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启东一出门,就特别倒霉地踩到了一坨狗屎。在花坛里别了半天,又去附近小店买了包纸使劲擦,鞋底仍隐隐约约散发着气味。
然后,他刚下到地铁等候区,一节半空的车厢就在他眼前关上了门,离他远去。下一班等了近十分钟,人挤人挤人挤人。任启东缩在两节车厢连接的贯通道,特别的晃,他站在钢板上,耳机里单曲循环着《体面》。
地铁到站,由于站位太靠里,又差点没赶上下车。走到扶梯,任启东才发现一只耳机没了,不知道是丢在车厢里,还是掉到下面轨道去了。
无论哪种,找回来的希望都很渺茫。
一路艰辛如过五关斩六将,任启东终于抵达了熟悉的生活了快两年的片区。他不断给自己加油打气,雄赳赳地迈着步子,一抬眼看见那家理发店,忽然想起之前办的VIP卡,还留有四千多巨款。就蓝溱来剪过一次头发,要是不花了,岂不白白便宜他了。任启东索性一咬牙,打算进去大肆消费一把。
迎宾的小工问他有偏好的发型师吗,任启东马上想起了那个热情的山大。结果被告知,山大已经跳槽了。
时不我待,所有的预兆都在警告他。
任启东任由陌生的理发师龙飞凤舞地发挥创意,什么烫啊染啊护理啊,有的全上。还有掏耳刮面的服务,从未如此享受过。围布一撤,任启东站起身,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此时距离他到达小区门口,已经过去三小时了。走出理发店抽了根烟,远远地望着太阳落山,任启东找不到再拖延下去的理由了。
怎么说也住了快两年,感情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全都消灭。
每靠近一步,任启东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些曾经令他欢欣雀跃的场景。景还是一样的景,人也还是一样的人,但又有太多东西不一样了。
任启东磨磨蹭蹭地来到702室门口,按门铃。半天没人开,反倒手机收到了条语音消息,伴随着淅沥沥的水声。
“是你么?自己不会开门啊?我在洗澡。”
好吧,任启东只是觉得擅自进去,不合规矩。既然房子主人发话了,也就熟练地按着指纹开了。
屋子里干干净净,比他在时更井然有序,甚至堪称一尘不染。
任启东其实没什么私人物品,卧室里几套衣服,门口几双鞋,等浴室里人出来,把牙刷牙杯那些拿走就好了。他的所有家当,一个纸箱就可以全部装下——这么看来,这地方真是与他没什么关系。
到处都是蓝溱的东西,他只是享有使用权而已。
不一会儿,蓝溱光着脚从浴室出来,湿哒哒的脚底板把地板踩得全是水渍。任启东欲言又止,想着他也没有阻拦的资格了,就没说话。
蓝溱全身上下,只围着一条浴巾,任启东也不明白这不早不晚的,洗什么澡,难道刚做了什么会出汗的运动吗。任启东别开眼,盯着地面往雾蒙蒙的浴室走去。排风也不开,这人真是……
算了,他管不着。
蓝溱故作不在意地拿毛巾擦着头发,目光却不受控地钉在了任启东身上。
仅仅两周,任启东身上的变化可以说是大得惊人了。那是什么造型啊,青春期赶时髦的非主流少年吗,蓝溱忍不住扬声问:“你换发型了?”
“啊,对。”任启东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刚在楼下做的。”
蓝溱很快领会过来:“你染这个颜色什么意思?”
任启东头上,挑染了几绺鲜艳青葱的绿。发型师问他喜欢什么发色时,他很难说清自己是不是故意的。当然,只是一次性的染膏,图个好玩。
任启东面不改色道:“理发师推荐的,没什么意思。”
“好好好。”蓝溱气得肺都要炸了,“没事就喜欢往自己头上盖点绿是吧。”
“你还换工作了?”蓝溱又问。
“没有啊。”任启东愣了一愣,又说,“哦,我调去新开的分店了,在城西那边。你去过店里吗?”
蓝溱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别扭地转过了头。
任启东也不追问,径直走向浴室,把洗漱用品随便收收,往箱子里一塞就算完事。
走之前,是不是该体面地告个别,任启东踌躇不决。他抱着纸箱,走到蓝溱跟前,刚要开口,却被蓝溱抢先了话头。
“这就好了?”蓝溱尖着嗓子问。
“嗯,都拿走了。”任启东点点头。
“不可能!”蓝溱脱口而出。
任启东疑惑:“什么?”
蓝溱顿时有些露馅,胡乱指着厨房道:“那些碗啊盘子啊,不都是你的东西吗。”
任启东:“……那些你不是还能用吗。”
蓝溱大吼大叫:“我不要!你的东西统统拿走!”
任启东无奈去了厨房,将不同花色的碗挑出来,顺便问:“筷子要吗?”
“不要!你用过的都不要留下!”
你我也用过,也一起打包丢出去吗。任启东背过身不禁偷笑,抓起筷子也骨碌碌地滚进了纸箱。
“应该没了吧?”任启东最后确认。
“谁说的,还有衣柜里那些,你的,你的衣服……”蓝溱犹犹豫豫地说。
“那些是你妈买的,是你的。”
“你穿过了就不是了!”
“你又不是没穿过我穿过的衣服……”
“反正你拿走!”
任启东深深叹气:“……好。”
突然多出一堆隶属于他的物件,任启东不得不再去找了个纸箱,一件件叠好往里装。蓝溱站旁边看着,像个监工。
任启东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句极为别扭的话,既像关心又像盘查:“你现在住哪?”
“我姐那。”任启东说。
蓝溱接着问:“你妈不是过来了,你们三个人住得下?”
任启东从容地点头道:“她们一人一个卧室,我睡客厅。”
蓝溱没话说了:“你别编了行不行,我看到旅馆的收款记录了。”
任启东耸耸肩,无所谓道:“哦,那你还问什么。”
蓝溱此刻,就像个过度充气的气球,体内鼓满了撒不出去的气。他咬牙切齿地踢了床一脚泄愤,反倒遭了报应,磕到硬的金属零件,疼得满屋子乱蹦。任启东没办法,告诉自己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他去冰箱里取了些冰块,拿毛巾包着,叫蓝溱躺好,轻轻揉着肿起的地方。
蓝溱靠着枕头,看着任启东坐在床尾,仔细贴心地照顾着他,跟从前许多次一模一样。仿佛那些隔阂、误会、争吵,从未发生过。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蓝溱眼眶有些泛酸,扭扭捏捏地道:“干吗住那么便宜的旅馆啊。”
任启东的表情很平静,语气也没什么波澜:“旅馆的各方面条件是不怎么好,但我睡得很舒服。我不挑睡的地方,你也知道,无论多吵多亮我都能睡过去。不用小心翼翼地怕吵醒你,也不用提早起来给你做饭,晚上也是想睡就能闭上眼睛睡了。不管怎样,有张床就够了,不用睡在沙发上,我就很开心了。”
蓝溱浑身僵住,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滞在空中。
明明是任启东每次一和他闹不愉快,就自己跑去睡沙发的,他从来没有……
好吧,他妈告诫过他的。会离婚的。那时他没有当真,认为这两种情况不具备可比性。
“我不是……”蓝溱想辩解些什么,最终却低下了头默默承受。他想起他们蜗居在出租屋里的时候,任启东总是会让他先挑要睡哪边,使他感觉自在。
接下来的上药过程像是在上刑,空气中只有静谧。
“对不起。”蓝溱小声地说。
“没……事,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任启东的本意并不是责备,但不知为何出口就成了那样。他不愿气氛再恶化下去,将毛巾打了个结固定,起身准备离开。
蓝溱不顾疼痛往前拱了好几下,拉住任启东,急急忙忙地说:“我买张床放书房,我睡书房。”
这趟来之前,任启东心底就明白,蓝溱的种种表现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对蓝溱来说,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但两人中间,横亘着一道跨不过的鸿沟,任启东望而却步。
“蓝溱,问题不在这儿。你其实也没有那么需要我,对吧,你现在过得不也挺好的吗,甚至比我在时更好。”
蓝溱松开了手,讷讷道:“请了两个保洁,刚做完大扫除。”
任启东笑了笑:“难不成我会以为是你打扫的吗。”
美人计与苦肉计都不管用,蓝溱肉眼可见地慌了,又开始蛮不讲理:“那你把我的东西也还给我,我的手机。”
“我把钱转给你,算我跟你买的,行吗。反正你本来就挂了二手,我按那个价格给你。”
“任启东!”蓝溱一副受气模样,憋了一会儿,服软地小小声说道,“那,我去把那十万要回来,行么。”
任启东显然呆了一下,又说:“不是钱的问题。”
蓝溱忽然之间变得歇斯底里了:“那你说啊!什么问题?这才几天,突然就冒出来那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了是吗?你早就不喜欢我了吧?趁着这时机把所有的错都推到我头上是吗?显得你特别高尚特别无辜被我逼得束手无策了是吗?”
一连串逼问之后,是快不能呼吸的喘气声。
又隔了一段长长的沉默,任启东避开对视,低声说:“蓝溱,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你想要一个,无条件把你放在第一位的人,可是,我好像办不到。”
蓝溱怔怔地瞪着眼,被巨大的不知所措淹没。
“那就先这样,我先走了,手机钱回头转你。”把话说绝,任启东落荒而逃。
很久很久,蓝溱颓然地摔回到床上,把脑袋埋进枕头里,抽噎着自言自语:“这种事我又不是不知道,干吗要说出来啊……”
蓝溱摸到衣柜旁,推开另一侧的门,扒开几件“此地无银”的遮挡,底下端坐着一只崭新的小熊公仔。与曾经任启东摆在床头,但洗过太多次之后破了而不得不扔掉的那只很像。小熊两只手掌交叉着摆在胸前,毛茸茸的掌心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红丝绒的盒子,里面是两枚土到掉渣的金戒指。
因为金价保值。
蓝溱拿出一枚戒指,也不管大小就往熊爪上硬戴,断断续续地哽咽着:“你听见了吧,他其实根本就没那么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小熊:关我屁事,他不喜欢的是你吧
蓝溱:哇哇呜呜啊啊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