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司宴在很多年后细究自己的内心,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那句“我喜欢男的”的谎言就已经算不上谎言了。
可那时候他们处在截然不同的处境当中。
是学校里最不会有交集的两种人。
无数次在教室里擦肩,每一周国旗下讲话,走在路上遇见。与其说像陌生人,更多的,其实是熟悉的陌生人。
这种熟悉,像是一种心照不宣。
比如席司宴知道“模仿杨舒乐”“埋头读书的冷漠的转校生”“被抱错的豪门真少爷”种种标签之下的陈默,会在午后喂养学校后山的流浪猫,会在杨家司机嫌弃他每天离开教室太晚之后,去一个固定站台搭乘公交车,会恶意报复把杨舒乐关在房间里,点燃一整包香烟扔进去。
杨跖气疯了一样抱怨:“他简直不可理喻!”
“我他妈让他别抽,他就做出这种事!不过就是前一天晚上,舒乐不小心将他的行李箱当作垃圾让家里阿姨处理掉了而已!他真的很擅长气死人,所做的事不下于在晚餐上掀桌,当着爸妈的面让每一个人难堪,把家里的佣人逼得哭着说要辞职,他可真是,真是……”
很婆妈抱怨的杨跖,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气急败坏底下的该死的在意。
杨家夫妇同样。
他们并没有发现是自己自以为一视同仁,实则漠视的本质,将杨家弄得如此鸡犬不宁。
席司宴一边冷眼旁观,可那一年却也是他出入杨家最多的时间段。
理由无非是,杨舒乐组织的同学聚会,长辈之间互通往来的走动,以及各种宴会等等。
而陈默对他席司宴的熟悉,大概就类似于生日会,无意中打开门撞见杨舒乐要亲他,而他躲开,下意识骂了一句:“见鬼。”
至于那句见鬼,陈默的理解是因为被自己撞破,席司宴不爽。
事实上,也确实是因为被他撞破,也偏偏是被他撞破。
他们之间有很多个这样的时刻。
在杨家、席家,学校,各种地方。
彼此遇见,对视,然后擦身,从未熟悉,也并不在意。
直到竞赛,那时候已经是高三上半期,那个可以预见的成绩和结果早已经能让他脱离高中生涯。
可一瞬间的犹豫,让席司宴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某些他自己不以为意,实则早已悄然生根的东西。
齐临说:“老席,你最近怎么突然开始上台给咱们讲数学了,还免费出重点题集,绝世大好人呐。”
又有人说:“班长,今天教室最后走的,又是你和陈默是不是?他卷我能理解,你这样的人还卷,是想让我们去死吗?”
杨舒乐说:“宴哥,陈默怎么会和你前后脚一起回来了?”
利用自习上台讲数学,仅仅是因为实验班的人想听吗?
留在教室最后走,是因为周五的教室钥匙要交给老向吗?
去
杨家参加聚会,载上陈默仅仅是因为杨家司机先走的巧合吗?
所以他中途退赛。
没有理由的回到学校,又一次坐在最后排的那个位置,轻易就能看见斜前方埋头做题的那个人,一瞬间的心定,让他认清了自己。
陈默的头发不算硬。
被光照着的时候,浅层甚至有些毛绒感。
为什么偏偏是他?这个问题也有了答案。
上位者习惯俯瞰,天空的捕猎者敏锐度高得惊人,当这样的狩猎者角色对明明处于劣势的事物产生本不该有的同理心的那一刻开始,他其实就已经输了。
老向说:“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不过继续在学校里再待一段时间也没什么不好。”
齐临他们说:“老席,你最近放学居然问陈默怎么还不走?可我看他态度挺冷淡的,虽然你是班长,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的。”
“我觉得陈默对咱们这些人有敌意。”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学校里谁不知道老席和杨舒乐从小认识,那俩关系那么难看,他能对咱们有好脸色才有病吧?”
“我觉得他是真有病,你看他今天脸色白得吓人。”
陈默发烧了。
他似乎对自己的身体特别了解,下课直接去了医务室。
席司宴踏进去的时候,他刚刚睡着。
校医拿着体温计叹气:“四十度,你们这些高三的也真是不要命,没见过这么能抗的。”
那是冷天。
陈默身上的黑色羽绒服脱下来放在一边,里面穿着白色毛衣,他输液的那只手放在外面,青色血管因为冷的缘故格外显眼。
席司宴在旁边坐下来,一坐就是两小时,直到陈默的温度慢慢往下降。
校医进来换药,笑着说:“睡得真熟。”
“他太累了。”席司宴说。
医生点点头,“高三就没有不累的,熬过去就好了。”
席司宴那时候想,他的累岂止是高三的压力。
后来他买了一份饭,放在旁边,离开了医务室。
出去之前校医叫住他说:“同学,你不等他醒吗?”
“不用。”
“那你叫什么名字,他醒了我告诉他。”
席司宴并没有回答,抬脚离开了。
那时候他已经接到了家族的通知,最迟毕业,就会出国。
那一天的席司宴,尚不知自己未来会如何定义这一刻的决定。
他只清楚,陈默眼里的席司宴,和无数资本家家庭养出的人没什么区别。
什么也不缺,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
他或许更糟糕。
因为他认识的杨家那个孩子,从一开始就叫“杨舒乐”,而不是原本的杨舒乐。
那是场注定的傲慢与偏见。
谁也没有低头。
席司宴或许妥协过,但远远不够。
不够让一个人千疮百孔的人放下戒备,不够让他在给自己戴上层层盔甲之后,让他主动放弃他赖以生存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法则。
那个退一步的决定。
将那条界限从此牢牢定在了那个地方。
直到高考结束。
陈默的数学还是让他与理想中的学校失之交臂。
那时候已然在海外的席司宴,在深夜点开邮箱,看见齐临发来的成绩单,以及电话里齐临不解的疑问,“我找老向要成绩单的时候,他怀疑我要拿此去羞辱陈默,我冤不冤呐我。你怎么回事?怎么关心起陈默的成绩来了?”
席司宴回复:“没什么,就问问。”
齐临:“也是,其实别说你,没有人不好奇他考得怎么样。不过说实话,虽然嘲的人多,但我听说他高考前已经和杨家谈好条件,要进公司,杨家大哥听说差点被气爆炸,你说这陈默也是牛逼,别人都还在嘻嘻哈哈的时候,人都已经要夺权了。”
席司宴想也没想:“你怎么确定不是杨家,他高考或许不会失利,人生也可以有别的选择。”
“靠。”齐临八卦,“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席司宴所知道的,无非就是杨家偏在高考前说出杨家的继承归属。
那种敲打,对陈默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杨家最不希望他去争什么,他那种性格,绝对会偏要去争什么。
只是那条路。
他只会走得越发艰难而已。
在往后的那些年,陈默也并没有就此失去消息。
上大学,早早进了杨氏企业。
和杨跖斗得如火如荼。
席家所能接触到的业务,有些和杨家也是交叉的。
所以陈默这个名字,更是时常出现在社交场。
对比少年时期那种诋毁式的处境,那几年关于外界对他评价年年不同。
“杨家那个儿子野心不小,一口就想吞下华南那项目,他大哥怕是都没有他那么大胃口,也是不知天高地厚。”
“陈默确实能力不错,不然能从底层做到和总经理平起平坐的位置?就是手段狠了点。”
“陈总啊?别看他姓陈,人可是杨家正儿八经的亲儿子。对对,杨家亲口承认了的,我看杨启按那个老东西还挺骄傲的嘛,就是听说家里关系紧张。”
“杨家如今势力对半,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
就是在这样的声浪当中,席家悄然进行了人事变更,新一代话事人席司宴回国了。
在国外运作的那几年,他时常两头飞。
少数几次,远远见过陈默。
那时候他的或带着下属博弈于应酬场,或马不停蹄赶往下一站。
助理问他:“席总,在看什么?”
“一个故人。”他这样形容,然后收回视线,同样前往自己所要去往的目的地。
所谓故人,到了真正见面的时候却不愿表现得太明显。
多家竞争之下,陈默作为代理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那时候杨舒乐在席司宴的公司里实习。
当然对方通过什么渠道进来,又是如何在杨家人面前说的,席司宴一概不知。
毕竟这些年,他们从未有过单独往来。
等他发现人在的时候,已经正式入职了。
作为最顶端的决策者,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开除一个小员工。
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让陈默在酒桌上对自己这么个“故人”,又是甲方,态度不好,不得而知。
只是当对方的手揽上来,酒杯递到唇边,席司宴又想叹气了。
他对自己的敌意,如今是连装都不想装了。
这一年的陈默成熟了。
那种成熟格外坚硬,像是钢筋铁骨支撑着他。
他眉眼比少年时深刻了些许,举手投足,不笑的时候能吓得他底下的人噤若寒蝉。
最后反而是陈默自己醉了。
他烂醉如泥的时候,身上那些坚硬的东西尽数褪去,徒留柔软的腰肢,薄韧又紧缠住他,一路胡言乱语。
“席司宴,你给我穿小鞋也没关系,我陈默走到今天没怕过谁。”
“回去告诉你那个小情人杨舒乐,别在背后搞小动作,每天饭桌上阿宴阿宴听得我直泛恶心。”
“还有杨跖,简直就是个大傻叉。”
陈默扯自己领带,站在路边扯得衬衣松松垮垮,映出红色的脖颈以及锁骨,提起杨跖似乎也气得不轻,“那百分之二十是老爷子的,我倒是要看看他怎么赢。”
发泄完了,力气似乎也用尽。
下了车在路边几乎站不住,双手吊着他脖子以稳住身形。
席司宴时隔多年后联系了老同学老苟。
老苟接到电话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结果一听是陈默醉了,立马说马上过来,并嘱咐:“班长,那什么……陈默喝醉了和平常有些不太一样,你担待一下。还有他有严重胃病史,我给他带药过来,这期间麻烦你照顾一下。”
席司宴嗯了声。
他不知道这声嗯在老苟听来是不是冷漠。
他只是怕说得多了,有些情绪就压不住,有些情感就露出端倪。
陈默大概是胃病犯了。
很快放开他,往地上蹲。
席司宴陪着他蹲下来,看他埋头没了声音。
“陈默。”席司宴叫他名字。
陈默没应声,也没抬头。
席司宴又叫了一声,“陈默。”
这一次他抬头了,眼里有忍痛以及酒精熏染的红,直直盯着他。
席司宴手伸过去,捂住他的胃,试图让他缓解一点。
他也任由他动作没反抗。
席司宴看着他的头顶,突然开口说:“项目没给你穿小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嗯,知道。”他点头。
席司宴又说:“杨舒乐也不是我小情人,他压根没有当面叫过我阿宴,他不敢。”
陈默:“哦。”
席司宴:“所以,你能不对我带着偏见吗?”
陈默微微皱眉,“你谁啊?”
席司宴忍住揉额头的冲动,知道对着一个喝醉的人说这些没有意义。
可他还是没忍住。
压抑多年的东西,直到面对面,靠近了,才发现时间没能消弭掉那些悸动和在意,反而任由他在时间流逝当中抽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席司宴的手摸上了陈默的头,比少年时遐想的发质偏硬一点,扎在掌心带来刺痒感。
席司宴说:“一定要让自己这么辛苦吗?”
陈默在这句话中掀了眼皮,看着他说:“可不这么辛苦,就一无所有了。也不对,应该说,从头到尾,我始终一无所有。”
那瞬间席司宴体会到了什么是心痛难当。
把平静说出这话的人提起来。
任由他彻底醉倒失去意识,埋在自己脖颈边没了动静。
那时候,席司宴认真说:“不会的。”
你不会一无所有。
从此,人生重新开始,一切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