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阴冷的帝王高高坐在马上,已是有半个时辰多一言不发。他只是一遍一遍地把玩着手中的缰绳,半边脸上呈现着叫人心下胆颤的冷漠。
猎场的夜风肃肃地吹着,除了风声外听不见丝毫声响。
四周是跪了一地的侍卫,俱埋着头瑟瑟发抖,却并非因为这冷风。
在绝对的权势与死亡面前,展露着人本能的恐惧。
某种不可捉摸的直觉告诉他们,自己活不过今晚了。哪怕家中妻儿正翘首等待着他们的归去,哪怕他们以为只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一日。
李承夷终于放下缰绳,冷冷地看向苏源吉。
他懒得,也不屑于向这些跪在地上的将死之人宣布他们的死因。
苏源吉轻叹一声,瞬间明白了帝王的意思。
可惜了这些年轻人。
不过是因为沈大人的威严,无法也不敢阻拦他进了小言公子的营帐,连带着整队的侍卫都跟着遭罪。
他向黑夜中的暗卫使了个眼色,这些面色土灰的侍卫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一个个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鲜红的血染红了半片土壤。
苏源吉小心地靠近着神色难以辨别的帝王,低垂着头。
“陛下,夜里风凉。小言公子想来已是歇下了。”
帝王沉默,空气中弥漫的某种肃杀的意味叫苏源吉心下咯噔。
不想沈大人竟会刁难小言公子。
沈大人的城府颇深,在朝廷之中多是中立,今日却对江大人的家眷如此刁难,难道是欲对江大人为首的新派出手?
朝政的事,苏源吉不敢多想。只得退后几步,又远远跟在帝王后面。
好半晌,遥遥看见小言公子的帐篷帘子掀开,小言公子一脸冷意从里走出。
苏源吉竟觉得小言公子冷着脸的时候,与先太子从六七分的相似成了八九分的相似。
也就愣了几秒神的功夫,再往旁看时,帝王已不在原地了。
李承夷看着江言的身影出来,便翻身下马迎上去。
堪堪扶住江言欲要行礼的手,从来沉稳的帝王也忍不住慌了神。
他不怕沈临微会对太子殿下作出什么过分的事,却怕不知实情的沈临微对江言作出什么叫他悔恨终身的事情来。
“沈临微实在胆大包天,若不是殿下,他不过是个无用阉人…”
江言轻轻推开李承夷递过来的手,依旧行了个无可指摘的面君礼。
李承夷看着他恭敬的动作,心却是慢慢凉了。
说不出的涩意堵在喉间,他却只能笔直地站在原地,看着殿下对他疏离的行着礼。
似乎有某种无可跨越的鸿沟挡在两人之间,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
一礼完,江言才看向李承夷的身后。
刚刚他遥遥看着这边许多人影,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眼却叫江言怔住。
只见满地倒在血泊中的人影,身着御卫灰甲,显然是帝王近卫。
李承夷才想起背后这些腌臜的东西,皱了皱眉头。
应该快些处理干净的,叫殿下看了心烦。
李承夷上前,捂住江言的眼睛,轻声道:“殿下,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人,别看了。”
手心下有睫毛轻轻扫动,叫他有些心猿意马。
江言吸一口凉气:“怎么回事?”
“他们没有护好殿下,随便让旁人进了殿下的营帐,该死。”
他的语气平常地好像在说什么理所应当的事,仿佛几十条人命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眼里甚至比不过脚底下的一点泥泞。
李承夷甚至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错处。
帝王之位,容不得半分心软。这是殿下独自一人死在暗牢里的时候,他学会的最刻骨铭心的道理。
这么多年独裁下来,人命,在帝王眼中确实不过一杯黄土。
江言退后几步,“就因为沈临微,你就杀了他们?”
曾经的小夷在他面前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如今挥挥手就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命。
十年的时间,真的足以改变这么多吗?
江言只觉得眼前站着的人叫他极陌生,除了依稀相似的眉眼,他甚至找不出眼前人与记忆中的小皇侄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李承夷看着江言的反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殿下看自己的眼神愈发地陌生了。
他抿紧了唇,道:“是他们失职在先。”
江言冷笑一声:“或者说陛下的意思是,他们并非为沈临微而死,而是为我而死。”
李承夷忙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江言打断他的话,“陛下一直在逼我,不是吗?即使陛下不愿意改变称呼,也终究不能回到过去。”
帝王攥紧了手,却不知如何回答。
良久的沉默。
江言突然意识到,眼前之人,就是实实在在的暴君,就是在历史的轨迹里注定被推翻的人。
跟他记忆中的小皇侄没有半分关系。
而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正是推动李朝暴政的覆灭。
自己只用完成任务就好,其他的,一概不重要。
“地牢里的夜太黑了,我不喜欢。”江言突然道。
李承夷一怔,下一刻心脏开始猛缩。
某种刻骨铭心地痛再一次贯穿全身,仿佛那年黑暗的地牢里,从来丰神俊朗的太子满目无神的模样又出现在眼前。
细细麻麻地疼痛感,像是无数只蚂蚁啃食。
江言继续道:“皇家事,我不想有半分牵扯,如今我只是个富贵的闲散公子。”
“陛下,我太累了。”
他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扮演好他的纨绔子弟,在某个时刻成为推动历史的导火线,然后功成身退。
李承夷的存在却让这种简单变得复杂。
麻烦,但可以利用。
“小夷,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不想牵扯进这些是非。”
李承夷听见江言的声音响在耳畔,很近又似乎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