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污染，疼痛，海风的腥咸味道。
这里没有其馀生物幸存，无论魔王在与不在，死寂永远统治着一切。只有海水的声音——轻柔到可以忽略的海浪，声音如同拨弄鼓膜的羽毛。
刚才的战斗就像一个梦，忒斯特想。
直视魔王让他的脑海噪音不断，直到在【永眠之王】的效用下刺出那一剑，那种幻梦的不真实感依旧挥之不去。
几年前，他行走在城市的阴影中，狩猎着人类宗教的小小高层。现如今，他的剑贯穿了魔王的头颅。
忒斯特当时只有两个模糊的想法——
诺尔不适合下这个杀手，他会难过。
给猎物一个痛快是猎人的美德，也是最甜美的一击。
剑有双刃，骑士也有两种相反的念头。这很正常，对吧？
悲愤的诺尔身边，忒斯特克制不住全身的战栗与兴奋。这份刺激比他第一次狩猎成功还要强烈，而在疲惫与虚弱的极限，忒斯特无法完美地掩饰它。
自从接近布里克山脉开始，那一直持续的疼痛与不适，随着魔王的消亡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月亮”。
四颗眼珠骨碌碌转动，散发出与魔王同出一辙的压迫感……不，它们更鲜活，比死去的魔王还强。忒斯特迷迷糊糊地想，他的眼鼻耳口再次渗出血液。
他的思绪像是凝结的糖浆，正被这压迫感一锤锤敲碎，变得散乱又粘稠。
啊……
又是“神”。
灭亡的三个世界，陨落的三位创世者。天上窥视的怪异存在，以及身边……身边继承世界残馀意志，创造自己祖先的“神”。
带领他看到面前这一切的“神”，已经被他所标记的“神”。
忒斯特蹒跚着前进半步，从背后抱住诺尔。诺尔本来就不够健壮，如今身体残损不堪，变得愈发单薄。相比全身发烫的忒斯特，诺尔的体温都显得冰寒。
疯修士破碎衣料下的皮肤泛出粉色，顺带浮出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他的吐息在冰冷的夜色中凝成白汽。
忒斯特紧紧抱着诺尔，再次望向天空中四处乱转的眼球——它们似乎不太满意自己的发现，看向不同的方向，又不时转回来。
一片狼藉的战场，血肉模糊的两人，还有诡异可怖的四轮月亮。
那怪异的压迫感时轻时重，忒斯特越发亢奋地收紧手臂，下巴搁上诺尔的肩膀。只看姿势，他们简直像海边赏月的普通情侣。
……他此生还能如此满足吗？
“休息一会儿吧。”忒斯特嘴唇擦过诺尔的耳垂，“有【神的弃子】，我们只需要坚持到它消失。”
诺尔惊醒般动了下，转头去看几百米外的三人——从安娜金到佩因特，三个人全都垂头闭目，大气都不敢出。月亮对三人的压制，看起来比这边大上许多。
诺尔的视线再次投向月亮。
换做以前，他也许会为此恐惧崩溃。此时此刻，他坚定地遥望它们，内心只有沸腾的敌意。
压迫感瓢泼而下。眼下，它不至于让诺尔流血，只能强行搅乱他的思绪。诺尔的脑袋嗡嗡作响，他强忍呕吐的欲望，收紧仅剩的一只手，青色的眸子里尽是怒火。
他要让三位“前辈”失望了。
大量无辜者被卷入丧命，他的造物命运扭曲不堪，他的同胞们被困在死亡中两千馀年。仅仅找办法把大家带回家……不行，不够，单纯的“真相”无法满足他了。
无论这个世界是充满恶意的培育箱，还是怪物用于找乐子的舞台，他都要它付出代价。
这是个疯狂的想法，但没关系，他有个足够疯狂的同伴。
诺尔虚弱地擡起手，手指发颤，动作坚定非常。
他不知道如何使用新获得的权限，技能栏里没有出现新技能，系统没有体贴到给他一个说明书。他的体力和魔力近乎枯竭，但是……
技能栏里【致我的同胞】闪烁出淡淡的金光，它的内容不再如前。
【致我的同胞：回家吧】
【这是一点心意】
【建议合并此技能】
这次，系统没有出声提示。自从念完魔王的遗言，它就维持着可疑的沉默。诺尔只是看着【致我的同胞】和【摇篮曲】无声消失，一行新的字迹自行浮现。
新的技能说明很短。
【创造者：这是你的世界，守护它。】
诺尔毫不犹豫地启动了它。
【创造者】的效果与【摇篮曲】有些像，紧贴事物表面的青白色网格与光标再次出现。
不同的是，对于环境的调整不再需要他消耗那么夸张的魔力……就像原本存在的隐形阻碍，就此烟消云散了。
诺尔隐隐多了种感觉，他似乎可以用这个技能创造原本不存在的事物。可惜他的魔力值捉襟见肘，无法尝试。
他只做了一件事。
恢复正常的土壤仿佛有了生命，它们在诺尔的指挥下自行隆起，灵巧地结成一栋拱形土屋，将不远处的三人彻底护在其中。
随后他又燃烧了部分血肉，搾取些许魔力，给自己和忒斯特也做了一栋小屋。他们离海岸较近，沙土多于泥土，墙壁泛出闪烁的灰白。
那显然不是普通的土石魔法，屋顶挡住月亮的那一刻，压迫感削弱了许多。然而窗洞外的月光还带着污浊的血色，他们还需要等待。
诺尔彻底没了力气，他往后倒去，彻底倚上忒斯特的胸口。他能感受到忒斯特发烫的胸口，以及那人胸口硬硬的结婚戒指。
“现在我们可以休息了。”
诺尔昏昏沉沉地说，哪怕激烈的情绪还在刺痛他，他的身体也彻底到了极限。
没了那份无差别压迫感，忒斯特长长出了口气。他坐上雪白的沙滩，打了个响指，往天花板丢了个照明光球。诺尔顺势倒在忒斯特的怀里，没动弹，反而抱紧了骑士的腰。
那份困扰他们数日的疼痛没有了，古怪月亮的压迫感近乎不存在。不管心情如何，在这一刻，他们的躯体得到了久违的解脱。
略显昏黄的灯光照耀着两人，那些被黑暗遮蔽的伤口全都暴露在外——尤其是把自己当燃料的诺尔，比起“伤患”更像“残骸”。忒斯特的发丝则被汗与血黏在一起，身上活像挨过一千鞭子。
忒斯特龇牙咧嘴地在腰包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个拳头大的药膏罐。
罐子表面金光闪耀，嵌满宝石，一看就是从哪位永恒教徒那里顺的。瓶盖一开，里面的药膏浅白如脂，散发出浅淡的甜香气，以及格外浓烈的魔法气息。
忒斯特皱着眉吞了一大口药膏，又用指尖挖下一点，在诺尔的伤口上轻轻涂抹——诺尔从龙变回人，身上不着寸缕，这项工作不算难……只是那头黑色长发散乱不堪，有些碍事。
药膏抹过的地方，皮肉仿佛吸水海绵那样迅速膨胀。伤口蠕动着合拢，变成白皙光滑的皮肤，不留一丝痕迹。
残缺不全的血肉变成光滑结实的脊背，在他的指腹下轻轻起伏。
诺尔闭上眼，用刚恢复一点儿的魔力给忒斯特来了个净化咒。银色发丝瀑布般散落，拂过诺尔的面颊。对他而言，这才是灾厄结束的标志。
指尖游移，忒斯特的体温不仅没有下降，反而又攀升了一步。诺尔的顺从下，他的手指力道越来越大。
“忒斯……”诺尔忍不住擡头。
“嘘。”忒斯特一根手指顺势按上他的嘴唇，他的指尖碰到了诺尔的舌头。药膏苦到诺尔全身一缩。
“现在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刻，请您安静点儿。”伴随着污浊的月色，忒斯特声音轻得像羽绒，“……创世神先生。”
这回诺尔没有否认。
魔王的遭遇足够明显，他不会再推卸这个定义。这是他的世界，他将守护它。
诺尔稍稍撑起肩膀，看见了对方如同燃烧的金眼。
四轮“月亮”的干扰下，忒斯特免不了思绪混乱，眼里多了层酒醉似的湿润。那双眼瞳没有怜悯，没有悲哀，只有无尽的兴奋、愉悦与执着。
可怖的“神”撕下最后一层理智，疯修士最本质的情绪，赤裸裸地展露于他的面前。
忒斯特的呼吸比平日急促，心脏鼓点般打着肋骨。他按住诺尔的力度那样大，大到绝对会在皮肤上留下淤青。
还是他认识的忒斯特，他稳如磐石的扭曲后盾。这家伙明明快乐地坠向深渊，却总能把他拉出黑暗。
“真巧。”诺尔低声回应，“现在是我人生最糟糕的时刻。”
“那可真是遗憾。”忒斯特发烫的掌心摩挲着诺尔的背，如同巨龙盘绕它最深爱的宝石。
“那么请你把它变得好一点吧。”
诺尔向前俯身，吻住忒斯特嘴唇，他的掌心按上了对方胸口的婚戒。
再疯一点又怎么样呢？
崩坏疯狂的世界之中，无论疯修士懂不懂真正的爱，无论这份浓烈炽热的关系有没有名字，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融合在了一起，无法再从生命中剥离彼此。
忒斯特惊异地看着诺尔，那份无处置放的迷恋突然有了出口。他屏住呼吸，快乐地像个炸开的彩纸礼炮。
他一把抓住诺尔戴在胸口的戒指，将对方扯近，加深了这个吻——还额外添加了一些噬咬。长吻结束，两人气喘吁吁地瞪视着彼此，戒指都死死压在对方掌心。
两人急促的呼吸比海浪声还要响亮。忒斯特的目光在他的脸庞上摩挲，从眉头到嘴唇，注视感犹如实质。
诺尔的嘴唇有些肿，忒斯特也好不到哪里去。龙巫妖血色淡薄，活人忒斯特脸色格外红润。在这充满死亡与毁灭的地方，这简直是诺尔见过最有生机的事物。
他又忍不住探过头，啄了下忒斯特的嘴唇。同时，他按住戒指的手缓缓移动，顺胸腹而下。
窗外，月色愈烈。诺尔轻蔑地瞥了它一眼，泥土自行蠕动，将窗洞堵成一个小孔。
随即他身体微微后撤，刚想调整姿势，背部便碰到了什么——冰凉、纤细，蛛网般遍布四周。
诺尔突然有些想笑。
从初次见到疯修士的那一夜开始，他偶尔会想，这些金线会不会有朝一日将自己束缚。事实证明，他还真有这么一天，就是形式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只有一个问题……正如疯修士袭击的其他人，他也不会当个安安分分的猎物。诺尔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轻轻咬住忒斯特的肩膀。舌尖掠过皮肤，温热极了。
两枚戒指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诺尔空闲的一只手被忒斯特抓起，他的指节被对方含住，来了个不怎么正经的吻手礼。
“快说‘我准许’。”忒斯特含混不清地说道，声音包含笑意与渴求。
“……我准许。”诺尔将嘴唇移向对方的左耳。
“赞美您，我慷慨的主人。”
诺尔再试图移动手腕的时候，发现了绕住手臂的金线。狭小的空间里金光摇曳，他被牢牢固定在了原本的位置。
忒斯特拥住他，发出一声堪称幸福的喟叹。
诺尔原以为，这次妄为会让他的大脑空白片刻，以新的疼痛盖住那些遗留的不适。可它真的像蜂蜜那样粘稠，纷乱的思绪反而被逐渐黏合，缓缓流淌。
比起放纵与发泄，它更接近一次甜蜜而恶劣的抚慰。
忒斯特下手意外温柔，有时候过轻、又过慢——疯修士总喜欢看猎物挣扎，一个改不掉的坏习惯。
不过诺尔得承认，忒斯特对拷问确实很有一套。无论是痛苦还是欢愉，他不会弄错最细微的神经。
可惜大名鼎鼎的疯修士还是失手了。兴许是专心沉沦，周遭金线越来越松。它们垂出美丽的弧度，轻柔地挂在诺尔的手臂上。
诺尔活动着恢复自由的双手，他捧住自己骑士的脸，在额头印下细密轻柔的亲吻。
“晚……祷。”他口齿不清地说道，手指一圈圈缠住银发，又去寻找对方的嘴唇。
照明魔法不知何时失效了。室内只剩滚烫湿热的黑暗，以及交缠在一起的暧昧声响。
……
长夜将尽，孔洞射出一束明亮的光。它清澈纯净，那股微妙的压迫感消失殆尽。
月亮总有消失的时候。
诺尔趴在忒斯特身上，膝盖和后背沾着零星白沙。看到那束熹微的晨光，他深深吸了口变清新的空气，准备拍醒熟睡的忒斯特。
结果，某位先到一步——
【统合计算完成】
系统的声音在他们脑海炸响。忒斯特一个起身，差点撞到诺尔的脑袋。
【“魔王”被击杀】
【权限合并完毕，已对“魔王”进行兼容评估分析，开始结算奖励】
忒斯特疑惑地掏了掏耳朵，他发现，诺尔这位创世神看起来和他一样懵。
【您的特殊职业级别达到极限。】
【已确认“超越法则”的资质。根据您的自身特性及战果，特殊职业“末日骑士”开启转职，是否接受？】
听起来还不错嘛，忒斯特慵懒地蹭了蹭还在发呆的诺尔，随手选择了接受。
而在诺尔的耳中，通知则是另一套说辞。
【您的种族职业进化达到极限。】
【已确认“超越法则”的资质。根据您的自身特性及战果，特殊职业“魔王”开启进化，是否进化？】
诺尔：“……”
听起来可真不妙，有种继承双神仇恨的感觉。
然而，四颗轱辘乱转的“月亮”再次闯入脑海，诺尔动了动嘴角，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进化。
叮的一声，进化完成。
没有夸张的光效，也没有夸张的变化。诺尔伸出一只手，在那道光下端详。他的手背浮出黑色龙鳞，又悄然消失——他仍保留着龙巫妖的形体。
……难不成“魔王”真就只是个拉仇恨的头衔？
诺尔靠着暖烘烘的骑士，刚想要打开弹窗细看，后颈就挨了忒斯特一口。
“嗯唔？”
“压迫感。”忒斯特收回牙齿，指尖点着诺尔的肩膀，“收一收压迫感，诺尔大人，我有点头痛啦。”
诺尔转头去看忒斯特，黑暗之中，对方灿金的眼睛给他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
对方肯定也拿到了转职资格——忒斯特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可是死亡骑士是版本天花板的职业，诺尔也不清楚忒斯特转了什么东西。
“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亮属性，怎么样？”
忒斯特不知道从哪来的悟性，飞快压抑住了那份异质感，“和外面那堆麻烦碰面之前，我们得对好供词才行啊。”
“……好。”你怎么就知道要对供词了！诺尔警惕起来。
三秒后。
忒斯特：“……”
忒斯特盯着种族后面的“魔王”：“……您总是会给我更大的惊喜。”
“末日骑士就很好听吗？”诺尔掐了掐自己的人中，“‘死亡’的象征至少是中性的，你这……”
末日骑士加疯修士，怎么听都过于危险了。这绝对不能被尤金知道，连安娜金都得保密。
……虽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诺尔忧郁地伸出手，拽了拽忒斯特的鬓发，努力控制那微妙的“压迫感”。
忒斯特的面色突然一僵，诺尔立刻松手：“拽疼你了？”
“不。”忒斯特皱起脸，表情罕见地严肃下来。
“我刚刚收到了这个。”他调出了一个任务弹窗。
【★主线任务“魔王讨伐”正式开启★】
【神的指引下，属于塔赫的英雄无畏战斗，终于在今日击败魔王。古老魔王陨落了，邪恶的阴影仍未消散。布里克山脉天现异象，新生魔王已然觉醒，它正潜伏于黑暗之中，筹谋着下一场毁灭。】
【来自异界的勇士们，属于各位的时代开始了。】
【任务达成条件：寻找并讨伐新生魔王】
【任务报酬：神将实现您的愿望】
【已自动接受任务】
诺尔拨弄了下弹窗的虚影：“系统发布的？”
“是的，但是它磕巴了好几次，听起来格外没有情绪。”
忒斯特耸耸肩，收回弹窗，“看来它不完全听您指挥——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我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迹象。”诺尔冷笑，“无论那四个‘月亮’是什么东西，它们先前不敢直面魔王，现在也不愿意亲自动手解决我——它们肯定有所忌惮。”
“所以呢？”忒斯特双眼闪闪发亮。
“我们继续躲藏，继续变强，继续调查真相，直到把那些杂种从天上打下来。”诺尔语气十分笃定，“你呢，有没有什么想法？”
忒斯特的笑容越发灿烂：“当然！”
“那几个眼睛质感不错。我想，把神的尸体挂在教堂前，这绝对是最刺激……”
说到这里，他古怪地停顿片刻，目光扫过诺尔的嘴唇。
“……不，第二刺激的事，您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