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水灾, 后有雪灾,再就是地动,大周真是祸事连绵,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而他呢,倒霉, 太倒霉了!人还未到应平, 就出了这档事, 这算不算出师不利?
马范右有气无力地心里反思:定是之前太过得意忘形, 以致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才这么存心折腾我呢。
陆久安对新县令的到来没有太过在意,应平虽然受灾不是特别严重,但是依然有大量的灾后重建工作需要他去安排,他这会儿抽不出时间来应付马范右。
衙门里调不出多余的人手, 他亲自带着马范右到驿馆。驿丞专管车马迎送, 看了一眼马范右身后叠床架屋的堆积如山的行李, 心里嘀咕了一句这是搬迁呢, 便习惯性地询问起上官来历。
马范右现在对新身份已掀不起任何波澜:“我是你们未来的县令。”
小斯怀疑自己听错了:“大人说什么?”
马范右皱眉,又重复了一遍:“怎么,没听清楚么,我说我是你们新县令。”
小厮如遭雷击, 第一反应是这人在开什么玩笑, 下意识转头去看陆久安。
陆久安默认了马范右的说辞:“小心伺候着。另外,现在人心惶惶,最重要的是应付灾情, 这件事切莫到处声张,你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陆久安意有所指。
小厮摇摇欲坠, 压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来了新县令,那陆大人又去哪里?
陆久安把人安置在驿馆,简单解释一番:“……就是这样,我已禀明陛下,交接待安抚重建安排后再行也不迟,若是马县令有兴趣提前接任,也可以一块来。招待不周,敬请谅解。”
马范右乐得不用收拾这烂摊子,至于陆久安说的提前接任,更是抛之脑后,立刻命随行卸下要用的物品躺后院主屋去了。
他近一个月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年纪本就大了,拿什么和年轻力壮的陆县令比,还是在驿馆好生休养吧。
陆久安忙得不可开交。
要对不幸罹难的家庭分发安葬费,按房屋损坏程度给予不同金额的赈济补贴,修补开裂截断的水泥路和堵塞的沟渠。
另外,新闻社将百姓捐款和救援队的事载入专稿,在应平大肆传阅后,又接连涌现几波富绅捐赠,无论他们是被道德裹挟,还是真心实意,初衷不重要,陆久安只看结果。
一同前来的还有由医学院学子们自发组建的医疗队:“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①,上以疗君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②。”
“大人,时不我待,学了那么久的医学,是时候该我们上场了。”
“好!好!好!”陆久安连说三声,又从衙门里抽调出三十余人,护送这群医学生前往灾区。
这场地动十分罕见,上次大周发生这么严重的灾害,还是前朝太祖在位期间,隔了至今有两百余年。
朝野皆惊,连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沐蔺也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写信回来问候。
更不用说作为统治整个大周的永曦帝了,连夜写了一份罪己诏。
“……水旱累见,地震频发,皆因朕听信谗言妄用奸佞,不思齐,不擢贤,治业不明,内政不修,以致异星见,阴阳失和,降灾下异示儆……”
陆久安听了嗤之以鼻,这分明就是天灾,偏偏要因为一些别有用心的想法,扯着冠冕堂皇的大旗,硬生生推到人身上,提出什么“天遣之说。”
尽是些狗屁倒灶的言论,要是此刻他在皇帝陛下身边,定要言之凿凿的告诉他:“地动是因为地壳运动而产生的,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跟你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根本不必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接着永曦帝紧急召集在京群臣上朝,安排接下来的救灾赈济等事宜。
地动几乎每朝每代皆有发生,如何救灾赈济抚恤,这一整套流程沿袭下来,已经相当成熟,只需按部就班照做便是,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是人选问题。
永曦帝居高临下顺着朝堂逡巡了一圈,群臣垂着脑袋屏息凝神,眼神闪烁不敢跟皇帝对视。
人人自危,唯恐这危险的差事一不留神就落在自己头上。
永曦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对着第二排一位长须弓背的臣子道:“王侍郎,你来,平日你筹咨俊茂,好谋善断,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王侍郎面不改色,早已想好了推脱之辞:“老臣年是已高,恐力有不逮。”
永曦帝什么都没有说,又转向另一位面相天生肃然的臣子:“那就秦御史,平日你唇枪舌剑最是厉害,又是弹劾新秀,又是驳朕敕令的。怎么现在关键时刻,不见你站出来了?”
秦御史战战兢兢:“回皇上,臣一介言官,行的是纠察百官,直言上谏之事,去做这救灾赈济,办砸了,苦的是百姓啊。”
永曦帝又唤了几人,皆无一人回应。
“都在相互推诿。”永曦帝漫不经心笑道,“怎么?朕这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可用之人吗?”
没有臣子回答他,一个个跪下来叩首请罪:“皇上息怒。”
永曦帝撑着太阳穴:“要是陆爱卿在就好了,朕就无需那么多烦恼了。”
又来了,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您事事都要提上陆久安一嘴,怎么当初就一言不合给直接发配到应平去了?
哦忘了,您是护着他,才迫不得已借着焚琴案将他调出去的,可谓用心良苦。
哎,真是不同臣不同命啊。
又听正前方那道尊贵雍容的声音道:“你们一定在心里腹诽朕又提起他。”
群臣又匍匐跪地:“臣不敢。”“臣惶恐。”
“朕来告诉你们原因。”旁边的随侍太监心领神会,恭敬递上一封信函,火漆已经揭开,想必早已被展阅,永曦帝对着下面的朝臣扬了扬纸页:“昨日朕收到这份印信,是陆爱卿快马加鞭递上来的请令,奏请延迟回京两月,自愿留在江州抗震救灾,恢复民生秩序。”
所有人惭愧地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但还是岿然不动。
永曦帝一脸失望地挥了挥手:“罢了,朕心中早已定了人选,稍后福安会把名录送到吏部,紧张什么,不是你们其中任何一人。各衙门相互作用,不可懈怠推诿,退朝吧。”
各部门加班加点运行起来,包括平日里最为清闲的太常寺也尤为忙碌,因为永曦帝接下来要去宗庙祭拜以告慰遇难之灵。
就灾,赈济,减免赋税,一条条的政令接连下达,安抚着受灾的老百姓。
而在应平,陆久安有条不紊地做着灾后重建,倒是马范右在馆驿呆得无聊,自已一个围着应平转了一圈,大为震惊。
后面接连几天,都主动跟在陆久安身后取经,想看他如何公务,才把应平治理成这样。
不过那时候陆久安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及不上他。被无视了几次后,马范右自讨没趣,又回驿馆睡大觉去了。
次年初春,开拔去往灾区的救援队以及医疗队回到应平。
经过长达两个月的救援,给所有人脸上都添了一层饱经风霜的痕迹,医疗队拜别陆久安后,各自回了家,救援队则带上搜救犬回到县衙。
搜救犬没能全员回归,有一只唤作“长风”的搜救犬折在了兴襄,它是累死的,尸骨就埋在青山之下。
现场的惨烈程度根本无法用任何文字来描述,山塌了一半,湖水四溢。千奇百怪的死状,有人被断木当胸穿透,有人下半身齐折,肠子内脏散了一地,到处都是血,新鲜的或者干涸凝固的血。
但更多的则是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山清水秀的兴襄满目疮痍,听说原本这地方花木很多,芬香扑鼻,但那一个多月,衙差闻到的都是恶臭,那是尸首太多来不及掩埋,而散发的腐烂味道。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所有人还是被这触目惊心的画面给影响到了。
没有人能平和地直面死亡。
谢邑三个心理医师任劳任怨给这群人做心理疏导,这种压抑的氛围才逐渐好转。
而还没等这群衙差们彻底缓过劲来,又得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陆县令接到今上调令,即将离开应平回晋南。
新上任的县令已经在驿馆住了一个月,铁一般的证据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不同于救援后的沉闷,这是一种离别难舍的哀思愁怨。
衙役气氛低迷。
陆久安抹了一把脸,这一天还是来了,他终将要去面对。
上头一封接一封的调令发下来,催促他赶快上京。他不得把所有事情提上议程,在走之前全部安置妥当。
他先召来主簿,吴衡沉默不语,陆久安按着他肩膀道:“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能力出众。主簿这种佐贰官,是县衙的二把手,平时许多决策你都说得上话,应平交给你我很放心。”
“新来的县令我还未来得及接触,想来也不差。不过每个人行事作风不一样,一开始你可能不太适应,磨合磨合就过去了。不要换了上司就不听话了,到底官大你一阶,惹恼了他吃苦受累的还是你们这群下面办事的人。”
吴衡哑声问:“那万一新县令作风不清,收贿贪墨,把应平弄得乌烟瘴气,那我该当如,还是照听不误么?”
“他敢。”陆久安咬了咬后槽牙,“应平是我们大家的心血,岂能容他人糟蹋。马县令若真如此,你写信到晋南,我替你请上做主。我要是不行,大不了还有韩将军,他总不会放任不管。”
韩致带兵军纪森严,最看不得这种事。触了他底线,一个字:死!
对着主簿一一做了交代,陆久安接下来又集合了所有衙役。
经过五六年的发展,衙役已从区区几十人发展到了三百多号人,其中有绝大多数是没有官俸的白役,是他培养来做救援所用。
衙役身姿挺拔整整齐齐列队。别看他们都是一群肌肉发达心思粗糙的武吏,但是情义最重的也是他们。一个个看着陆久安,告诉自己不准落泪。
陆久安掐了把大腿,喉咙几度哽咽,才把想说的话吐出来。
“我已得到消息,广木巡抚把此次灾情如实上报,自然也包括你们主动请缨前去救援的衙役和医学生。你们两支队伍训练有素又纪律森严,表现得十分打眼,巡抚大人早已注意到你们,呈上去的折子里,为你们说了不少好话。”
“你们应当也知道,平时地方备御,京军空缺时,很得补上一批人,其中一部分便会由州府举荐,这一次你们得巡抚亲荐,不用我说,也晓得机会难得。你们在救灾中脱颖而出,为的又是利民之事,被选上肯定是铁板钉钉的事,进去了说不得还会论功行赏。”
“衙役往上升,最后还是衙役,禁卫军则能官至统领。若是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回晋南的,就在大人这儿汇报一声,若是安土重迁不愿意走的,也不强求,大不了大人再为你们做最后一件事,去替你们回绝了此事。”
“干系各位前程,好生考量,深思熟虑后再告诉我也不迟。”
赵老三沉重地问:“警犬呢?”
“犬随主人,你们各凭本事领去的,可自行决定。”陆久安想了想,又道:“去了晋南,人生地不熟,可以随时来找我,当了你们六年的县令,这个忙大人还是肯帮的,要是惹了什么祸事,就别来找我了,也别说认识我。”
陆久安后半段的这几句话是奔着调节气氛去的,衙役听懂了,露出一个比哭难看得笑容的,陆久安心里更难受了。
最终,陆久安疲倦地挥了挥手:“就地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