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钟前。
阿岚沿着路线小心翼翼地走。
作为诺厄星的原住民, 少年对于森林的熟悉程度比来这儿训练的驻军更高。
尤其是他从小就爱往林子里钻,反正也不会像别的小伙伴那样回去之后要被家里人揍一顿。
孤独和自由总是并行的。
他被村子里各户人家轮流看管着长大,得不到重视的小孩就总想搞点大事情。
别的孩子去森林, 顶多在边缘走一走,掏掏鸟窝抓抓兔子;他不一样,哪儿有危险往哪儿钻。
有好几次被困住,弄得全村出动寻找和营救, 最疼他的阿嬷找到他后, 举着拐杖毫不留情敲下去, 使出老人家能有的最重的力气。
阿岚被揍得又哭又笑, 朦胧泪眼看见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都在身边。
受着皮肉之苦, 心里却是甜的。
唯有这种时候,才能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仍有关联。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阿岚, 也知道冒险和不要命之间的差别, 从来没有深入过森林腹地。
那儿有冥狼这些战斗力对于人类来说十足可怖的生物,还有叫人闻风丧胆的恶龙。他想好好活着。
尤其是龙,多可怕呀, 哪个诺厄星长大的小孩没听说法拉米的传说?
幸好远在他出生前,法拉米就已经进入休眠了;即便如此,那些和恶龙有关的传闻依旧是孩子们的梦魇。
直到他在指挥官的家里,见到了小小团的龙崽,才知道原来就算是巨龙, 幼崽也是讨人喜欢的。
指挥官也给龙崽取名叫法拉米, 阿岚不太想将这个活泼可爱的小东西同星球恶霸联系在一块儿, 总叫它米米。
当然, 这个称呼被小奶龙抗议了很多次, 但阿岚很喜欢,所以米米抗议无效。
指挥官中止假期,提前回了诺厄,并且交给他一个重大的任务,作为指挥官和米米的消息中转站。
阿岚年纪小,驻军们总把他当孩子,几乎不怎么带他出任务;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单独赋予职责呢!
指挥官说自己的腕机和PADD很有可能都会收到监控,阿岚想了想,从阿嬷那儿要来几百年前的旧时代产物:手机。
阿岚会按照指挥官提前定好的时间地点,和法拉米汇合,后者在视察小组没走之前的日子,都会用手机和他沟通,然后他再想办法传递给指挥官。
阿岚对如此曲折的沟通方式的意义一知半解,不过也无所谓,哪有孩子不喜欢刺激的间※谍游戏呢?
哪有军※人不期待被长官交予重要任务呢?
他不去多问,尽力完成就好。
阿岚一直见到的都是幼龙形态的法拉米,第一次见到人形时,吓了一跳。
这样高大帅气的男人,真的……真的是那个黑漆漆的小奶龙吗?
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能出现在这里的,也不应该有别人。
阿岚攥着手机,结结巴巴:“呃……先生,你、你是法拉米吗?”
男人皱着眉,没有立刻回答:“这才几天呀,你就不认识我啦?”
尽管低沉华丽的声线与幼龙截然不同,但那熟悉的质问语气,还是叫阿岚立刻认出了他。
阿岚把手机交给他,指挥官要传达的话也说完,法拉米就离开了。
剩阿岚一个人在原地琢磨,如果从小龙崽变成人,那米米……呃,还是叫法拉米吧,和指挥官的关系还像之前一样吗?
昨天他提前联系了法拉米,告诉对方指挥官要进森林,让法拉米好好呆着,千万别一激动,在几个时刻等着抓他的领导面前现原形送“龙”头。
法拉米还是很听指挥官的话的,一整天都平安无事,阿岚松了口气。
入夜之后,却突然被铃声吵醒。
法拉米之前都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毕竟手机这种早就被淘汰的老古董,没了相应的基站,信号已经很不好了。
但此时突然拨过来,总不能是无聊了找他聊聊天吧?
阿岚接起来,听见的却不是男人的声音。
而是细弱但焦躁的嘤咛。
少年怔了怔,反应过来这是毛球球在说话。
可他听不懂啊!
“那什么,球球你会说人话么?”
“咛,咛咛,咛!”
好吧,看来不会。
毛球球听来如此焦急,应当不是误触意外打过来的。
阿岚分析了下,得出个非常不好的结论:难道是法拉米出了什么事?
这下他彻底睡不着了,一骨碌爬起来,随便收拾了下就出发。
这是阿岚第一次进入森林腹地。
他握着相位枪,心里忐忑得要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见到法拉米之前就先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吃掉了。
怕什么来什么,阿岚一抬头就看见三个脑袋的……冥狼。
六只绿眼睛盯着他,暗夜里亮着阴森森的绿。
阿岚:“……”
这什么狗屁运气啊!
QAQ我不想死在这里!
但奇怪的,冥狼并没有吃他。
它们……不对,是它往前走了一截,停下来,扭头看看阿岚。
还甩了甩尾巴,似乎示意他跟上。
阿岚:“?”
难道冥狼是龙崽派来找他的?
不管了,反正他也打不过冥狼,既然对方也没有要吃它的意思,先跟着走试试看吧。
他赌得没错,冥狼果然将他带到了一棵巨大的、需要十人合抱的古木前,然后潇洒走人,头都不回,非常帅气。
而阿岚绕着那棵大树找了两圈,终于看见雪团子那会发光的粉色角角。
他在树洞里,见到奄奄一息的法拉米。
也不一定是垂死,但看起来饱受折磨,蜷缩在角落里,紧闭着双眼,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
雪团子的那对像鹿茸一样的角角,是树洞里唯一的光源。不过还是挺亮的。
法拉米的身形被这团光照射得很虚幻。
他的身体超出符合,已经无法控制恒定的形态了。
一会儿是很小只的奶龙,一会儿成了人形。
就好像幻灯片卡带了似的。
那个场景其实有点儿滑稽,但阿岚根本笑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
他要怎么处理?
算了,他还是不要自己处理了。
指挥官说过,没有紧急状况,不要联系他。
但怎么看,现在都是那个需要破例的紧急状况。
*
现在。
郁延在粘滞的夜色中奔行。
天空依然在飘雪,夜晚黑得像一滴不断向周围扩散的墨水,连星光都随之消泯。
他的心乱得不成样子,一方面是担心法拉米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怕自己这么毫无准备贸然出来,万一被盯上了怎么办?
可听见阿岚那样焦虑的哭腔后,他就生出不顾一切的冲动和勇气,一定要见到法拉米。
此刻,他在路途中自嘲地想,自己还真是被那个什么伴侣印记打乱了,竟然这样不知轻重。
他将错归咎到“印记”上,好像就能减轻些对自己感性战胜理性的罪恶感。
郁延不想、也不敢承认,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对法拉米付出了如此之深的感情。
之前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走路的速度赶不上,他在森林边缘留了辆雪地摩托。
并不是新式的空气动力漂浮型,而是古老的那种,其实噪音有点儿大,还好厚厚的积雪和密密的树木为他阻隔了一切。
郁延赶到阿岚告诉他的那个地点,被这参天大树震惊了一下。
自然还真是无所不能,人类尽管已经比过去进步了许多,却依旧无法与之抗衡。
树洞离地面三米高,阿岚从小就玩得疯,爬树不在话下;郁延也是身经百战,这点儿高度还难不倒他。
树洞像个能容纳十来人的小型会议室,法拉米藏身于此是个非常好的选择,安静又隐秘,还很宽敞。
郁延刚攀上树洞,雪团子就跳了上来,见到他如同见到救星:“咛咛,咛咛!咛!”
借着角角的光亮,能看见它透明的眸子微微发红,大概是哭的。
它可是龙的心理医生,如果连它都束手无策,该是怎样危急的情况?
郁延打开特意带来的手电筒,让阿岚拿着,幽微的树洞中顷刻间亮如白昼。
他在这明亮的光线下,清晰地看见法拉米。
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想被老婆看见自己乱七八糟的滑稽模样,等到郁延到来时,法拉米的形态已经基本固定在了人形。
但也不全是。
他的衣服早就被自己撕扯成了碎片,尽管是人形,背后却长出龙翼,龙尾痛苦地甩动着,浑身攀上深色的龙鳞,一直攀上颈侧、甚至是下颌,看起来格外可怖。
他于朦胧中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线,想要睁开眼,原本闪耀的金瞳。
他向郁延伸出手,想要告诉他别担心,自己没事,却蓦地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变成了尖锐的龙爪。
怕伤到人类,雄龙缩回手,却因为又一波疼痛的冲击而痉※挛。
法拉米是那么痛苦,郁延却无能为力。
他跪在他身边,有些手足无措。
他年轻的一生中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受伤比吃饭还频繁,痛觉神经早就麻木。
原来真的会有比自己流血还要疼的时刻。
郁延动了下嘴唇:“他怎么了?”
“咛,咛咛,咛咛!”雪团子试着解释。
“……这样我听不懂。”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从这里告诉我,好吗?”
绒灵兽每次进行精神感应,人类的眼前都会转瞬陷入黑暗,然后开启聚光灯,进入只有绒灵兽的独立空间。
但今天的黑暗似乎比平日里还要短暂。
精神感应并没有链接成功,似乎被强行打断了。
郁延眨了下眼,世界重归手电下的明亮。
他这才发现,树洞中出现了第五人。
不速之客笑得贪婪又残忍。
“指挥官,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