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言一时间没了动作。
李承夷不急,他只是依旧眸色深深地抬头看着江言。
身后的一个侍卫却出声打破了沉寂。“陛下,属下可以步行回去,属下的马……”
一个妄想抓住机会夺得帝王好感的举动。
可惜没看清楚时机。
帝王一怒,浮尸千里。
李承夷的神色瞬间阴沉下来,毫不掩饰的杀意铺天盖地地弥漫开,属于帝王的威压叫人喘不过气来。
按照沈临微的话说,李承夷就是拥有着无上权力的疯子。
他想杀的人,从不会活过第二天早晨。
侍卫在漫天的杀意中脸色霎白,飞快翻身下马,颤抖着跪在地上。
他是新进宫不久的,还没有认识到在这皇宫中生存下去的法则,也不得不为他的冲动付出代价。
裴玄安自然也感受到了这杀意,但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白着脸站在一边。
这个侍卫活不到明天了。
虽说不知陛下为何如此生气,这侍卫的话似乎也并无什么问题。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陛下的脾气向来是不可捉摸的,上一刻还可以笑着谈话,下一刻便可以面无表情地赐下一杯毒酒。
对于帝王,或是对于这个京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杀些无关痛痒的人物根本无足轻重,只要帝王在大的策略上保持清明就足够了。
裴玄安暗暗地叹气,却也不至于替一个小小的侍卫求情,惹得帝王恼怒。
“陛下恕罪!属下,属下……”
侍卫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他也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然而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感觉是不会错的。
李承夷冷笑了一声,似乎要说些什么,却被江言打断。
江言牵引缰绳上前几步,来到了李承夷身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仰头看他的帝王,神色不明。
李承夷是在逼他。
眼前人不是记忆中唯他是瞻的小皇侄,而是高高在上地在皇位上坐了十年,早已血冷心冷的帝王。
让别人因为自己无辜枉死,江言还做不到冷眼旁观。
“此处离营帐太远,步行回去耗时太久。陛下可愿与草民共骑?”
江言还是俯下身向李承夷伸出了手,只是眼眸深处的冷漠更深了几分。
李承夷反射性地感受到了心揪。
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席卷了身体,好像这一刻,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又一次无法触及。
他张张嘴,想要解释些什么,再一次被江言打断。
“陛下不愿意?”江言挑眉道。
李承夷立刻抓住了江言的指尖。
“求之不得。”他低沉着声音。
李承夷借力站起来,跨坐上马,坐在江言的身前。
身后的人在拉他上马后就立刻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掌,像是在避嫌。
马鞍不大,两个正常体量的成年人坐在一起多少显得有些挤。
身后人的胸膛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李承夷能感受到他呼吸间的起伏与鼻息,两人之间似乎毫无距离。
这个姿势让他看不见江言的神色,李承夷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看江言。
动作幅度太大,江言差没抓稳缰绳。他皱起眉,手臂穿过帝王劲瘦的腰肢,偏头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夷,别动。”
普普通通两字,却叫李承夷头脑中名为理智的弦瞬间崩掉了。
他恍然间想起还比殿下矮的时候,殿下教他骑马,也是如今日这般,握住他的腰,在他的耳边低声说话。
那时候李承夷脑袋乱得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硬是学了几个月也没学会骑马,气得殿下苦笑他不得天赋。
十年来精心编织的坚硬的外壳瞬间土崩瓦解,心脏乱得可怕。他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像是掉进了一团过分柔软的被褥中。
刚刚还满身杀意叫人心颤的帝王,此刻却显得异常……乖巧。
如果说前几日酒中下药是喝了酒壮了胆,今日却是清清醒醒地与殿下靠的这样近。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什么解释,什么越界,什么帝王尊严,他都不想管了。
人会无数次陷入同一片泥沼,他注定会面对着殿下无数次反复动心。
帝王的身份被他暂时的抛之脑后,一瞬间,他又成为当年那个春心萌动的小皇子。
如果是这个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他愿意,皇位也可以,什么都可以。
即使他眼眸深处只有冷漠与利用。
……
裴玄安远远缀在两人身后。
他觉得江言和陛下,是不是,过于暧昧了些。
这挨的也太近了。
或许只是他的错觉,男子之间,如何能用暧昧之词。不过是帝王赏识罢了。
裴玄安忍不住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们这位陛下,他这个自小在京城长大的还不了解吗?就是个冷心冷血的疯子。
江言若是与这位帝王走的太近,就是入了深林虎穴。
……
江言是直接往营帐走的,毕竟李承夷身上略显得狼狈了些,自然不能继续狩猎。
一路上江言都不曾说话,只是沉默着牵引缰绳。
明明是最亲密的距离,两人间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
终究还是李承夷沉不住气,尽量若无其事道:“殿下还在生气?”
曾经的小皇侄,跟在身后的小辈,却用卑鄙的手段暗算,向来殿下定是气恼的。
那个风光霁月的太子,似乎与这样的腌臜事扯不上任何联系。
已经快到营帐,江言终于开口:“陛下直接唤草民名讳就好,太子在十年前就已经身陨。”
李承夷心中一紧。
江言没有停顿翻身下马,继续道:“陛下若是尊重我,就不要干涉我的事。”
他顿了顿,对上李承夷的眼睛,神色中恰到好处流落几丝无奈。
“算我求您了,陛下。”
李承夷怔住。
殿下何曾有这般模样?
他向来是最完美的存在,似乎所有的赞美词都是为他而生。人生唯一的污点,不过是受了皇帝的忌惮,狼狈地死在地牢最深的地方。
看着江言略微带着无奈的眼神,李承夷像是看到了那日在地牢,殿下颤抖着嘴唇,茫然道他怕黑。
那种仿佛要撕碎心脏的酸涩感再一次猛烈袭来,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发不出声音。
“不……”李承夷却是呢喃道。
可是江言已经走远,没能听见。
不,不好。
殿下恨他也罢,气恼也罢,他绝不会放手了。
他不会再让殿下一个人。
明明暗暗的光影打在帝王面无表情的脸上,隐藏着惊人的执念。
——
沈临微的身体难以支撑过长时间的骑行,所以早早便回了营帐。
却没想到很快李承夷也骑着马回来,神色难明,似乎是受了伤。
他心下惊诧,倒不是诧异李承夷怎么会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而是因为他脸上复杂的神色。
发生了什么,能让李承夷这样的情绪波动?
沈临微皱紧了眉头,余光看到他骑着的马。不是帝王出发时的那匹汗血宝马,而是一匹再普通不过的白马。
是谁的马?
正想叫来暗卫一问,便看到江言从外面慢慢步行回来。
刚刚的问题迎刃而解。
沈临微眯了眯眼,心中百转千回。
他忍不住想起方才在林中,江言下意识抚摸箭弦的动作。
以及那陡然在半途掉落的箭。
沈临微沉吟片刻,心生一计。等到李承夷前去换衣,他才不紧不慢地起身。
他走到江映面前,用不大,但足以叫周围人都听见的声音道,“听闻令公子箭术了得,陛下才专门请了来。不知小江公子可否叫本官一饱眼福?”
这里是营帐外的设宴地,众位官员与家眷都坐在这里。
江映瞪大了眼睛。
陛下呢?陛下说的,他不知道。
他转头四处张望,才发现陛下已经不在原地了,只一个沈临微笑意浅浅,看着就不安好心的模样。
江映不过犹豫片刻,沈临微便已经叫了人取来弓箭与靶子,显然不准备叫他轻易推脱。
江映徒然地张张嘴,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叫人知晓小言其实是个绣花枕头,那他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他本就因为不站队不党争,成了众大臣们眼中难缠的钉子,免不了参他几本。
“好。”却听江言应了下来。
沈临微这才顺势看向江言。
其实沈临微是不敢看他。
很奇怪地,每次看向他的时候,沈临微总会觉得心下莫名的颤动,就像有羽毛划过的感觉。
所以一对上眼睛的一刻,沈临微便立刻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即使沈临微再不愿承认,心下确实如百鼓齐鸣,呈兵荒马乱之势头。
“小江公子,请吧。”
江言为何这样轻易应下?
若是像在林中的那种水平,他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就算李承夷不怪罪,他哥哥也会被抓住把柄。
若是林中他只是在藏拙,那……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
沈临微不敢再想下去。
他的脑子里乱作一团,各种思绪错综复杂,几乎要将他淹没。
江言冷冷瞟他一眼,自顾自拿起了弓。一旁的太监连忙将靶子立好,将箭递给江言。
冷风吹的旗帜猎猎作响,四周只听得见有官员的窃窃私语,却听不清具体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