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名潜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陈名潜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淮栖心中的不详感愈来愈烈,直到慢慢打开庭小雅的房门,他心中担忧的景象就出现在眼前。
庭小雅大概累了,没换衣物就趴到床上囫囵的睡着。而陈名潜就直直地站在床前,面朝女孩。
陈名潜的手里有一把水果刀。开门的声音吸引了他,他缓缓地转头朝向漏着光的门口,眼神死气沉沉的。
闻钱还没有动身,身边的淮栖先他一步冲了过去。这出乎闻钱的意料,他伸出手来 “哎” 了一声,惊讶地看到淮栖抓住了陈名潜举着水果刀的手,并紧紧锁住了他的双臂。
过程中陈名潜没有挣扎,他直愣愣地望着淮栖,刚被拖出门外,淮栖就颤声说了一句:“道长,快……”
这时,陈名潜忽然像只受到惊吓的幼兽,猛地转向闻钱,呲牙咧嘴地挤起凶狠的皱纹,牙间吸着冷气,嘶嘶作响。
他的力气陡增,没有章法地朝闻钱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小刀,手指几乎要抠进淮栖怀抱的手臂皮肉中,淮栖没有抱稳,和他一起跄到了地上。
而闻钱手中的铃铛摇动。陈名潜仿佛瞬间被置于一只遭受撞击的大钟之中,耳鸣一瞬,疯狂的动作缓了下来。
淮栖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害怕,就如被围猎的鹿,在铃声制造压迫下慌张失态。
可陈名潜就在这状态之下做出来一个让淮栖意外的举动——他挣脱了淮栖的怀抱,背后贴住庭小雅的房门,张开四肢死死地护住门口,仍旧紧攥着那把很小的折叠水果刀,喉咙里发出悲哀的低吼。
他看着淮栖,像在求助。这让淮栖愣了一下。
而一转眼闻钱已经在陈名潜的眉心抹了一道金色。他的动作神态仿佛在一瞬间脱离了肉体的躯壳,跌入空白之中。而闻钱伸手一把抓住了从陈名潜眉心点砂处的流出来的那只透明、发暗的魂魄。
他的大手拎着男孩鬼魂的衣领,就像是在拎一只猫崽。甩了甩手,不知用了什么技法,鬼魂就变小了,紧接着它被闻钱扔进了一只瓶身贴着黄符的玻璃瓶当中,堵上了木塞。
“行了,” 闻钱轻松道,“这个小孩第一次附身,容易对付,伤害性也不大。”
“……”
惊魂未定的淮栖扶起昏迷的陈名潜,喘着粗气瘫坐在门前。
闻钱也蹲身,翻动陈名潜的小腿,撕开了他小腿肚处的一只创口贴。小伤口表面的血竟然呈现出金色来,但比闻钱点砂的颜色要暗很多。
“这是被鬼魂钻过之后的特征。” 闻钱道,“一会儿就回复正常了……” 他看着淮栖,“啧” 了一声,将口袋里的一叠纸巾给他递了过去,说道:“处理一下胳膊。”
淮栖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臂上流了很多血,大概是刚才阻止陈名潜时被水果刀划伤的。
淮栖小声说:“谢谢。”
“没想到,” 闻钱挑眉道,“某人说你胆子小,可我看刚才你很勇嘛。”
淮栖其实并没有抹除恐惧,他擦血的手还在发颤,而且强烈的后劲让他的虎口和头皮发麻。他说:“我没有……”
他看到陈名潜拿刀在庭小雅的床前的时候,下意识的保护欲战胜过了惧怕,当他理智回笼时发现自己已经冲过去了。
他当时只是想保护兄妹两个,而没空去顾及其他的杂念而已。
“可被附身的名潜并没有去伤害小雅…… 反而他的举措就像在…… 拼命保护他的妹妹。” 淮栖看着陈名潜紧闭的眉眼,回忆道,“而且他对我似乎没有防备,但是对你……”
“因为我在他眼里是个危险的外人。” 闻钱笑道,“而你是他们信任的人。”
听他这样说,淮栖又想到了那一声 “小淮哥”。
“是和他生前的经历有关吗?” 淮栖看向玻璃瓶里的小男孩,问道。
“应该说是和他们三人相关。” 闻钱环顾四周,道,“你见没见到…… 他的妹妹在哪儿?”
淮栖皱起眉来。今天他只见到了男孩鬼魂和白衣女人的鬼魂——后者只是听到拍窗声音,不算亲眼见到,但他猜测一定是她——而唯独不见那个一直和小男孩同行的女孩鬼魂。
淮栖摇头。他垂眸看向瓶子里的小男孩,或许是知道了他也在 “保护”,移情能力让淮栖产生了一些同情和怜意,驱散了一点的害怕。他说:“你可以把他给我吗…… 我不会放出来的。”
“当然可以,” 闻钱把瓶子递给他,道,“驱鬼要一就是要顺其心意,顺其自然。他的目的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疲乏是藏黑暗里行动的虫,夜幕压得越深,它们就越肆无忌惮地从身躯的深处爬出来,噬咬人的每一寸皮肤。淮栖发现眼皮正被困意拖拽时,已经是凌晨了。
他把陈名潜搬回房间安顿好,为保证万无一失,托闻钱将整栋房子检查了一遍,特地为庭小雅和陈名潜做了法,确保一切无误。淮栖在送走这位道长时和他道了的谢。
闻钱却朝他伸手:“不客气,拿钱办事。我驱鬼计费是按小时的。”
“……” 淮栖看着他的手心,陷入一阵窘迫的沉默,他要了闻钱的联系方式,低头道,“我…… 能不能之后再给您线上转过去?我现在没有多少钱了。”
闻钱同意了好友申请之后,弹了个响舌,笑道:“骗你的,有人给你付了。” 他仗着个子伸手去摸淮栖的头,但是被后者下意识地躲开了。
“有人?” 淮栖好奇地摩挲着手机屏幕,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说…… 简一苏吗。”
“嗯…… 嘶,” 闻钱严谨地改口道,“应该是有‘鬼’。”
淮栖道:“我很想知道他的事情,希望您能给我透露…… 哪怕一点。”
“我真的不能说,这关乎着我的人生大事。” 闻钱正经道,“你要想知道,自己问他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说到 “人生大事” 时,淮栖不知不觉地瞥到了闻道长白 T 恤上的 “搞钱” 二字。
“……”
淮栖只好道:“那好吧。”
“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 闻钱临走之前道,“你可以无条件地相信他。”
……
这一晚,淮栖做了个梦。
梦里是黄昏、海边,院子,和生锈铁栅栏上爬满的牵牛花,无论盛开和枯萎的,那每一条细小的藤蔓上都贴着一个名字纸条。
有人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牵着他的手,走了很久,走进了一片海浪声中。
淮栖不敢过去,他害怕大海,见到礁石后的潮水向他奔来时心脏会失常地跳动。他会不停地想象津咸的海水灌进肺里,令他窒息的场景。
但有人在前方给他领路,他踩着着前方的脚印慢吞吞地走过去,重心不稳的时候会抓住他的手。
那个人是谁?
淮栖看不清。
大概是一群小孩子,一个小少年…… 一个高大的背影,他努力回想,却也无法将给他手心温度的领路人具象化。
直到他跟不上了,海水和沙滩全部变成了血淋淋的红色,它们吞没了所有的脚印,腥味烫死了牵牛花。
涨潮时分,是大海杀死了许多人。
……
淮栖是被陈名潜吵醒的——因为他没写完作业。
淮栖昨晚把房间都收拾了一遍,用过的杯具也刷了干净,翌日的屋子看起来一起正常——但一大早就被陈名潜给破坏了。他 “移战” 到了客厅,把七零八散的作业纸和书包铺了满地,妄图在上学之前挣扎一下。
他一边补一边嚎着抱怨没人叫醒他。而庭小雅已经背好书包,等着他上学,还贴心地给淮栖关上了门,以免小淮哥难得的补觉被自家哥的牢骚破坏掉。
时间是早上六点,淮栖还是拖着疲乏的身体起来给两个小孩做了早餐。他记得今早第一节没课,于是打算睡个回笼觉。
意识沉入朦朦胧胧时,他听见了除自己之外的轻盈的呼吸声。他把眼睛眯开一条缝,看见了简一苏。
简一苏在自己的床边坐着,长长的眼睫垂下来,无言地望着他,淮栖没见过这种眼神,就像是藏了一场不为人知的风花雪月,连眨眼都被这底蕴渲染得柔软至极。
简一苏这样看了他很久,忽然将淮栖的手执了起来,低头,嘴唇触碰到了他手臂上被刀划的伤口。
灵魂的质地是凉的,淮栖却感到被轻轻扫过的地方莫名发热。
简一苏放下他的手,说:“早上好。”
“……” 淮栖心虚地立马闭紧眼睛。
简一苏道:“我知道你醒了。”
淮栖投降地睁开眼。简一苏正俯着身子,懒懒洋洋地托着腮看他。
淮栖则是趴着,把一半的脸埋在枕头里,说道:“早上好。” 他犹豫地道:“那个……”
“嗯?”
“…… 谢谢你,” 淮栖道,“昨天你叫了人来帮我。”
简一苏笑:“我听闻…… 道长说了,你很勇敢。”
淮栖摇头道:“没有,我还是会腿软。”
“很少有天生大胆的人,大家都会害怕。可这之中仍旧有人——就像你,在害怕时仍然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所以说英雄通常只是勇敢的普通人。” 简一苏说道,“枝枝胆小,却勇敢,这不冲突。”
淮栖耳根红了一点,他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说道:“你别这么叫我了。”
简一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淮栖没有躲。简一苏却说:“抱歉。”
淮栖不解道:“啊?”
“下一次你喊我名字的时候,我一定会出现的。” 简一苏向他伸出手,道,“不会让你害怕了。”
淮栖将他的手心里的东西接了过来,那是一个红色的瓶盖,里面写着 “再来一瓶” 四个字。简一苏说:“给你的。红色很适合做护身符。”
简一苏似乎很喜欢揉他头发,但每次揉完不奓毛,还会慢慢地给他顺回去。
淮栖的心情陷入了一方柔软之中,他看着简一苏眼睛,问:“那你昨晚去哪儿了。”
“秘密。”
“你有很多事情都不和我说,” 淮栖道,“可我想知道。”
“是我不能说,” 简一苏道,“但如果你问起来,我可以回答你是与不是。你慢慢地想,不用着急。”
“我失忆了吗。”
“嗯…… 不算是。”
淮栖试探着问道:“那你从前是我的朋友吗,你好像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情。”
简一苏的眼睛在笑,他在沉默之后,认真地摇了摇头,说:“不是。”
他慢慢说:“我们不是朋友。”
淮栖问完这两个问题,不仅没有任何思绪,头上的雾水还又浓了几分。他张了张嘴,正想着下文该问什么。却发现简一苏的喉结处竟浮现出一条狰狞的伤痕来,一瞬间之后,又慢慢褪淡了。
淮栖伸过手去,半空停住,又缩了回来,说道:“你脖子有伤。”
简一苏细长的手指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脖颈,淡然说:“没关系,不用在意。”
这痕迹过于明显,他之前见到简一苏时是没有的,只在刚才他回答问题时若隐若现。
难道会和简一苏 “不能和他说起过去” 这件事情有关吗。
淮栖不再问了,他担忧道:“我要是一直想不起来该怎么办。”
“我就一直等到你想起来。”
淮栖把整张脸埋进了枕头里:“……”
他在骗我,淮栖想,道士说灵魂是会腐烂的,简一苏没法一直陪着他。
但淮栖没有说,他细小的声音透过枕头里厚重的棉花,抗议道:“我不好骗。”
简一苏笑道:“嗯哼。”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