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 陆久安翘首以盼许久的烈士抚恤政令终于昭告天下,各地省府接连贴出告示,百姓一拥而上, 在看到告示内容以后, 全都哗然。
街头巷尾,客栈酒楼, 到处都是议论此事的声音。
“听说了吗?官府刚刚贴出的烈士抚恤金?”
“哎呀, 这几天我身边到处都在谈这事, 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家大哥想去从军, 被大嫂给拦住了,两人因此在家吵了一架。”
就连训练场上,以詹尾珠为首的衙役都停下手中动作,忍不住围了上来,向教官韩致打听起了这事。
陆久安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告示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怎么, 这是想要去参军?”
韩致补充:“若是你们想投军, 可以破例将你们分到杨耕青麾下。”
衙役们见状纷纷摆手, 表示做陆大人的手下就已经很满足了, 只有詹尾珠满眼憧憬,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陆久安当初在吾乡居给她讲过的穆桂英挂帅的故事,梦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在战场上英姿勃发冲锋陷阵。
“不过,我还是不想和孟姐姐分开, 所以, 还是在应平做衙役吧。”
回到吾乡居,陆久安把自己摔到懒人沙发里,侧头看了一眼韩致:“韩朝日, 这告示立竿见影啊,我看着这势头, 说不定你军队马上又要壮大了,到时候,编民入队,训练新兵,杨统领可有得忙了。”
“是好事。”韩致点点头:“挞蛮被我打得暂时龟缩越岐之外,军中战士驻防云落城。然而他们一日不除,大周一日不可放松警惕。他们肯定在暗处蠢蠢欲动,只要抓住机会就会卷土重来。”
“那确实,狗改不了吃屎嘛。”
“大周与挞蛮,终有一战。”韩致眯起双眼,满脸阴骛。
“挞蛮……很厉害嘛?”
”嗯。”韩致很快恢复成不动如山的模样:“作为大周将军,我很不想承认,然而这就是事实。他们是马背上的游牧,占据着天然的优势,骑射功夫非同一般,若非如此,大周与挞蛮打了那么久,也不至于难分胜负。”
“越岐之外的有座城池,本是大周的土地,当时先祖政权不稳,被挞蛮乘虚而入将城池夺走,这么久至今未还。”考虑到陆久安记忆缺失,韩致简短了为他做了解释,“挞蛮占领城池后将我族人屠杀殆尽,我早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陆久安从那冷静的语调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凝起眉头沉默不语。
韩致走过拉起他的双手紧紧握住:“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重蹈覆辙。”
陆久安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抽出手抱住他腰腹:“我知道,我不怕,你是大周的战神。”
韩致道:“现在趁他们休养生息,我们正好可以抓紧时机练兵养马,只有兵事强盛,才能佑我大周安宁。”
陆久安深以为然,只有强大的国力才能震慑住周边不安好心的群狼,要是火药就好了,只可惜迟迟没有进展。
他从旁边的桌案上卷起江州府发下来的公文,江州府的公文和贴出的告示有所不同,里面不仅说了兵将战士不幸战死后家人的各种优待,还涵盖了官府内部从上自下如何发放抚恤金的流程。
看着看着,陆久安突然从中觉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来。
他紧皱眉头,又把公文翻到第一页仔仔细细一字不落读完,用拇指反复摩擦上面的文字。
“真奇怪。”
按理讲,此事自韩致上朝提请到文书正式落地,中间过去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那必定是根据朝廷上下各部群臣共同商讨,又经皇上批准加盖玉玺印章的结果,流程文件肯定已经趋于完善。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至少陆久安就从里面找到好几个漏洞,他可以看出来,其他职场老油条未必不能看出。若是官员心生贪婪想要从烈士抚恤金里捞点好处,里面有足够的空间留给他们中饱私囊。
“怎么了?”韩致一无所觉地问道。
“没什么。”陆久安最终摇了摇头,放下公文在心里感叹:希望是我想多了,烈士抚恤金最好能分文不落地到战士家里人手中才好。
……
果然如陆久安所料那般,在告示引起巨大轰动和反响之后,就是如潮水一般的参军热。
出身低微的平民人家,想要改变命运,一是科考功名,二便是投军建功立业,往常他们还会担心战死过后家中妻幼双亲无人照料,如今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这对生活在最底层的贫民百姓极具吸引力。
再加上之前专门找唱戏班子排的将行,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应平就有不少青壮被划为军籍,调往卫所。
“嘶,一下给我抽走那么多人。”陆久安捧着户籍有些心疼,愁眉苦脸地对韩致抱怨道,“幸好是太平盛世,这要是在五年前,应平不事生产,这么大个地都要荒废了。”
“军需也增加了。”韩致附和道,“皇兄攻打挞蛮的决心比我只多不少。”
“这是准备在下一次两军交战时,趁机将挞蛮一举攻破吗?”怪不得烈士抚恤金这么容易就被皇帝通过,恐怕上疏此事正中下怀,陆久安叹道,“还好新生儿也逐年增多,可以承接不少人口空缺。”
韩致挥退小厮,磨墨提笔给云落写了封信,交给信使。
他对陆久安说道:“十月份,我打算回云落一趟。可能明年才会回应平。”
陆久安抿了抿嘴巴,没有说话。
韩致用手轻轻拍了拍他后腰:“先去睡午觉。”
“我不困。”陆久安抬头看了一眼烈日,空气里没有一点风,潮湿炎闷,“这么热,我睡不着。”
“那也闭上眼睛休息一下。”韩致不由分说把他推进屋子里。
陆久安躺在床上,韩致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给他打扇,在这样静谧的屋子里,陆久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然而这个觉睡并不安稳,恍恍惚惚中,陆久安感觉自己跟着韩致来到云落边城,看到大漠孤烟和厚厚的城墙。
杨耕青和其他士兵围在篝火旁边,火光映照在这群戍边汉子的脸上。
看到陆久安,杨耕青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陆军师。”
他不是县令吗?何时成军师了?
正当他疑惑间,画面一转,他仿佛正处在半空中,以俯视的视角看着下面混作一团的两方人马。
铁马嘶鸣,刀光剑影,激烈的打斗中,一柄红缨长枪破空而出,陆久安立刻认出持枪的主人。
“韩致!”陆久安大声喊道。
下方的打斗没有因为这声嘶喊有任何变化,仿佛陆久安和他们处在不同的空间。
陆久安看着深陷敌方包围的韩致急地不行,他又叫了一声:“韩朝日!”
这次韩致终于听到了,他于万千敌军中回过头来,看到陆久安时怒目圆睁:“谁让你来的?”
那声音犹如惊雷炸在耳边,陆久安视角骤变,发现自己已经落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地向着韩致跑过去,箭矢携着凌厉的风声自他周边不同的方向飞过去。
就当他快要跑到韩致身边时,一把突如其来的尖刀从韩致左胸口穿心而过,滚烫的鲜血洒了陆久安满脸,几滴血珠溅入陆久安眼中。
陆久安眼前猩红一片。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不——啊!!”
陆久安深喘一声醒了过来,惊魂未定地发着抖,梦里韩致被挞蛮提刀刺进心脏的画面挥之不去。
韩致在他猛地坐起来那一刻就警醒地睁开了眼,他揽着吓得变了脸色的陆久安,箍着他的腰拖过来:“做噩梦了?”
屋子外面蝉鸣不断,陆久安没有回答他,按了按太阳穴,突然翻身坐在韩致腰腹上,一声不吭开始脱他衣服。
韩致额头一跳,摊开手任他动作,裤子下面却渐渐拱起一个帐篷。
很快衣服被扒得一干二净,露出精壮的肌肉和结实的腹肌,陆久安俯卧在他上方,小心翼翼地摸着韩致身上遍布的狰狞伤口,他的手指仿佛带着火焰,所到之处,韩致只觉灼热颤栗。
手指停在左胸膛不动了。
只有垂落的发丝还在漫步目的地滑动。
“你又要走。”陆久安垂下头去,声音有些闷闷不乐。
韩致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胸口猛的一阵闷痛,差点脱口而出不走了。
韩致捧着他的脸颊迫使他抬起头来,发现陆久安的眼眶居然红了一圈,一副要哭不哭可怜巴巴的委屈神色,韩致深吸一口气,轻轻啄吻着他的鼻子:“我的命啊,你梦到什么了?”
“你为什么是将军呢?”陆久安锤在他胸口,有些任性地问。
“总要有人负重前行。”韩致用陆久安说过的话回答他。
陆久安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落在韩致胸口上。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韩致在身边,每一次与韩致的分别,都伴随着不舍与难受。
而且未来与挞蛮将有一场关乎生死的较量,韩致作为将军,当仁不让会率兵杀敌,
他有可能会像梦里那样,稍微不注意,就会被敌人偷袭而死。一想到如此,陆久安心里都会抑制不住地产生巨大的恐慌和焦躁。
韩致何尝不是如此,自从有了陆久安,他仿佛一下有了软肋,从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走出来的他也开始变得畏手畏脚惜命起来。
“久安乖。”韩致用粗糙的指腹抹掉他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安慰他,“是舍不得我吗?我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陆久安哽咽着呵斥他,刚才那个梦仿佛是个什么不详的征兆,让他现在一想起来还心悸。
“好,我不说。”韩致把他搂进怀里,不一会儿,他感觉陆久安滚烫的眼泪滑进他的颈窝,烫得他手足无措。
自那天开始,陆久安生出一股迫切感,时不时就去封敬的道馆查看他的研究成果,可惜道馆化学人手太少了,加上封敬只有三个,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研制出他想要的东西。
他隐约记得火药用到的材料是木炭、硫磺和硝石,但是不清楚具体的配比,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提高火药的爆炸威力,只能寄希望与电脑里现存的资料。
“陆县令呢。”韩致随手抓住一个小厮问道。
“大人好像在书房。”
韩致大步来到吾乡居门口,吾乡居像前几天一样大门紧闭,韩致早就看出陆久安这几天状态不对,自从他说自己要回云落待上一段时间之后,陆久安就常常把自己锁在书房内,不知道一个人在捣鼓什么。
他握了握拳头,敲响房门。
果不其然,韩致等了好一会儿,陆久安才从里面打开。
韩致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书房,案桌上书籍堆积如山,中央躺着一沓写满字迹的厚纸,做工精致的钢笔躺在一旁。除此之外,书房内没有任何异常。
陆久安已经恢复如初,那天的脆弱仿佛只是镜花水月,韩致却隐隐从他眼底看到疲惫。
“在做什么?”
“查点资料,结果一无所获。”陆久安泄气地把桌上的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旋即他把手伸在韩致眼前:“帮我揉揉,酸死了。”
“这么娇气?”话虽如此,韩致却非常受用,他把人拉到怀里,一边不轻不重地按捏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沓厚纸扬了扬,”沐蔺来信了。”
陆久安吹了声口哨:“去了这么久,终于知道写信了。”
沐蔺寄回来的除了信纸,还有几页新鲜出炉的游记。
陆久安把游记丢到一边,先展开信纸,窝在韩致怀里,两人一起看了起来。
“陆久安,韩二,我现在在塔德,要在这儿呆上一年半载的,应平葡萄应当是熟了吧,记得托人给我送两坛葡萄酒来。”
“塔德的峰谷奇幽,有很多不曾见过的草木珍禽,很是赏心悦目。当然了,我没说应平不好,两者是各有千秋。”
“塔德美人很多啊,可惜耿凌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搞得本世子都没办法一亲芳泽了。”
“路不好走,颠得本世子屁股痛,还是应平水泥路便于出行。”
“嗯,不过塔德的鹤肉挺肥美的,可惜不易运带,你们俩还是有机会亲自来塔德尝尝吧。”
“……”
陆久安一行一行仔细地看,沐蔺这信写得极为详尽,陆久安看完,恍惚去塔德走了一遭,风土人情山水风光尽在脑海里变成一部生动的纪录片。
“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要葡萄酒。”陆久安把信丢给韩致,装模作样地说道,“你的好兄弟。”
韩致心底忍俊不禁,面上八风不动:“我帮你骂他。”
当晚,陆久安就写好回信,告诉沐蔺今年的葡萄酒还未来得及做,让他稍安勿躁,然后又聊了一些近来应平发生的事,携着韩致的回信送到了驿站。
游记则被他放进抽屉里,那几页内容还不够连载两天,还是留着下次一并交给陆起。
接下来,陆久安又躲进吾乡居里,韩致对此无可奈何,他隐隐有种预感,陆久安身上的秘密就在吾乡居里。
好在没过多久,陆久安被迫从书房撤了出来,因为向学政来到了应平,不仅如此,他还带上了另外一人。
陆久安难以置信张大嘴巴:“你说谁?按擦使?”
葡萄酒刚刚酿成,这两人来得如此凑巧,怕不是来打秋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