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久安到大周以来, 从未见过这么豪放的女人。
沐蔺生的一双风流的桃花眼,行事放浪不羁。而沐挽弓和他截然不同,眉间自有一股英气, 抬手踏步间收放利落。实在要形容的话, 就像一根锋利的脆竹。
若不是有人告知,谁也不会将他们联想到姐弟去。
沐挽弓趁着陆久安愣住, 又上手掐了他一把:“小久安, 谢谢你赠送的两坛葡萄酒, 姐姐很喜欢。”
陆久安:“不用谢……”
“沐蔺交的那么多个朋友里面, 也就你最招人喜欢了。”沐挽弓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好的纸页,“给你,沐蔺写的信,你刚到晋南,他不知道如何寄给你, 便寄到了沐府。我本想找机会亲自交到你手里, 结果一直没抽空。”
她把信交给陆久安, 还伸手在陆久安肩上重重拍了两下, 沐挽弓的手跟烙铁似的,拍得陆久安半边肩膀跟着往下塌。
“沐挽弓。”韩致警告。
沐挽弓向后小跳两步,摆出防备的招式:“我不跟你打架,打不过你。你说的詹尾珠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
沐挽弓阔步走在前面, 娴熟地犹如在自家宅院, 陆久安小声问韩致:“沐蔺家姐找詹尾珠干嘛?”
韩致对着陆久安向来是有问必答:“沐挽弓曾率兵镇守齐营边陲,后交了兵权,回晋南做了四京卫之一的朱雀军统帅。”
顿了顿, 韩致补充道:“沐挽弓是大周唯一一位女将,战功彪炳。”
陆久安瞬间意会, 韩致这是主动给詹尾珠牵线搭桥呢。他心里暗自高兴,嘴上却哼哼:“我还当你见了昨天那样的事无动于衷呢,也不是那么榆木疙瘩嘛。”
五城兵马指挥司是东南西北中五个兵马司的总称,衙役们进去以后,被打散编入,平时吃住都在各自固定的处所,以后要像这般聚在一起的机会将少之又少。
因此他们都趁着这为数不多的机会,尽情狂欢。
沐挽弓到地方的时候,五十多个人凑作一团,拿着御王府练武场各式各样的兵器,耍得花样百出。
沐挽弓抱臂往前面一站,气沉丹田,大声喊道:“詹尾珠。”
嘈杂的现场为之一静,衙役不认识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但都被她浑身上下所散发的气势所摄。衙役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向詹尾珠看起去。
詹尾珠把手中屈刀往地上“砰”地丢去,沉重的武器砸得尘土轰然溅开。她紧绷嘴角,径直朝沐挽弓走去。
“是你?”沐挽弓是笑非笑地挑起一侧眉毛上下打量他,仿佛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詹尾珠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被这般刻意挑衅,哪里还忍得住,把孟亦台的嘱咐尽数抛之脑后,出手如电往对方攻去。
她一言不合就动手,殊不知正中沐挽弓下怀,两人赤手空拳在练武场互搏了起来。
衙役迅速往周围散开,腾出一片空地,站在一旁,举着手里的武器为詹尾珠呐喊助威。
“詹队长,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打趴下。”
“晋南城卫很厉害,我应平出来的也不差……”
衙役喊得脸红脖子粗,陆久安却抄着双手气定神闲。
他压根不担心自己手下吃了亏,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有模有样地做起了点评:“距离这么远,怎么能出脚呢,你都没人家高……”
“以身体为武器,那道理便是一样的。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刚才防守速度慢了……”
“哎,不行,我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来,詹尾珠这是要输呀。”
詹尾珠一招一式仿佛皆在对方的预料之内,沐挽弓游刃有余地格挡住了她的所有攻击,颇有种猫戏老鼠的感觉。
刘卧大急:“大人,你不能这么说,你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
陆久安耸了耸肩膀:“实事求是,输了也不丢脸。咱们衙门平时操练的都是救援,对方练的是杀敌。这波是辅助对上打野,强求不得。”
果然,几次三番没得手,詹尾珠很快就沉不住气,被沐挽弓瞅准机会,一个借力打力给抱肩摔到地上,结束了战斗。
詹尾珠躺在地上用手盖住眼睛,大力地喘着粗气。
她已经用尽了全力,但沐挽弓在他面前,犹如一颗无法撼动的大树,无论她如何攻击都徒劳无功。
这一刻,她感到强烈的不甘心,随之而来的,便是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泄气。
脑袋一阵昏昏沉沉,周围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耳边反反复复重复着几句话。
“你是女人,你耍不来杂戏。”
“女人只需要在家相夫教子就好了,不必那么要强,吃苦的是你自己。”
“哈哈哈,兄弟们,这个女人居然想进咱们五城兵马司。姑娘,听大哥一句劝,你这么细的胳膊,拿得动刀吗?还是回家拿绣花针吧。”
……
恍惚间,詹尾珠仿佛自己变成了一颗卑微而弱小的石头,那些话像没什么分量的水珠,从岩石上自然地垂落,水珠无意伤害什么,却依然把她砸得坑坑洼洼,面目全非。
女人真的不行吗?
詹尾珠原本坚定的内心不禁开始动摇。
却在这时……
“精彩!”
沐挽弓大喝一声,把詹尾珠从地上一把拉起来,伸出胳膊与她碰了碰:“不错,比我想象得要强一点。”
詹尾珠摸到她手心里的厚茧,不合时宜地想:这人平时惯常使用重武器。
手掌很快抽离。
沐挽弓道:“对了,你在五城兵马司讲的那个沐桂英挂帅的故事,我很喜欢。咱们沐家就是这般忠肝义胆英勇善战。”
她直视着詹尾珠的眼睛发问:“这个沐桂英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个话本不会是以本姑娘为原型来写的吧?”
詹尾珠此刻脑袋里一片混沌,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去理解其中的深意,只顺着她的话愣愣地嗫嚅:“……陆大人讲的。”
沐挽弓煞有介事地摇头:“结局得改一改,沐家人全都战死沙城,这不满门忠烈了吗?不妥不妥,我沐挽弓打了这么多场仗,只输过一次,还是叫贼人给偷袭的。”
她连珠带炮,在詹尾珠还没反应过来时,踱步来到陆久安面前,极其自然地说道:“这个詹尾珠,我要了。”
詹尾珠一头迷雾。
陆久安依葫芦画瓢,笑眯眯地介绍:“你面前这位,曾是镇守边陲的女将军,现在退休成了四京卫之一的朱雀军统帅,现在让你去她旗下,你愿意吗?”
詹尾珠被这巨大的惊喜冲击得不知所措,胡乱地点头。
“谢了!”沐挽弓拉着她便走,被陆久安伸手拦住:“且慢。”
不仅是沐挽弓,就连站在一旁的韩致都不解地看向他。
“小久安,还有何事?”
陆久安道:“詹尾珠跟着沐统帅在下没有意见,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得了便宜还卖乖。”沐挽弓好气又好笑,“你说,我先听听是什么。”
“请挽弓姐姐以你统帅的身份,向五城兵马指挥使下战帖进行友情切磋。”
沐挽弓并非楞头磕脑只知鲁莽打仗的武将,陆久安这么说,她立刻心领神会,来回在他和詹尾珠身上扫视:“没想到你还挺护短的嘛,你想让我帮詹尾珠找回场子?”
陆久安冷哼一声:“五城兵马司目中无人,我这么好的手下说不要就不要!”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弃如敝履的人,比他们厉害不知百倍千倍!”
“哈哈,真有意思!”沐挽弓被说得兴致高涨,快意得拍着双手,“詹尾珠对不过我,打五城兵马司里面部分孬种嘛,倒是绰绰有余。但是对上武将,恐怕讨不了好。男女之间力量终究有很大的悬殊。”
“我明白,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男女各自都有擅长的领域,以其短击其长,是为愚蠢!”陆久安话锋一转,“但是,比赛的项目何其多,我也没说非要在力量上争高下啊。”
他陆久安训练的子弟兵,那都是五边形战士,詹尾珠在对战男人的时候,除了力量稍逊一筹,其他任何一项拎出来,都是让人避其锋芒的程度。
“詹尾珠有能力,就不应以性别的理由来拒绝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知道谁厉害了嘛。”
“性别,从来不是束缚人的一个理由,能力才是!”
沐挽弓心头陡震,再也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让她称心如意的了。
她一步步走到现在,所有的成就,所有的荣誉,都是她每晚厢房苦心孤诣地研究兵法,战场上不畏生死一刀一剑换来的。
她更能体会其中的艰辛。
如果说她刚才只是因为感兴趣,那么她现在便是发自内心地同意陆久安的提意。
沐挽弓道:“你想要双方切磋也不难,无需单独到圣上跟前请一封战帖。下个月就有一场岭山围猎。届时不仅要比谁狩的猎物多,按照常例,五城兵马司、四京卫会有一场较量。”
陆久安和韩致双双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底看到了笑意。
岭山?野外!
应平救援队的障碍赛拉练一直都是在丛林中进行的,到了岭山,詹尾珠那还不跟到了自己地盘一样,如鱼得水应付自如。
哈哈,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必胜机会,陆久安彻底没了顾虑,当即答应:“好,那就岭山围猎,请沐统帅届时务必要让我家詹尾珠上场。”
詹尾珠被五城兵马司拒绝,陆久安本有另外的打算。
毕竟他可是踌躇满志来到晋南,还有很多计划等待实施。
正愁眼下没有合适的时机,就有人瞌睡来了送枕头,这不拿五城兵马司开刀,实在不是他陆久安的作风。
不过他没想到,韩致一声不吭地就接管了此事。让沐挽弓领走詹尾珠也好,同性之间更能惺惺相惜。
陆久安相信,詹尾珠到了沐挽弓旗下,其能力定能得到更好的发挥。
回了厢房,没有外人在场,陆久安肆无忌惮地抱住韩致的腰,贴着他的嘴轻轻啄了一口:“……韩朝日,谢谢你。”
心上人主动投怀送抱,镇远将军哪有不扫榻相迎的道理,当即暗了眸光,哑了嗓子,把人往床榻上拐去。
刚刚把青年衣服剥了一半,露出一段修长洁白的脖子,陆久安用手抵住他胸膛,泥鳅一般从他身下钻了出来。
“等等。”陆久安发丝凌乱,手脚并用爬到床尾。
韩致:“……”
他瞄了一眼自己怒火高涨的小兄弟,深呼吸一口气,忍辱负重地回身坐下。
陆久安拿出纸页:“沐蔺写的信,你要一起看吗?”
“不看。”韩致咬牙。
“哦,那我自己看了,看完告诉你吧。”陆久安丝毫不体会镇远将军的艰辛,说完兀自盘腿看了起来。
韩致提着桌上的冷掉的茶水对着嘴壶灌了又灌,忍了又忍。
最后面无表情把茶壶往桌上一搁,大步流星走过去,抽走陆久安手中的纸页,膝盖跪在掰`开的双`腿间,把人往被衾里按去。
沐蔺的来信,让陆久安蓦然想起那块被自己放在箱底差点忘记的虎头信物。
从韩致床上下来时,陆久安表示,自己要去展览阁一趟。
当天下午,晋南最热闹繁华的东大街,修得恢弘大气的双层楼阁里迎来一位豪不起眼的客人。
那客人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显得实在太普通了,不仅穿着寻常,还一直低着头,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只看得见那还算优渥的下颌线。
因此,谁都没有发现,来人和掌柜一个照面,便被恭恭敬敬请进了内堂,足足待了两个时辰,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