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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逃走还是回去

沉入地球 布洛卡区 3581 2024-08-13 20:30:56

晚上没人做饭,家里只有张沉和李小芸两个人在。

李小芸浑身上下全是上午那墨镜女人掐出来的印子,还有磕在台阶上擦出的伤和淤青,她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拿着瓶红药水涂涂抹抹,后背的伤她看不到,只能凭感觉瞎涂一通,等磕磕绊绊涂完又坐在自己床上发呆。

期间张沉来敲了好几次门她都不开。

快九点的时候李小芸终于愿意出来了,那时候张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着头,一只手在抚掌心李小芸掐出来的血印子,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已经全黑,客厅没有开灯,窗户大开,窗帘和风一起摆,张沉坐在沙发上,他的身影在晚风中模糊不清,像只找不到家的鸟。李小芸没去开灯,凭感觉慢慢走到儿子面前,什么也没说。

张沉感觉到妈妈正朝自己走来,回过神刚站起身想问点什么,忽然就被迎面一巴掌打懵了。

这一巴掌力道不重,李小芸根本没多少劲儿,但张沉从小没挨过她的打,以往李小芸被学校老师叫去办公室训成孙子也没和张沉动过手,只是不停叹气。这当头一巴掌让张沉有些措手不及,被打得头偏在一侧,他努力撑着眼眶,眨眨干涩的眼睛,说了一声“对不起”。

好在他俩都站在黑夜中,没人看清对方的表情。

李小芸这巴掌打完,愈发冷静,问张沉:“那孩子呢?”

张沉老实回答她:“回他奶奶家去了。”

李小芸又问:“今天几号了?”

张沉说:“七月三十。”

李小芸没坐下,像樽石像一样站着,她“哦”了一声,慢吞吞地一字一字说:“还有一个月就要开学了。”

可她马上就变得失控,冲上去一把抓住张沉的衬衫领子,又给了他一巴掌,这巴掌比刚刚力道还重,张沉歪着脸,感受到刚刚扇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颤巍巍的,好像憋了十来年对自己所有的怨气终于顺着这股力道轰然泄下。

这次张沉早有准备,冷静地再挨了一巴掌,没有惊讶也没有其他动作,又说了声“对不起”。

这两句连在一起的“对不起”让李小芸失控,他们母子俩在今天像换了种身份,从前李小芸从未对他动过手,张沉也从未说过“对不起”,可今天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做了平日里绝不会做的事。

李小芸扯着他袖子,忽然毫无章法地开始捶他胸口,使劲儿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嗓子发出哽咽声,像某种濒死动物的呜咽,“你怎么这么傻?你没听你爸说过么?人家是什么人什么家庭,你是什么人什么家庭?人家想怎么潇洒就怎么潇洒,腻歪了拍拍屁股走人再换个地方,一毛也不会损失,你呢?你这一年怎么过?别人怎么骂你的你知道吗?人家说你为了攀高枝连男人都不放过……”

张沉的衣服被李小芸抓得一片狼藉,他很久没喝水,嗓子哑得厉害,隔了半晌才开口:“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以后不会再来找我。”

这句话好像让张沉不舒服,他说完抬手摸摸刚才李小芸那一巴掌打上的右脸颊,那里有点发烫,可能肿了,张沉不在意自己的脸肿没肿,接着刚刚的话头继续,“别人说就说,我不在乎。”

李小芸重重呼了口气,肩膀骤然垮成座坍塌的桥,她突然坐下来,连带着扯了一把张沉的衬衫边,要他也坐下。

夜里很安静,张立成没有回来使得母子俩之间更安静。窗户仍大开着,没人管它,外面的风渐渐变大,燥热夏夜里膨胀着,带起一片沙沙声,母子俩在这阵树叶声中对坐沉默。

李小芸抓着儿子的手,在夜风中不知道回忆起什么,眼眶忽然迅速蒸上红,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主动开口,只不过没再提刚刚那件事,忽然讲起从前来,“和你爸结婚以前,我也谈过一次恋爱,就一次。”张沉没吭声,只静静地听。

“是七四年还是七五年?那时候我和你现在一般大,也是十七岁。当时家里的哥哥姐姐都下乡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咱云城。那时候家里穷,也没人再上学,我平时就帮你姥姥看店。当时总有个高个子男人来店里买东西,有时候买报纸饮料,有时候买螺丝刀钳子,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国道上跑货,一趟下来能赚不少钱。他总来,明明眼熟也不主动找我说话,可他总是要看我,进来时盯着我看,离开时也盯着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有次我终于忍不住和他搭话,他好像等我主动找他等了很久,一个大男人脸皮那么薄,还要女人家主动。”

说到这里李小芸忽然笑起来,只是她嗓子哑得厉害,笑起来不伦不类,像老旧零件卡在机器中间咔哒咔哒响。张沉听到妈妈笑,也跟着笑起来,还说:“不主动的男人真差劲。”

李小芸仍抓着张沉的手,摸着他手心,那里有几道结痂的血印子,是她早上亲手掐出来的,她摸着那几道凸起的血痂,继续说:“是啊,真差劲。我等了他好多年,他去跑货,一趟下来要好久,经常几个月见不到。我就一直等,一直等。”

张沉用另一只手摸上妈妈的手背,轻轻问她:“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没有几个爱情故事有然后。”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李小芸忽然问:“你和他呢?”

张沉握着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是全世界唯一可信的手,张沉好像回到小时候,那时候家里还红火,爸妈也很少吵架,李小芸抱着他问以后想做什么,张沉说想当科学家,想改变世界。李小芸就笑,说自己儿子肯定没问题。张沉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些,他在黑夜里闭上眼睛,慢慢地讲起来。

“他也总看我,我能感觉到。第一次,我帮他搬鼓,路上他一直盯着我看。那天晚上我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他以为我睡着了,偷看我,其实我都知道。”

李小芸依然握着儿子的手,来回抚摸他的掌心和手背,静静地听他接着往下讲。

“第二次,他把家里的暖气片砸坏了,故意要我去修,路上他抱着我的腰,故意抱得很紧,这些我也都知道。”

“第三次,他跑来咱们家,他是个疯子,居然爬窗户进来,还躲在我床底下。我一进门就看到他衣服露在外面,故意装不知道。”

“后来他回了北京,再回来那天下着暴雨,他说他坐了七个小时火车回来找我,那些天一直在想我。妈妈,你知道吗?他当时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衣服都被雨淋成透明的贴在身上。他怀里还抱着一摞他从北京带回来的课本和笔记本,他对我笑,从前别人也对我笑过,可不是嘲笑就是不怀好意的笑,可他只对我一个人那样笑。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过,他亲了我一下,我没有忍住。”

说完这些张沉就不再继续,李小芸原本抚着他手心的手放开了,她在黑暗中颤抖地摸上张沉的脸,在刚刚自己扇出红印的地方来回摸了很多下,轻轻问他:“疼不疼?”

按照张沉以往死鸭子嘴硬倔到底的性格,被人砍了手脚他八成也会说“不疼”,可妈妈摸着他的脸,摸着他身上的伤口,他忽然想缩进妈妈的怀里,嘴一松,说:“有点疼。”

这句松口话给了张沉一个当普通孩子的契机,他又磕磕绊绊地问李小芸:“妈妈,人永远这么难堪吗?”

这话让李小芸难过,刚刚还笑着,下一秒眼泪流出来,她温柔地摸着儿子被自己刚刚打得发红的右脸颊,说:“是啊,是啊,人永远都这么难堪,想要活体面很难的。”

她又接着说:“妈不想让你吃苦……别人骂我没关系,可我上楼的时候听到别人骂你,妈妈受不了。”

李小芸的嗓子越说越哑,不得不去茶几上拿水杯,不断往嘴里灌水,她灌了自己好几大口,继续,“咱们家惹不起那种人,就过咱们自己的普通生活好不好?等你明年考完换去一个新地方,谁也不知道现在这些事。爱情是最不值当的东西,更何况你们还算不上,听妈的话,把这些事都忘了,好不好?”

张沉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第二天早上,张沉挎着自己的黑色书包从卧室窗台翻下去,他觉得自己需要逃跑,哪怕只有短短一两周,他也不想继续囫于压抑的家里。

那天从早上起就是阴天,凋败绿色和尖锐鸟叫环绕整个小区,张沉走出家属院大门时,门口的杂货店老板正坐在层层铺满油墨味的报纸中听广播。广播里的声音清亮,正在播报最近环境污染的新闻,里面女主持人说云城坐吃山空,近年来黑色金子几乎被挖空不说,原本就难见的蓝天白云更是消失得干干净净,云城连续数月竟只见灰天。

向外跑的张沉像缕风一样,穿着带香皂味的白衬衣,肩上挂着黑色书包,他在风中正好听到广播里这段字正腔圆的播报,下意识抬头望向天空,发现云城竟然没有云。

*****

程声在火车站待了几乎一整天,他什么东西也没拿,孤零零地蹲在售票大厅的地板上,看大厅里熙熙攘攘来买票的人和保安。

云城火车站是老站,已经建了几十年,除了火红的“火车站”三个大字裹了层耀眼的红漆,其余设施和这座城市给人的第一印象无二异,哪里都灰扑扑,看一眼都觉得呛了一肚子灰尘。

程声已经退了两次票,第一次他排了一小时队,周围有提着编织袋的打工人,有抱着孩子哄的女人,还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围在一起,隔一会儿就哄笑着散开,接着又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谈论什么。

队伍排得糟糕,不断有人旁若无人地滑着脚步插进队伍中,期间保安过来整顿好几次,人们又推搡着像海浪一样平移涌向另一个窗口。

程声秉着呼吸,在这处脏乱差且哄闹的地方排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隔着玻璃见到售票员。

“一张去北京的,最早什么时候?”

售票员连头都没抬,专心盯自己面前的大头机,手里键盘打得啪啪响,对他说:“最早明天早上的,你要靠窗还是靠走廊?”

“靠窗的。”

程声等着她打印车票,可售票员刚把打好的车票递给他,程声就反悔了,脱口而出:“再退了吧。”

售票员终于肯抬头看他一眼,眼里写着“你有病吧”,嘴里说出来的话还算客气,“这么一会儿也得收退票费。”

程声说了句“行”,等着售票员把余钱找回来慢慢挪出队伍。

他朝外走,漫无目的在火车站外围绕了两圈,在门口的烧饼摊上买了个烧饼,蹲在马路牙子上毫无形象,吃得一嘴烧饼渣。他囫囵吞枣地吃完一个烧饼,发现这团面团还没堵上心里往外涌的酸劲,又招呼老板再加两个烧饼。

这时候已经快到晚上,天上的颜色往紫挪去,正好推过白天里灰蒙蒙的天,程声在这片由紫转乌的天幕下抓着两个油滋滋的烧饼往嘴里塞,塞着塞着心里的酸就全变成眼泪往下止不住地淌。

老程总说读书人要体面,可以油滑可以惺惺作态,但不能一脸穷酸样在外面丢人现眼,他要是瞧见程声挂着一脸眼泪蹲在火车站东边马路牙上啃烧饼这模样,非得气得当即脱下皮鞋往他身上抽个百八十下不可。

吃完仨烧饼,程声还是返回售票大厅,重新找了一队排上。

这次又排了将近一小时,等轮到他时,售票员正好扭头和旁边同事问事情,她一看还是刚刚那个买了票就退的小伙子,“喝”了一声道:“还买?还是明早去北京的那趟?”

程声点点头,递过去一张百元票子。

没成想售票员刚把打好的车票给他,程声连票都没接就脱口而出:“再帮我退了吧。”

售票员把钱扔给他,骂道:“有钱闲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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