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久安任职县令这六年, 做了太多事情,他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哪些人该留, 哪些人该跟着他走, 这些都要计划好。单单目前这两件事,就已经让他身心具疲。
衙役们心里难受得紧, 还要强打一副替他高兴的模样。几个衙役无精打采地为他收拾行装, 赵老三刚把两罐雪盐装进车架里, 陆起又走过来, 让他跟着去吾乡居一趟 。
陆久安在书房内,一件一件清理,每拿起一个物品,就能想起一段回忆,他舍不得丢, 但放马车上, 又添累赘。
陆久安从抽屉里, 捡出一个虎头金器。
“沐小侯爷给的展览阁信物。”是了, 离开应平也应该给沐蔺去信一封,让他以后回信时送到晋南,省得到时候断了联系。
陆久安提笔给沐蔺写好信,陆起带着人走进来, 指挥衙差将书房中的东西打包装箱。
赵老三环顾一番:“所有都要装起来?”
“所有。”陆起点头强调, “公子贵重珍视之物,全都放在这吾乡居了。特别是这些书,公子平时稀罕得跟金子似的。”
陆久安出口阻止了:“书就不用搬了, 留着放守藏室,给应平的百姓看。”
韩致见他情绪低落, 搂着他安慰:“若是难过,就缓一缓吧。不必那么着急,皇兄都发话了,吏部的催令用不着管。”
陆久安摇摇头:“左右躲不过去。”
韩致无奈,陪着他一起出了衙门。
走在大街上,百姓见了陆久安,一如既往地跟他拱手致礼,他调任回京的消息目前还在县衙内部流转,百姓尚且不知。
经过生活广场,看到华彩坊的铺子,陆久安不由驻足。这几日因为地动,铺子里稍显冷清,负责迎客的伙计站在店门外脑袋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
“进去看看?”韩致提议。
陆久安目光落在在偌大的牌匾上,点点头:“倒是把华彩坊给漏掉了。”
陆久安和韩致很少亲自到铺子里,一般需要什么款式的衣衫,或者要看账本,都是由掌柜程南直接送到府上,因此在这里看到他们二人时,程南还有讶异。
“没事,你去忙吧,我们随便逛逛。”
调任回京后,韩致和陆久安或许再也不会踏足应平,那么华彩坊如何处理也是需要考虑在内的,在这点上,两人的想法截然不同。
韩致倾向于将华彩坊连同房契一块儿另转他人,陆久安舍却不得,他想将华彩坊保留下来,先不说这个招牌已在江州声名鹊起,每年为他提供的收益还是相当可观的。
韩致眼神古怪看了他一眼。
陆久安双手无奈向两边一滩:“要养两个吞金兽,囊中羞涩……”
“吞金兽?”
“封敬道长和谢怀亮带领的两个研究团队。”
韩致了悟。
程南做掌柜这几年,华彩坊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他管理下,铺子里也没出过什么鸡鸣狗盗的事,至少人品道德是信得过的,陆久安打算继续用他。
韩致倒是觉得陆久安这个举措做得有些过于大胆:“你就这么相信他?他要是中饱私囊,你远在千里之外,如何得知?”
陆久安挑眉:“你来应平,离云落这么远,把几万大军丢给你下面的人,你怎么放心?”
韩致嘴角绷直:“这不一样。”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陆久安不以为意,“况且,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以后回了晋南,若是有机会,我打算把华彩坊开成连锁店,晋南的设立成总店,此处为分店,再找一个总掌柜。每年让他替咱们视察分店就行。”
离开华彩坊后,陆久安直接去了两个实验室,他非常重视这两个研发团队,里面的人都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科研人才,因此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他们跟着一块儿去晋南。
和衙差反应一样,听到他要离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封敬了无牵挂,倒是无所谓得很:“陆大人你是贫道衣食父母,你走到哪儿,贫道跟到哪。”
其余人则犹豫不决。
陆久安知道他们的顾忌,无非是舍不得背井离乡与家人分离。于是又许以重诺,可以举家一起迁至晋南,届时可以帮着安顿妻女父母。
这下子,哪还有人犹豫,都欣然同意。
陆久安又转去秦氏医馆向秦昭三人提前辞行,顺便提了一下他们要不要回晋南的话。
秦技之怔愣半响,不知道在想什么,复杂难言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哐当一声推门回了后院。
“这孩子……”秦昭不轻不重地埋怨,他先向陆久安道了声贺,然后婉拒了陆久安的好意,“就不去晋南了,留在应平挺好的,我也人老了,落叶归根。”
陆久安有些可惜,但是也尊重他们的决定。
至于秦技之……
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吧。
花了接近半个月,所有事情基本安置妥当,如果说还有什么是陆久安放不下的,就只剩图书馆了。
图书馆修建进度已过大半,但是馆长的人选至今没有着落,连省城向学政那边都没有合适的人选,要么忍受不了孤寂,要么就是工于仕途。
向学政在信里提到,不日他便要启程回晋南,可以在京城帮他物色人物。
可是晋南这么远,一来一去要耽搁多长时间?恐怕他人还没寻到,陆久安也已经不在应平了。
“找个嗜书如命,心向井隅的人就这么难吗?”陆久安捏着薄薄的信纸不甘心。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就只能这般遗憾收场了,然而当日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主动出现在了他眼前。
来人白发垂髫长须弓背,身着一袭宽博澜衫,行走间两袖带风,自带一股文人风骨。他双手托着一纸文书,几步来到陆久安面前。
何止陆久安,就连惯常面无表情只有在见到陆久安才吝啬变脸的韩将军,都一脸难掩惊色地从圆凳上豁然站起。
“杨老伯?”陆久安失声确认。
眼前这个老人,虽然还是那副熟悉的面孔,但是此刻的他,不管是眼神,还是周身气度,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每日只知五谷三餐的乡野村夫,而是一位风训有度或许还学识渊博的老叟。
陆久安心里有诸多问题想问,例如:他到底是谁?
似乎他表现得太过强烈,不等他开口,杨老汉主就动拱手向他行了一礼:“老夫杨从霍,乃太和十一年金榜题名的二甲进士,这是朝廷颁发的文书,特来向大人谋取馆长之位。”
太和是前朝皇帝的年号,也就是说,杨老伯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了功名,却一直在这应平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而且要不是他机缘巧合当了这儿的县令,或许杨老伯已经驾鹤西去也说不一定。
陆久安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短暂夜宿的那个农院,更多的被忽略的记忆幻灯片似的从他脑袋里一一掠过。
“这杨家家宅当初也不知是谁选在此处建造的,一派归园田居之像”。
原来那时候并不是他的错觉,杨家家宅是杨从霍所建,为得便是远离喧嚣,过上和陶渊明一样闲云野鹤的生活。
陆久安又想到在县衙里几次三番撞见他捧着书卷陪杨苗苗,当时下意识便认为是小孩儿在教爷爷识字,却原来是杨从霍一直在传经授文。
怪不得当初孟亦台教杨苗苗时,说他进步神速,恐怕不是他悟性高,而是从小便接触了圣贤书吧。
“哈哈哈。”陆久安再也忍不住摇头低笑出声,为这喜剧走向一般的发展。他观韩致这番神态,想来杨耕青也一直被蒙到鼓里的。
杨老汉瞒得可真紧啊。
陆久安也不去深究是什么缘由让杨老汉,不,是杨进士做出了这样令世人费解的决定,这不正是他需要的人选吗
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养老伯怎知我在找馆长,我鲜少在府中提起。”
杨从霍解释:“当日陆县令去信学政大人,陆起出门时与我相撞,纸页不甚掉落在地,老夫俯身捡信看到内容。无心之举,还请大人莫状怪。”
“老夫这一生,考过功名,当过举人,宦海浮浮沉沉,老夫厌倦之极。要说还有什么能吸引住我的,唯有这典籍两三本。”
原来如此,这一系列的巧合,当真如同命中注定一般,杨从霍经历那么多,兜兜转转,仿佛就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杨从霍准备把自己有限的余生都贡献给守藏室,临走之前,他把杨苗苗托付给陆久安。
他不慕名利,远离官场,他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唯独却对不起妻儿子女,从此以后,他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了。
但没关系,他一点也不会感到寂寞,他还有偌大一个黄金屋。
见史书,如亲见圣贤。
……
马范右跟陆久安就应平县宗卷、仓廒、刑名诉讼、钱粮账目等诸多方面一一做了交接,中间有什么需要参商的,陆久安都好声好气地做了解释和退让。
马范右在驿馆待的这些时日,见识了应平的方方面面,知道了那价值千金的葡萄酒原是产自应平,晋南今年才出现的水泥路在应平也早已普及,眼下只等陆久安一走就入主县衙,他摩拳擦掌,已等不及大干一番了。
酉时陆起来问陆久安翌日何时出发,陆久安沉默片刻道:“五点吧,趁百姓都还在睡觉的时候。”
卯时一刻,四周一片漆黑,一队车马悄无声息驶出了县衙,走到瓷子巷街口,早已有乌泱泱一伙人等候在此,这些都是最终决定跟着陆久安北上去京都的人。
陆久安环顾一圈,在里面看到了詹尾珠、朱毫、申志、谢邑等人,心里对此有了数。
他什么都没问,只简短道:“走吧。”
一群人拖家带口自觉缀在马车后边,他们有的是对前途不知的迷茫,但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的期盼感到兴奋。
杨苗苗抹着眼泪花哭泣不止,他还沉浸在和爷爷分离的情绪中难以自拔,阿多紧紧拽住他的手,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安慰。
大街上关门闭户,队伍中的一名衙役回头看了眼县衙的方向,黯然地想:“百姓们睡得香甜,他们或许不知道,一觉醒来,应平已经易主了吧。”
队伍缓缓来到县城门。通常这个时候,城门紧闭,只有值守的衙差几人在此。可是远远的,陆久安竟看到灯火一片,灯影下人群密布。
不知何时,老百姓聚集而来,将城门围了个严严实实,人实在太多了,一眼望过去,几乎有全城之众。
夜寒难御,他们密密麻麻彼此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着温暖,不知就这么静静等了多久。
那名回头看县衙的白役见了这一幕,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陆久安的车马一驶近,百姓一个个站起,朝着他的方向齐齐看过来。
马夫赶车的动作不由自主停住了。
“陆大人。”为首的谢岁钱掬起一张圆圆的胖脸,“我们来给您送行。”
“乡亲们……”陆久安忽地鼻头一酸,难以自持地红了眼眶,眼前一片水汽朦胧。
谢岁钱又道:“你在应平为官六年,犹如我们衣食父母一般。这一去,许多人或许这辈子都再难与你相见,怎么你走都不通知我们大家伙儿一声。”
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与你们分别的场景。
陆久安用力抿了抿嘴角,几次三番想开口说话,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泪水也没忍住滑落下来。
谢岁钱笑着摇摇头,反过来安慰道:“大人不必多言,我们明白的。大人舍不得,我们也舍不得,我大老粗一个,说不出来什么文绉绉的话,只能祝大人一路顺风。”
人群里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秦技之走上前来,他端来两杯酒,一杯递给陆久安,沉默而专注地看着他。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陆久安接过来,仰起头一口气喝了。
人群自动向两边缓缓散开,留出中间可供一辆双辕马车通行的道路。
沉重的木头嘎吱嘎吱转动,轰隆一声响,城门打开,马夫重新执起手中的鞭子。
人群里隐隐响起啜泣声,哭声越变越大,躁动难安地在空气里飘荡着。尽管如此,百姓仍克制地没做出任何逾距的行为,仿佛遵守着什么约定好的承诺,只泪眼婆娑地着目送队伍慢慢离开。
一出了城,陆久安再难维持人前的形象,抱着韩致崩溃大哭。
韩致搂着他的腰,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
嚎啕声是寂静夜里唯一的响动,缀在车马后面的人群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晨曦在雾霭中一点点明亮,逐渐勾勒出不远处城镇的轮廓。
“咚!”钟声绵延悠长。
所有人不约而同回过头去。
这是应平百姓都十分熟悉的声音。
早上六点整,到了。
又是新的一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