和谁讲。这次和以往闹脾气都不一样,他能看得出来。以往句羊耍耍小性子,都是逗他玩儿,逗他说几句软话。这次句羊是真正在生气,他却一点儿也想不到句羊生的哪门子气。
苗寨不养鸡,凌晨当然也就没有公鸡打鸣。祁听鸿枯坐到五更,原本三分难过发酵成十分,外头才逐渐传来人的声音。他也坐不住了,干脆出去帮阿仰的忙。阿仰每天早起烧火,先做炒米。炒米是拿糯米蒸透了,锤扁、阴干,放进热锅,多加油炒,糯米立刻膨胀,变成几倍大、轻飘飘、微黄酥脆的米花。做完这个,再煮一锅加姜加蒜的浓茶水,水中不能加盐,否则颜色将会变黑。两样东西泡在一起就是油茶了,此地苗人每天早上都吃这个。
祁听鸿帮阿仰添柴火吹火,同时怕阿仰因为昨天的事体,拿异样眼光看他。这种时候,祁听鸿不会苗语,反而方便装傻。
米花炒罢,茶水也烧开了,放在火上热着。刚好波久粟挑着青菜上来,见到祁听鸿,显然一惊。祁听鸿和他打招呼,说:“波久粟?”波久粟只装作没听见,匆匆低下头,把担子里青菜一捆一捆搬出来。阿仰留他喝油茶,他也不理,转头就跑了。
等阿仰帮圣女更衣梳头,三个人坐在火边默默吃油茶。句羊不晓得哪去了,客房里找不到他,也不来用早饭。祁听鸿想起波久粟的举止,觉得从此失去一个朋友,更加不好受。原先对句羊那点儿担忧烟消云散,恶狠狠想,莫名其妙,饿死他算了。
心里这么想着,祁听鸿还是多坐了一会,想看看能否等来句羊。结果等来等去,茶一次次烧干,一次次添水,句羊始终不见踪影。担忧渐渐占据上风,祁听鸿怕他走远了,或者迷路,或者着了哪个苗人的道,干脆下楼找他。
才下到楼梯一半,他就瞧见句羊从门口转进来了。句羊表情也很吃惊,显然不是故意在这守株待兔。
祁听鸿站在楼梯上,静静等句羊开口。他想,只要句羊道个歉,甚至不必真的道歉,随便说点什么话,他就当昨晚事情揭过了。要么总这么僵持着,谁都不好受。
结果句羊看他一眼,轻声说:“祁听鸿,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祁听鸿心头火起,想:“真是死性不改!”亲嘴的时候不问喜不喜欢,做那档子事的时候不问喜不喜欢,现在跑来装模作样,是在干啥?他冷笑一声,理也不理,自己转身回房间了。
过了一阵,房门“咚咚咚”被人敲响。祁听鸿满以为是句羊在敲门,大声道:“不要敲了!”然而门外那人不依不饶,还是在敲。祁听鸿一把拉开木门,却看见阿湘背着竹篓,站在门外。讲了几句苗语,祁听鸿一点儿也听不懂。阿湘急起来,拉着祁听鸿就往外走,走到屋外,往山上指指。祁听鸿明白过来,阿湘是要带他们两个上山。
侍女阿仰有自己的活计要干,没空一直陪着他们。差不多到申时,过了一天中太阳最晒的时候,一行三人便出了寨子,往旁边山路上走。
祁听鸿与句羊闹别扭,他们两个人不说话属于正常。但阿湘话也比前几天少得多,走路亦不再一蹦一跳的了。祁听鸿跟在后面,看着阿湘背影,心想:“或许这就是长大了,变沉稳了。”
上到半山腰,阿湘朝小路一拐,进了一片竹林。竹林中间有一块大石头,表面锃亮,像是特意放在那里的。阿湘掏出手帕,掸掉石上灰尘,招呼他们坐下,自己在竹林里挑挑拣拣。
祁听鸿故意坐得远一点,不愿意和句羊贴在一起。他问:“阿湘要做啥呢?”
句羊闷声不响,不帮他译苗话,阿湘听不懂,也就回答不了了。祁听鸿讨了个没趣,但他也不看句羊,只看竹子。
只见阿湘踮起脚尖,拨开竹叶,看见竹竿上有一小道标记,阿湘抽出腰间砍刀,三两下把竹子砍倒了。她又依样砍了另几根,拖到石头前面。祁听鸿好奇道:“这是要做竹篾么?”
照旧没人理他。阿湘手法甚是娴熟,把竹子上段砍下,刀背一敲,翠绿色竹筒咔嚓一声,从中破成两半。几粒紫红色东西从竹间的空心滚落出来,是杨梅。
大苗寨没有冰窖,更无法采冰。苗人要贮存易腐的杨梅,就把新采的果子填进活竹子,拿蜂蜡封口,要吃的时候再将竹子砍下。
把所有竹子里的杨梅取出来,统共有一二斤,两只手捧也捧不起来。阿湘用衣摆兜着杨梅,跑去泉眼旁边洗干净。祁听鸿为了不和句羊落单,也跟上去帮忙。回来时青衣底下沾了红红紫紫的杨梅汁。阿湘从竹篓底下拿一片蕉叶,当做盘子装着杨梅,叫他两人快点吃。
句羊大发慈悲,给他译了一句话,道:“阿湘说,这是留给她阿哥的,给我们沾光吃了。”
祁听鸿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阿湘见了一笑,又说句什么话,句羊道:“阿湘还说,以前的果子都放烂了,今年的果子有人吃,果子应该高兴。”
句羊和阿湘拿苗话聊天,祁听鸿一句也插不进去,只能闷头吃杨梅。这种野杨梅为了放得久,摘下来时都比较生,还没有红透。吃在嘴里相当酸涩,而且已经放出酒味,远远比不上内府库冰窖的贡品。
祁听鸿吃掉三颗,牙齿已经开始犯软了。嘴里一酸,他对句羊也就越来越怨怼。其中只有三分是气句羊吓走他朋友,其余七分是气句羊不来示好,不来亲近,也不来给他台阶下。
祁听鸿没有事干,只能想:“阿湘一天比一天懂事,会不会某一天她自己醒悟了,黎前辈不亲自回来是有原因的?”他忽然想到,三就黎曾经说自己爱吃杨梅。阿湘把她阿哥最爱的果子拿出来分,说不定已经有些预料了。
那厢句羊和阿湘谈天,阿湘说:“你今天和他闹别扭?”
句羊道:“不是,我是在生气。”
阿湘不解道:“有啥区别呢?”句羊道:“闹别扭是逗他玩,生气就是认真的。”
阿湘咯咯笑道:“还有不同呢?你为什么生他的气?昨天见你们两个……还以为关系很好。”
句羊不满:“怎么叫做还以为?就是关系很好。”
阿湘更疑惑了,问道:“那你干嘛还生他的气?”
句羊不答,他自己也在想这件事。祁听鸿根本不晓得波久粟的心意,不晓得波久粟送蝴蝶是什么意思,更没有哪点表现得像喜欢波久粟了。但他就是没法控制自己,没办法不因为这件事生气。
阿湘没等到回应,笑道:“你们真难懂啊!”
句羊说:“自己遇上了就懂了。”他想想,觉得阿湘大概把他们当成兄弟闹矛盾,又说道:“你阿哥和薄老板也是一样的。”
阿湘顿时来了兴致,问:“也会吵架?也会生气?”
句羊想起来,阿湘今天还没得听她阿哥故事。没有祁听鸿说书,只能他自己讲一点醉春意楼里的见闻。
放在以前,阿湘有没有听到故事,对句羊来说无所谓。但他如今会想,祁听鸿大概是在意这种事体的。
在山上呆了有一个多时辰,杨梅吃光,三人下山回家。吃罢夜饭,祁听鸿拿出药盒,取一颗给阿湘吃。
这是阿湘吃的第五颗药了。之前四颗她都吃得毫无怨言,吃到这颗,阿湘却突然大哭大闹,死活不愿意吞下去。祁听鸿不懂苗话,也听不出名堂,正急得焦头烂额之时,句羊从客房出来,问道:“吵什么呢?”
句羊可算跟他讲话了,但祁听鸿无暇去管,说:“阿湘不愿意吃药呢。”
句羊说:“她嫌太苦了。”
祁听鸿想不明白。三就黎炼药时说过,炼成蜜丸就是方便阿妹吃药,实在怕苦,整颗咽下去就好了。
而且之前阿湘并不怕苦,就是吃第一颗药的时候也未嫌药苦过,没道理现在成长了,反而吃不下苦药。
侍女阿仰挖了一勺蜂蜜来哄她,阿湘把药丸吃进嘴里,舔干净蜂蜜,又把药丸囫囵吐出来。句羊说:“阿湘,吃药是对自己好。”
阿湘边哭边摇头。侍女阿仰没办法,又挖了一勺蜂蜜过来。看见蜂蜜,阿湘闹得更厉害了,嘴里换了一个词叫。
阿湘天天说这个词,说得太多,不用句羊来翻译,祁听鸿也能听得懂。阿湘现在是闹着要哥哥。
僵持半天,阿湘哭得精疲力尽,边抽泣边打嗝。阿仰眼疾手快,把药丸塞进阿湘嘴里。阿湘一抽噎,药丸滑下喉咙。
不管怎么样,阿湘是把药吃掉了。祁听鸿放松下来,转头去找句羊。句羊却已经回了客房,没有要和好的意思。
祁听鸿赌气之下也回了房间,把药盒锁进柜子。但当他躺到床上,准备熄灭蜡烛时,却看见窗纸上有个小小的洞。
这个小洞在白天还是没有的,甚至在他们从山上回来时还是没有的。窗纸边缘还有一点湿,不是虫子咬,分明就是有人特地爬上二楼窗户,沾了唾沫,戳破窗纸偷窥。
至于谁要偷看他放药盒,祁听鸿只能想到一个人。那就是三就黎昔日的对手,如今大苗寨的长老亥金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