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公子离场以后, 还是有些黯然神伤,严大公子长臂伸展揽住他的肩膀:“不是你说的,有输有赢才更有意思嘛?”
沈二公子摇头苦笑:“我是这样说的没错。不过我终究还是壮志凌云来到此地的, 哪曾想现实给了我当头一棒。呵呵, 第一轮就败下阵来,灰溜溜的像个丧家之犬。赛场上你是对的,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我若是听你的, 也不至于输得如此难看。”
严大公子沉默。
以那样的形势, 就算察觉出来什么不对, 仅仅凭借小心谨慎,真的就能够扭转乾坤吗?
须臾,队伍里有人迟疑地问:“那我们……是准备离开,还是在应平逗留两日?”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沈二公子。一阵微风携着桂花香拂过, 沈二公子嘴唇翁动两下, 停住了:“留下来, 比赛还未结束。”
那边厢, 赢了比赛,付文鑫大着胆子讨奖励,陆久安没有理会他,顺着运动员通道离场, 回到了观众席, 陆起忙不迭凑近,挽着陆久安的手臂,嘴里恭维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洒。
韩致暖阳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玩得不错。”
陆久安有些得意, 表面上却谦虚地摆手:“遇到花架子罢了。他们习惯进攻,我们只要断了他们的节奏, 就很好打了。”
韩致伸手摸了摸陆久安后脖颈,站起身往外走去,他这一动,其他的人接二连三跟着站起来自发落在他后面,真正有一种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开的意味。
县衙里的小厮婢女懂事地送来茶水点心,陆久安把吃食散给队友,然后悠哉悠哉往软椅上一座,目不转睛观摩接下来的赛事,他要好好研究韩致的一招一式,以作备战。
然后事与愿违。
韩致一身煞气气势如虹不说,他挑选的队友又个个虎背熊腰人高马大,韩致的对手在看到他们出场的那一刻,就已经萌生怯意,到了赛场上,更是被吓得放不开手脚,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不战而屈人之兵,韩致顿时有些意兴阑珊。
陆久安在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对手不战而退,韩致也失了对战的兴致,带着队伍三两下结束比赛,从头到尾,连两层的实力都未使出。
他这板凳还没坐热乎呢,才刚刚把甜瓜削好,纸伞撑上,一切准备就绪,韩致就已经带着队伍回来了。
这下子,别说研究了,韩致都未使出全力,他如意算盘还能不能敲响也难说了。
韩致只觉现在陆久安呆呆的很是令他悸动,他上前一步,从陆久安手中拿过一块削好的甜瓜,塞入口中。
陆久安如梦初醒,饿狼护食般掩着剩余的甜瓜猛退一步,故作凶狠大声嚷道:“干什么,要吃自己削去。”
韩致舔了舔嘴角,低不可闻地轻笑一声:“很好吃。”侧身在他旁边坐下。
一旁的众衙役只觉现在的空气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粘稠感,似游蛇逶迤芳草水堤,似猛虎困于林麓之膝,看得人忍不住想用指甲在铁器表面刮上一刮。
接下来,韩将军安分守己陪同陆久安看了一下午,临到今天最后一队上场前,韩致却不声不响站起来,拉着陆久安作势离开。
“最后一场一块儿看了呗。”陆久安懒洋洋往后面一靠,“半途而废不是你的风格。”
韩致道:“花拳绣腿有什么可看的。”
陆久安裂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不能因为即将上场的是秦大夫,你就这么诋毁人家吧。”他一使劲,又把韩致拉着坐下,“圣人言,‘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你是哪一种呢?”
韩致:“……”
韩致是知道陆久安牙尖嘴利的,他被拐弯抹角的骂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权衡一番后,索性闭口不语。
陆久安非但不加收敛,双方上场后,还一本正经地点评起来:“……哪里花拳绣腿了,秦大夫还是有一点真功夫在身上的,刚才那一个球就截得很是漂亮。果然是名士之后,即便困居穷野,也挡不住他大展身手。”
一声声一句句,把韩致听得心头火起,真想不管不顾就捂住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好不容易到了最后,语末,陆久安方才摊了摊手:“你瞧,你不喜也好,厌恶也罢,他终将成为你的对手,你不仅不能回避,甚至还要了解他,战胜他。赛场如战场,你是将军,你其实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被情绪左右乃是兵家大忌,你莫要失了方寸。”
“韩致,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我的存在成了你的弱点,你是大周战神,你合该和以前一样,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不对。”韩致用手盖住他双眼,“你错了,久安。”
“嗯?”
“是人就会有弱点,你注定是我身上那一片逆鳞,别人碰不得摸不得,你若稍有差池,我也栋折榱崩。”
这般直白的剖析之语听得陆久安恍神,韩致的情感就是如此纯粹又火热,陆久安闭着眼睛静默片刻,放弃了一开始的说辞:“好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事之道,既如此,那我争取成为你身上的锐刺,别人要来碰我,也要做好被我扎得头破血流的准备。”
韩致心底一片暖流涌动,陆久安却在这时抽身后退:“先说好,不论你如何甜言蜜语,到时候赛场真碰上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不会放水的。”
韩致哭笑不得:“好,我也会全力以赴。”
经过两天的比赛,决出了获胜的十六支队伍,运动会并没有设置门槛,因此实力高低不一,其中不乏有一些凭借运气侥幸胜出的,成为了此次赛事中的黑马。
百姓依旧热情高涨,东方未明,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只有烛火在闪烁时,就有人早早来到赛场占座,以便观赛时能有个好的视野。
这一次的抽签结果颇为滑稽,秦技之心心念念着与陆久安一战,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他非但与陆久安失之交臂,还被排在了和韩致一组,于今天下午决一胜负。
陆久安大笑过后,便是暗戳戳等着看好戏。昨日他说的那番话,也不全是为了刺激韩致。鲜衣怒马少年时,秦技之与他那些好友确实有几分实力的。
一个年少成名的将军,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两个在各自领域熠熠生辉的人对上,也不知会摩擦什么样的火花。
陆久安在观众席上找到空位时,愕然发现旁边坐着的是前日才刚交手过的人,沈二公子也是一愣,礼貌地颔首示意。
“严大公子,沈二公子,真巧,看来我与二位颇有缘份。”陆久安回礼过后,大方落座,顺便还把自己从府上带出来的零食分享给对方。
严大公子推拒不过,客气地道了个谢,随便从那堆小吃捡了个肉条塞进嘴里,片刻后他惊异地瞪大眼。
“怎么样,好吃吧。”陆久安自得,“秘制酱香肉干,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严大公子连连点头,还怂恿脸皮薄的沈二公子吃了一块,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陆久似乎就和对方从点头之交的关系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丝毫没察觉运动场上那一双阴云密布的眼睛。
“咚咚咚。”
鼓声敲响。
陆久安正襟危坐:“嘘,比赛开始了。”
沈二公子和严大公子也赶紧收敛了笑容,经过前两日的观摩,他们一致认为韩致是实力强悍的蹴鞠好手,自然想着排沙捡金,取其精华。
谁也不知此刻场上韩致的心情。
前两日陆久安当着他的面把另一个男人夸得上天入地,他本就满腹不悦。今日一个不留神,陆久安又去招惹上了别人。韩致只觉心里有一头咆哮欲噬的猛兽想挣脱牢笼,他舔了舔猩舌,把一腔无处排解的憋屈,尽数发泄在了秦技之身上。
很快观众席上的陆久安就发现了,他预想中的分庭抗礼并没有出现。运动场上的韩致不给对方留丝毫余地,仿佛不是进行点到为止的蹴鞠,而是在沙场上面对着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他打得大开大合,率领着全队势如破竹一般,将秦技之一队击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观众席上的沈二公子看得心悦诚服,交口称赞:“厉害,金绣在世,可堪一比。”
金绣是前朝一个将蹴鞠玩得出神入化的人物,单单凭借着这项独特的技术,就在朝中谋得了一官半职。沈二公子这么说,已经是极高的评价。
不愿耽搁一分一秒,赛场结束,韩致拱手示意后,也不管对方如何回应,径直朝着陆久安的方向走去。
观众席的凳子是独木连排,陆久安左侧坐着陆起等人,右侧便是沈二公子一行,右臂挨着左臂,严丝合缝。韩致周身热气腾腾往沈二公子面前一杵,一句话也不说,着实把沈二公子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位兄台,有何贵干?”他承认,对方确实很强,但是这么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又是干什么呢?
陆久安见韩致眉头一皱,赶在他发作之前打圆场,冲沈二公子干笑道:“我与韩兄相识,约好一同看比赛。”
他使了个眼色,立即有意会的衙役站起来给空出了个座,岂料韩致视若无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如一尊不动明王。
陆久安心里暗骂:狗东西。
一边往左侧挪了挪,只见这狗东西这才勉为其难地动了动,挤在陆久安和沈二公子中间落座。
看得一旁的沈二公子大为惊异,也不知这韩致何许人也,居然让堂堂县令屈尊纡贵地为其让座。
韩致问:“秦技之还厉害吗?”
陆久安把头摇成一个拨浪鼓:“不行,银样蜡枪头,花架子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