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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澡堂子见

沉入地球 布洛卡区 3504 2024-08-13 20:30:56

澡堂大门口敞着玻璃门,一侧把手上挂着生锈的铁链子,摆设,一拨弄就掉在地上。张沉掺着个莫名其妙就站不稳也走不直的程声,艰难地把锁链拨开走进去。

这时候他竟然还记得良心,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扔在空荡荡的收银木桌上,扶着程声进了换衣服的犄角旮旯里。

程声晕头转向靠在张沉胳膊上,跟他走了一路,这一路上牡丹巷那些鲜红的招牌贴字像刻进他脑仁里一样怎么也甩不掉,他在一种近乎神志不清的状态下跟着张沉进了澡堂、穿过更衣室,直到脱得赤条条,面前的街道大厅变成一排排半生锈的淋浴头,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在哪里。

所幸澡堂里漆黑一片,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身体,程声在纯黑环境中得到一种诡异的、劫后余生的安全感,连水温都忘记调就一把拧开水龙头。

谁知道迎头浇下来的是泼凉水,程声毫无防备,被淋浴头喷出的巨大水压打得叫唤一声:“怎么是冰水?”

“他们下班之前要关热水阀门。”

“那怎么办?我们洗凉水澡?”

“我把灯闸打开看看。”

听到要开灯闸,程声打了个哆嗦,他既害怕又期待,一只手抓着根半生锈的淋浴管缓解紧张,他刚刚明白自己之前的心情是怎么回事,一听这就要在灯下坦诚相待,羞得满脸臊红。

前几个月还没放假那会儿,程声听过一件猎奇事,那是秦潇跟他讲的,他们学校里一个作风极正派的男生被无意中看到天黑后去新街口的翰林春浴池。但凡对同志稍有了解的人,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翰林春?据说那地方除了传统的浴池,最后面还有个小黑屋,方便互相看对眼的人进一步活动。

程声听到一半就让秦潇赶紧住嘴,内心寻思什么恶心玩意儿,却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也有那方面倾向。

他迷茫地靠在淋浴背后粗糙的墙板上,怎么想也想不通,内心挣扎地祈祷,这一秒祈祷总闸千万别被打开,下一秒又悻悻期待灯亮起来。

张沉可没他这么多唧歪心思,在北方,几个男孩糟蹋似的疯玩一番再一窝蜂涌去大澡堂再正常不过,大家见过的同性裸体数量和富士康流水线上的零件数量不相上下,两个男孩在一起洗个澡算什么,张沉坦然得很,走去开总闸拧阀门,程声还没琢磨出自己到底希望怎样就被头顶忽然闪起来的灯打了个措手不及。

原本漆黑的澡堂随着咔嗒一声响彻底敞亮。两个人都光着,算是彻底坦诚相待了。

程声手忙脚乱地从旁边抽出条毛巾,最大限度把自己关键部位遮上。他难得装回半哑巴,这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只沉默地把淋浴拧开,让全身都浸在逐渐变温暖的水里。

张沉还在摆弄阀门,见程声已经开了水,转过身问他:“热水?我刚把热水阀门打开。”

程声“嗯”了一声就不再多说,活像张沉平时那样子。

张沉知道他不对劲,从穿过牡丹巷时就像梦游一样,好像魂都被吸走了。张沉对人的感情变化有种近乎直觉性的敏锐,他眼里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在意,就当从没体会过一样,神色如常回了自己位置,挨着程声旁边的淋浴头开了水。

他们之间原本就靠程声活跃气氛,现在两个人谁都没话,只有水流重重打在身体皮肤与地面上的声音。

这阵水流声让程声想到他的架子鼓,他听着流水淅淅沥沥落地的声音,觉得它们和鼓点跳起来的感觉很像,一响起来就让他脸红心跳。

他从架子上拿起块香皂,沾了水往自己身上搓,搓到胸口才发觉这香味异常熟悉,这不就是张沉平时身上的味道吗,他这样想,浑身几乎立刻起了层鸡皮疙瘩,他和张沉此时身上味道一模一样,这和身体贴着身体有什么区别?程声不敢往下想了,怕自己在澡堂里出洋相,内心默念几句阿弥陀佛,也不知道念这东西管不管用,反正瞎念一通,硬着头皮拿澡巾胡乱在身上搓揉。

旁边的张沉瞥了他一眼,忽然出声:“你不是让我给你搓背吗?”

程声这才想起来牡丹巷那会儿自己莫名其妙说出来的一句话,支支吾吾应了一声,转过头把澡巾递给他。

转头时他恰好无意中瞥到张沉的脸,不断有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垂着眼,睫毛被水沾得湿漉漉,程声看了几秒便侧回头,可他没忍住又侧头看了一眼,这回目光落在脖子和锁骨上,程声接着往下扫,扫到人家胸口时忽然如同被针扎了一般,一个踉跄磕在后面的水管上。

张沉手里拿着条澡巾,莫名奇妙地看他,只说:“趴下吧,我们快一点。”

程声扶着墙,把背面露出来,肩胛骨下面纹着一句英文,why?loveinvisible,张沉看了看这青黑的字,努力回忆起最后一个单词的意思,他之前只知道程声背后有些乱七八糟的纹身,有些反感,现在看清了倒是觉得这个纹身和程声不大违和,别人都纹一句话,他纹一个问题,还一看就是他会问的问题。

张沉只瞥了一眼这句英文就扶起程声肩膀,把手附在上面,他下手很轻,顺着肩膀一路往下慢慢搓揉,可程声不知怎么,张沉的手落在哪里,他哪里就要轻轻颤一下,像被人挠了痒痒肉,可又毫无和人挠痒打闹时想哄然大笑的快乐。

程声不仅笑不出来,甚至想哭,两条腿软着,身体里还一簇簇电流乱窜,他只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脑子也不是自己的,心里又酸涩又愤恨,他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旁边淋浴头关不紧,水不断往下滴,制造的声响让程声稍微有了一丁点安全感,可这来之不易的安全感还没持续一会儿,他就感觉到身上不对劲了。

张沉把附在他肩膀上的手往下移,方便自己另一只手的动作,可当他移到程声腰侧,刚把手指放在腰上时,底下人忽然一脸惊慌地甩开他的手,另一只手飞速拧开凉水。

张沉看他这激烈反应以为他要像只蚂蚱一样往上窜,谁知他竟然夹着两条腿迅速蹲下去。

程声蹲在澡堂的旧瓷砖地上,凉水一泼一泼浇在他头发上、脊背上,他的大腿以一种极用力的姿势向内并拢挤压,上半身也最大限度压向自己大腿,好掩饰两腿之间的窘迫。

他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凉水里浸了几乎五分钟,越想越委屈,他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和北京那些去同志澡堂的男人一样了?他脑子里又浮现出自己发小嬉皮笑脸冲自己八卦的神情,想起他讲那个男同学是怎样一个人偷偷摸摸去那种地方,又是怎么领着一个男人从里面出来潜入另一个临近花园调情。

忽然,身上的凉水漫漫变成温水,程声诧异地侧过头,才发现张沉刚调了水温,挨着他一起蹲下来,什么也没说。

程声猜不透他究竟有没有看出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沉默地低着头,比不上他平日里一半活泼潇洒。

两个人并排蹲着,淋浴的水没关,这里水压很强,像炮弹一样打在他俩脊背上,打得发痛,但是谁也没提议站起来关掉它们。

“你背上纹的是什么?”张沉忽然出声问他。

程声吓了一跳,似乎没想到张沉会问这个问题,他还是蹲着,慢吞吞回答他:“Why?loveinvisible.”

“你英语很好,像外国人一样。”

这话让程声略微放松了些,像以往谈论自己家事那样回答他:“可能因为学得早,从小我妈就非要教我,那时候我才两三岁,我爸根正苗红,不想让我那么早就学外语,可我妈说不会外语好多书看不懂,必须学,我这才开始学。”

张沉“哦”了一声,又问:“你们那里的人外语都很好吗?”

程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这事好像天经地义,他学得差才是个奇怪事,哪有人天天泡在那环境里还能学得差?但他还是说:“还可以吧,有时候看些没有中文翻译的书要用。对了,学校里还可以学二外,法语西语,听说这几年南美那边很吃香,好多人都去学西语了。”

张沉直视前方,对面是一排和他们这边一样的旧淋浴头,他望着这排溜直生锈的金属管,点点头,又问:“你学什么的?”

这回程声觉得自己彻底冷静了,两条腿之间原本支棱着的东西慢慢回归平静,他稍微放心了些,这才回答他:“计算机,但我现在才大一,只学一些很基本的东西,通信理论啊电路分析啊,但我已经会编小程序了,是自学的。”

张沉又问:“你早上一年学是吗?”

“是。”程声内心一震,张沉好像知道很多自己的事,比他预想得多得多。张沉观察力太敏锐了,程声有点绝望地想,他大概已经发现自己刚刚那副样子究竟为什么,但他竟然没什么过激反应,可越是平静程声越害怕,他想了很久,才硬着头皮含混开口:“你知道吗?现在文化很多元开放。”

张沉忽然侧头瞥了他一眼,瞳仁里是说不出的情绪,但偏偏面上没什么波澜,问:“你指什么?”

程声不知该从哪句话起头,结巴着说:“我指各方面,两性关系开放了很多,现在姐弟恋很流行,女人可以和女人在一起,男人也可以和男人在一起,你看过霸王别姬吗……”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指向性极明显,几乎就快要说出口那句话了,我可能也有点儿那个意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不会讨厌我吧,这句话哽在程声喉咙,几乎要爆发出来,但又有什么东西拼死挡着不让它出来。

张沉很认真地回答他刚刚那段语意不明的话,“看过,邻居租碟和我一起看的。”

他顿了很久,又说:“但是结局不太好,好像时代漩涡里的人都会变成疯子。”

程声大松一口气,乐观地说:“现在不会了,现在已经九七年了,马上就要迈入新世纪,新世纪我们能实现全面富裕。”

张沉忽然轻微笑了一下,轻轻问了一句:“是吗?”

程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觉得和张沉相处像打仗,没几句话就生出身汗,每句话都要琢磨几次意思才能接,他明明是个顶尖学府的高材生,英语都能当母语使,却理解不了张沉说的中文,他似乎永远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张沉站起身,这次他特意拿毛巾挡住自己的腰部以下。程声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他终于确定,张沉一定知道他刚刚那副德行是因为什么了。

程声跟着他站起身,身体比脑子冷静得更彻底,裹不裹毛巾都是一回事,他最后冲了几下身子便合上淋浴开关,看张沉走去把总闸和热水阀门关掉。

总闸闭合的咔哒声响起,屋内又重归一片黑暗。

两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换好衣服。程声穿了张沉带来的衣服,挂在他身上略大一些,但不算明显,程声借着黑暗大胆地把脑袋凑上去闻了很久才套在自己身上。

忽然,黑暗里一道声音。

“你是那个吧。”

程声刚把比自己大一号的衣服套上,身体四周空荡荡,不断有走廊里的风向里面灌,他打了个哆嗦,冷汗几乎一瞬间就冒出来。

程声大概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究竟有多明显,不然一定不会试图靠装疯卖傻糊弄人。

“什么?哪个?哈哈哈。”

他刚说完旁边的人又说话了,“霸王别姬,程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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