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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栖等网约车来的时候,遇见了靳川。
淮栖刚开始只觉得旁边这车的车型眼熟,直到见到其主人才确定,这是靳川曾经接送闻道长开过的车。
靳川作为靳氏集团的小少爷,被这种级别的庆典邀请也并不奇怪。车子启动,驶过他面前时,淮栖尽量将自己存在感降低,但还是被靳川给发现了。
于是他再次下车,同时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人高马大的保镖。
正在纠结简一苏交代的谷茜并没有意识到这两个人是向他们方向来的,正看着对面的路灯发呆,淮栖下意识地往女孩身前挡了挡。谷茜感受到了这轻微的推搡,这才注意到走来的靳川。
靳川驻步,窃声和保镖说了什么,自己独自一人走了过去。
“淮栖是吧。” 他似乎想了一会儿淮栖的名字,说道,“消息传达到了吗。”
“说了。” 淮栖道,“但闻道长没回。”
靳川盯他半天,每一秒的神情都写着不相信。他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在屏幕上滑动着。淮栖感到自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点亮一看,联系人靳川给他转了一千块钱。
正当淮栖皱起眉头的时候,靳川冷不丁地将他的手机抽走。淮栖 “哎” 了一声,伸手去夺,并没有抢回来。
靳川道:“待会还你,急什么。”
靳川代他收了这一千转账,在淮栖少得可怜的联系人里找到了闻钱,将他们二人的聊天记录翻了一遍,确定淮栖说的为真之后,才把手机塞回淮栖手里。
淮栖愤愤地盯着这个仿佛不知道什么叫 “须经对方同意” 的富家少爷,将钱立即给他转了回去,语气冷淡道:“我不需要。”
“一会儿有空吗。” 靳川没有收他还来的钱,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说道,“我找你聊点事。”
淮栖再次强调:“我不知道闻道长的行踪。”
靳川的个子要比淮栖高些,只不过没有闻钱的压迫感那般重。他漠然睨了淮栖一眼,说道:“他出事了,你不管吗。”
听到 “出事” 二字,淮栖的心跳紧急刹了一下闸,也许是闻钱奇怪的不辞而别和失踪前的烂醉给他心里埋下了一丝担忧,才叫这两个字这样惊心。
淮栖立即问道:“闻道长怎么了。”
靳川的目光在谷茜和淮栖扫了一圈,说道:“上车聊。”
淮栖沉默。
正好此时,手机喊的网约车缓缓停到了他们面前,淮栖眼疾手快地打开车门,靳川也迅速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臂。他道:“去哪儿。”
淮栖并没有钻进车里。他只将不明情况的谷茜塞上车,听见驾驶座上传来的是女声,才放心地朝司机师傅解释了一番,并说明了目的地。
谷茜瞥了一眼像块冻木头似的靳川以及那凶神恶煞的保镖,担忧道:“可淮同学你……”
“我没事。” 淮栖关上车门前说道,“到校记得给我打电话。”
望着车子远去,靳川嗤笑道:“你以为我会把你们怎么样。”
“我没怀疑你,靳先生。” 淮栖平淡道,“我只是觉得,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和我朋友没关系。”
靳川放开了他的手臂,只说:“上车。”
靳川让司机将导航的声音调大,上面显示他们正在驶向某一片住宅区,像是在故意揶揄淮栖的警惕。他们走出去好一段路程,靳川才缓缓道:“我家人报警了。”
淮栖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搞得一头雾水。问道:“什么?”
“闻钱他偷了我姐的一份数据。如果我再找不到他,他就得去坐牢。”
“偷…… 数据?” 淮栖锁起眉头。
在他眼里,闻钱只是个用吊儿郎当和神神叨叨的形象来掩饰自己真实行当的道士而已。无论如何也不会真的去坑蒙拐骗或者偷抢东西。淮栖对靳氏这个集团了解甚微,并不知道靳川的姐姐又是哪位。
淮栖质疑道:“闻道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怎么不去问他?” 靳川提高了语调,其中混杂着嘲弄和戏谑,是对淮栖,也是对他自己的,“你这闻道长兢兢业业、忍辱负重地在我身边当了三年商业间谍,真是辛苦他了。”
“怎么可能,闻道长他是真心……” 淮栖一顿。他觉得这是两人之间的感情私事,自己没有证据去揣测两人的想法。自己也没资格替闻钱去表达什么,于是选择闭嘴不搅浑水。他只说道:“我觉得不会是闻道长。”
“你倒是可以和调查这件案子的警方说。” 靳川头也没回,说道,“去给一个人都找不到的失踪嫌疑犯做证人。”
淮栖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问道:“你本来是想和我谈什么。”
“你是他失踪前唯一保持着联系的人,而且…… 他对你还有未尽完的义务,不是吗。我想要从你下手去抓他,我要你配合调查。” 靳川不容置喙道,“这几天你和学校请假,住在我家,外出前和我报备,我会让人随身同行。”
“我只是闻道长的朋友而已,对你们的商业争斗一无所知。” 淮栖皱眉道,“就算是警方,也没有囚禁我自由的权力。”
“你在这期间的消费全由我报销,这下满意了吗。” 靳川不耐道,“如果不满意,你大可以在结束调查的时候去告我,我会给你一笔不菲的赔偿金。”
“……” 淮栖深呼一口气,忍不住想现场手抄一份核心价值观塞在这人嘴里,告诉他这 21 世纪不兴霸道总裁那一套。但嘴笨如淮栖,想不出什么鞭辟入里的官话来,只能直白道:“这不是钱的问题。靳先生,你首先需要尊重别人。”
靳川嗤笑:“天真。”
“那我完全可以不……”
忽然,车外持续不断的鸣笛声打断了淮栖的话,这是在车流量稀疏的路段,这鸣笛声显得十分刺耳。
靳川皱眉,从屏幕中看到了后面车辆的牌号。对司机说道:“不用管。”
可这辆车故意驶到他们面前,继续鸣笛,颇有警告的意味,安全起见靳川才让司机靠边停下。淮栖看到车主走下来的时候一怔,看清了那人是简朔。
靳川看起来认识他。对走来的简朔说道:“你什么毛病。”
他都没有来得及穿外套,仍旧是在会场的那一身简单衬衫,夜晚的空气很冷,但也不及他周身冷冽。淮栖没见过简朔发怒的样子——但现在至少能看出来他生气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简朔冷冰冰地盯着他,回道:“这是我要问你的。”
靳川伸手拦住保镖,道:“现在有一桩案子,我需要他配合调查。”
“哦,” 简朔明知故问道,“你是警察吗。”
“不是。” 靳川道,“但我……”
简朔打断他,指着淮栖,问道:“他自愿吗。”
靳川转头看向他。被几道目光注视的淮栖像是被课上点名似的颤了一下,乖乖摇了摇头。
简朔得到这两个答案之后,没有任何废话,直接抓起了淮栖的手腕,将他塞进了自己车的副驾驶座里,迅速给他扣好了安全带。靳川似乎对简朔有所忌惮,竟然没有让人拦他,他说道:“简老板很喜欢多管闲事?”
简朔没有回答,将车门甩上,当着靳川的面开走。
淮栖静静地愣着,关于简朔的印象栏又更新了一条:简朔在生气的时候不喜欢说话。
于是淮栖遵循这一条,一路上都闭着嘴。良久,车都快要开进简朔的别墅了,淮栖才试探道:“学长?”
刚巧,简朔也开口叫一声:“枝枝。”
“……”
淮栖刚从全是懵然的泥淖里挣扎着爬出来,这一声 “枝枝” 又把他踹了回去。
简朔的车在院子里停下,他转身,抓住了淮栖的双肩。黑暗之中,淮栖只看见面前人的眼睛在闪烁着碎光。他道:“你为什么要和靳川走。”
淮栖其实明白,在那时的情形下,如果靳川真的想带自己走,就算自己抗拒也没有用。还不如顺着他的意思行事,先保证同行的谷茜能够离开。但他话到嘴边不知该怎么说,看着简朔,紧张道:“他…… 和我说要商量闻道长的事。”
简朔的手罩在了他的脑袋上,用力揉了揉,无奈道:“傻不傻。”
淮栖声如蚁蚋:“傻。”
“不傻,” 简朔逗完他,才认真了起来。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道,“其实你处理得很好。如果不是先行离开的谷同学告诉了我你的去处,我还找不到你。”
“其实…… 也不用你担心的。靳先生总不会绑架我。”
“现在又变傻了。” 简朔道,“你以为他们没干过吗?以后一定要警惕靳氏的所有人。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淮栖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乖乖挨完了 “训”,淮栖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道:“学长,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小名。”
简朔终于笑了一声,道:“你猜一猜。”
他的笑让淮栖很困惑,那个猜想慢慢在他的脑海中放大,他觉得简一苏可能真的和简朔有什么联系,他说:“我……”
他正想着,只听简朔叹了一口气,他的一只手抚上了淮栖的脸颊,只是拇指轻轻摩挲着,就让淮栖的体温上升速度增加了许多倍。淮栖想到了刚在落地窗前表白,大脑空白了一瞬,两只手慌乱地抓住了简朔的手腕。
但简朔并没有靠上来的动作。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淮栖,目光就像是掉入了一方柔软的陷阱里,他说:“枝枝,其实我……”
“那个,学长。” 淮栖强行将宕机的大脑重启,极其生硬地将话题拉扯开,道,“你…… 你和靳氏有什么矛盾吗,为什么要警惕他们。”
简朔看着无措的他,又叹了口气,说:“他们曾经……”
声音戛然而止。
“……”
淮栖发觉简朔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十分苍白。问道:“学长你…… 怎么了。”
简朔神色空白了好一会儿,他下车,声音沙哑道:“我先离开一会儿。”
淮栖下车,不解地望着他远去。
……
简朔一手捂着嘴巴,在二楼的洗浴间里,拧开了水龙头。猛然在洗手盆里咳了一滩血。
这并不是真的 “血”,因为它们只是被水一冲,便消色了。他一手撑着台子边缘,一手握着缀着水珠的白皙脖子,颈部曲线起伏了好一会儿才轻缓了下去。他抬头看向镜子里,在一瞬间就被裂痕折腾得狼狈不堪的自己。
为什么还是说不出来。
他的嘴唇又慢慢翕动,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你好像…… 失败了。”
他的语气又冷了一个度,说道:“闭嘴。”
在外人看来就像疯子在自言自语。
他伸出一只手来反复看了看,说:“简一苏,我不介意你在我的身体待着,但你至少要遵守一点规矩。你让深蓝介子和靳氏药业的合作岌岌可危了。”
“你的身体?你也只是拥有使用权的人之一而已。还有,靳氏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暂时没有你对他们的憎恨,但如果靳川会伤害到小淮,我也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他慢悠悠地又伸出刚刚被简一苏收回去的手,不可置信地道,“说实话,我本来可以反驳你的前一句。但现在这种情况,让我也有点动摇了。”
“……”
简朔云淡风轻地像是在和老友谈话:“还有一个问题,你既然四年前就已经发现了自己在我的身…… 这具躯体里沉睡,那你明明很早就可以尝试着和我对话…… 可你都做什么去了,别告诉我,是一直没找到解决方法。”
沉默。
“不关你的事。”
“哦。”
……
其实答案很简单。
有一个躯体并像人一样的活着,对四年前苏醒的 “鬼魂” 简一苏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三十年世事变迁,属于他的生活、事业已经尽数消失,而寄托着他所有希望的爱人也已经不知投了哪道轮回的胎,世上早就没了他为之活着的念头。
他只是个趁简朔睡觉才能暂时使用意识的鬼魂而已。他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简朔平时的记忆可以和他共享——每次他苏醒的时候,都能清楚的知道简朔白天都做了些什么。可自己的记忆却没法同步给简朔,偶尔它们在简朔的脑海里出现也是以梦境的形式。
自己就好像是蒙尘的镜子里的一只浑浑噩噩的倒影。
但这些对简一苏来说无所谓,他没有任何想要窥看这个世界的欲望。他每天都在疑问,自己既然是鬼了,为什么这该死的老天不放他进入轮回,让他提早投个好胎。
直到从简朔的记忆里看到淮栖的脸,他才明白天上那老头的良苦用心。虽然只是一张简单的班级合照,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混在其中的那张清秀的脸庞。
——那种悸动是简朔通过身体强烈升温和无法制止的心跳传递给他的。他发现,自己可能不小心将喜欢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直延续到自己的躯体里,以至于不论是何种意识在主宰着它,都会对那个心心念念的小孩一见钟情。
但淮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又开始觉得老天很无情。
他作为一只没法给予他任何东西的魂魄,本应该不去打扰他的生活。但他既有人欲,偶尔也是会贪心的——这个偶尔作为频率词并不恰当——会经常忍不住地贪心。他主动性增强之后,简朔的昏睡开始变得频繁,渐渐的,他的活动时间不再限于简朔睡眠时。
直到努力地回想起许多事情的淮栖固执地喜欢上了他,他才察觉到自己的私欲放纵过了头。如果淮栖这样一直回忆下去,那相当于他将会再次经历一番死亡时的恐怖和痛苦。而淮栖固执的喜欢也会打乱他原本的正常生活。
一个魂魄没有办法去照顾自己的爱人,在他最害怕的时候给个吻或者拥抱。
和谎言一样,一份贪心往往会用更大的贪心去弥补。
他不想放手,如果可以,他要把这个身体占为己有——这具本来可以自己使用的,人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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