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下旬, 温鸢抵达晋南,堆积成一座小山的车马被拉入御王府。
“温鸢呢?”
“在这里。”温鸢扒开身旁的杂物,费力地从大包小包的行囊里挤出来。
“你怎么带那么多东西啊?”陆起咂舌, 他掀开车帘往里面看了看, 车厢里也堆满了物品,让人根本无从下脚, 也不知温鸢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温鸢嘻笑两声, 长途奔波的疲劳在看到晋南的雕梁画栋时早已消失不见, 此刻只剩满满的兴奋。
“乡亲们听说我要上京城, 托我带来的。”温鸢从车厢里一跃而下,手里捧着厚厚一沓纸,“还有这个,是孟夫子,范教谕还有其他人写给陆县令的信。”
陆久安心里微微一暖, 他虽然人在晋南, 但时不时会关注应平的消息, 原来百姓们心里也还记挂着他。
接下来, 陆久安命人给温鸢准备了一大桶热水,温鸢洗去全身的疲乏,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来到院子里晒太阳。
陆久安就坐在她对面,耐心地用小火炉煮茶。温鸢幸福了眯起眼睛:再一次看到陆大人, 真好啊。
“大人, 我给你们讲讲应平发生的事吧。”
陆久安走后,收藏室被新县令勒令停工两月,后又复工, 温鸢不知道其中缘由,陆久安却能猜到。
百姓筹资为陆久安建了一座生祠, 祠堂内立有一尊他的雕像,就在生活广场,以此纪念他。
……
陆久安对温鸢道:“你姑且等一等,要不了多久,大人就能带你重新入学了。”
温鸢来到晋南,对什么都很好奇,陆久安因为要在国子监当职,所以陪伴温鸢的任务落在了陆起头上。
这天,陆久安在监舍,又看到令人啼笑谐非的一幕。
戚霁开这小子不知道惹了什么事,被学正追得上蹿下跳,陆久安从一名助教口中得知,学正准备对戚霁开处以荆罚。
荆罚是国子监最严厉的惩罚,把人绑在椅子上用细细的藤条抽打,直把人皮开肉绽,十天半月下不了床来。
陆久安走上前,把戚霁开往身后一拨,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学正,有话好好说。”
学正气急败坏道:“此子顽劣不堪,教过的书本一问三不知,甚至反过来顶撞夫子。自己不听管束,还撺掇一干监生败坏国子监学风……”
陆久安听完来龙去脉,皱起眉头。
戚霁开大着胆子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反驳:“明明是学正讲得枯燥乏味,来来回回净是书上的东西,一点新意也没有,还不让人说。”
同样的话陆久安从阿多嘴里也听到过几次,为此陆久安专门针对这位学正的讲学风格做了了解。
怎么说呢,确实一言难尽。
再联想到他负责的课试考核有成片的学生不能通过,陆久安心里有了数。
学正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陆久安本不想公然驳他面子,这下也忍不住打断他:“学正,反求诸己,你为何不想想自己的原因呢,这件事情上,我认为是你的不对。”
“为人师者,当根据每个学子的实际情况,时刻完善教学方案。你一味只顾自己讲学,也不管他们听没听懂消没消化,填鸭式地塞给学子。你不是在传道授业解惑,你那是应付课试考核。”
陆久安平时一直和和气气的,何时这么严词厉色过,学正僵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而此幕落在戚霁开眼里,就是陆久安大义凛然不畏强权!
戚霁开深感佩服,凑在他耳朵旁边叽叽咕咕道:“你是哪个堂的监生,胆子比我还大,敢跟学正们叫板。以前我怎的没听过你?”
陆久安扯出一个冷笑:“我是国子监新来的司业,你当然没听过我。”
“司业……”戚霁开反应过来,暗道不好,转身就想开溜,陆久安扯住他的领子拎回来:“跑什么,学正教学方式固然不太妥当,但你视纲纪学令于不顾,也是要严惩不贷。今日散学,等着本司业上门家访吧。”
“家访是什么?”戚霁开虚心发问。
“字面意思听不懂?你整日游手好闲,不是斗蛐蛐就是玩叶子,想必令尊很愿意了解你那丰富多彩的监舍生活。”
“不是吧。”犹如晴天霹雳,戚霁开惨叫一声,脸色顷刻间灰白下来。
陆久安想得清楚,学子顽劣叛逆,除了本身不喜学习外,还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就比如,家庭。
陆久安说一不二,没有理会戚霁开的苦苦哀求,散学的大鼓一敲响,就把戚霁开拎上马车往顺亲府赶去。
夫子登门造访学生家里,这事前所未有。顺亲侯正大腹便便躺在凉亭里享受着美人投怀送抱,门子上前来禀报时,他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好在这个时代,众人对夫子还是比较敬重的。
尽管心存疑惑,顺亲侯还是赶紧挥退了身边的莺莺燕燕,把人恭恭敬敬迎进来,吩咐侯府里备上好酒好菜。
陆久安委婉道明来意,顺亲侯脸色一变,暴怒道:“小兔崽子,净在外面给你老子惹是生非,陆司业,你稍坐片刻。”
说完揪住戚霁开的耳朵,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少顷,隔壁就响起震天动地的哭叫和求饶:“爹,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嗷,我是你儿子啊,你要打死我吗……别打脸……”
侯府的下人目不斜视,仿佛早已见怪不怪。
好嘛,陆久安总算是明白了,戚霁开这个样子,果然跟他这个当爹的也脱不了干系。
过了会儿,顺亲侯笑容满面走出来:“让陆司业看笑话了。”
戚霁开一瘸一拐跟在后头,嘴里小声埋怨:“爹下手也恁重了些,合着我真是从寺庙里抱来的。”
他那个样子,似乎压根没有记恨陆久安这个告状的人,对挨揍这件事也坦然接受。
陆久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一盘盘美味珍馐被呈上桌,顺亲侯的家眷们陆陆续续来到饭堂,随着所有人落座,陆久安也有幸看到了顺亲侯的一大家子。
这其中,有一人相貌由为出众,仿若幽暗森林里一簇明火,与当日他在展览阁看到的韩昭不相上下。
难道又是一个晋南四雅不成?
顺亲侯注意到他的眼神,主动介绍:“哦,这是本侯二子戚霁仪,说来年龄正好与陆司业相仿。”
戚霁仪冲陆久安点点头,神色冷淡。
顺亲侯见状,心里着实呕了一口气。
戚家本不是什么侯门世家,因为祖上跟着先帝打江山,顺亲侯靠着荫庇才世袭了这么个封号。然而经过三代更迭,戚家已经出现日薄西山的颓势。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今年科举有人一门双第,他家一共五子,却没一个成气候。
就比如戚霁仪,长相倒是有他当年五分的风采,只是这性子也不知随了哪个,整天拉着个棺材脸,冷冰冰的。
他原想着趁此机会让自己这个儿子与陆久安认识。陆久安虽然只是个司业,但好歹还有个太子少师的名号顶着,若是交好,于他于戚家都大有裨益。
可惜戚霁仪就是不开窍!
顺亲侯见幼子傻愣愣坐在桌子旁,心里又是一阵无名火起,呵斥道:“坐着干什么?在司业面前,就不能表现地恭敬有礼些,去添饭。”
戚霁开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地站起来,被陆久安笑眯眯地伸手按住了:“诶,不必,我的看法并不重要。”
这顺亲侯的家庭教育明显有问题啊,竟然不是教导戚霁开做一个恭敬有礼的人,而是教他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恭敬有礼。
就好比告诉自己孩子:自身涵养并不重要,但对外必须温良恭俭,而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为了博个美名。长此以往,那不是我将不我吗?
戚霁仪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没吭声。
吃过晚饭,戚霁开丢下碗筷逃也似的离开,戚霁仪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他不光对陆久安这个素不相识的外人冷淡,连同自家兄弟也不甚近亲,像个长得好看但没感情的雕塑。
稀奇,一家五个瓜,真是各有各的歪法。
陆久安到顺亲侯府,当然不是告状来的,沟通家长了解详情才是他的目的。
于是他斟酌,开口道:“戚侯爷,恕我直言,戚霁开这孩子虽然顽劣难训,但本性不坏,而且也有悟性。只要稍加指正,我相信他定能改过迁善有所作为。还请侯爷配合我,找出症结所在,援以良方。”
“那再好不过了,陆司业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对这个屡教不改老是给他捅娄子的儿子,顺亲侯除了胖揍一顿别无他法,他本来已经灰心丧气,眼下峰回路转,自然是求之不得。
有顺亲侯的配合,两人交谈得十分顺利。
而陆久安从接近两个时辰的沟通里大致得出了结论,就是一个孩子缺爱的故事。
顺亲侯喜好美色,儿子女儿一个接一个得生,却从未主动关怀过。顺亲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若是儿子犯错捅到他面前来,等待戚霁开的便是变本加厉的打骂。
这就是戚霁开与自己父亲唯一交流感情的方式,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得到父亲关注的办法。
陆久安叹了口气。
顺亲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如何,陆司业,犬子还能补救么?”
陆久安把自己的猜测告诉顺亲侯,顺亲侯沉默良久,离开侯府的时候,陆久安看到戚霁开的身影从窗纸上一闪而过。
翌日一大早,祭酒来到国子监,便从蔡公双口中得知了陆久安做家访的事。
“陆司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单枪匹马就去了顺亲侯王府。”蔡公双赞叹。
祭酒隐约忆起不久前和几位友人聚首的场景,筵席上,向道镇对自己这位新来的属下赞不绝口。
为此他特意关注了陆久安几日,此子职责分内的事做得还不错,但总体来看还是中规中矩平平无奇,和向道镇所讲相差甚远,也许是向道镇言过其实了。
现在看来,难道是自己看岔眼了不成?
他垂思半响,将陆久安叫到面前询问此事。
陆久安不卑不亢,把自己为何决定做家访,以及家访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上司。
祭酒听了感慨万千:“虽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你想得很周全,不光做好了训导之政,还能追本溯源了解始末,蔡公双冷宁阮远不及你。”
“至于昨日那名学正,我会视情况裁定。”
总而言之,国子监的诸多事,可以适当地挑一些出来,放心大胆交由陆久安全权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