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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错觉 蓝淋 8959 2024-09-07 12:09:21

乔四在船上坐着,海风略微咸涩的味道令他清醒了一些,也觉得萧瑟。他要离开自己生长的土地,把有过的一切都留在那里,而独自到新的地方去了。

抛下的那些固然没什么好留恋,而重新开始也不见得有多令人激动。

他甚至并没有憧憬的心情。

过去尽在背后,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个将来。

「四爷,上面风大,早点休息吧。」

「嗯。」

乔博和另一人扶着他下到船舱里。毕竟是气闷,床褥也不那么的舒服,但他奔波这半日,也相当的疲惫。在床上歪着歪着,终于还是昏昏沉沉睡过去。

他行动不便,又是体虚,时不时咳嗽。乔博也不敢离开,只搬椅子坐了,在边上靠着瞌睡,防着他头疼脑热的要水喝。

不知睡到何时,迷糊觉得是已经睡过一觉了,朦胧中有吵闹的声音,而后被一声巨响彻底惊醒。

听得是上面嘈杂,乔四披衣坐起身来,乔博也醒了,主仆二人对视着听了一阵,乔博把枕下的枪摸出来揣在身上,说:「四爷,我先去看看。」

乔博去了就没有再下来,乔四料到事情不妥,这也不是什么大船,一旦外面出了事,以这舱内格局,要擒住他,就犹如瓮中捉鳖一般,没有回旋余地。

于是两个壮汉进来,将他从床上架了起来的时候,他也几乎是束手就擒。他们身上的衣服他是认得的,不管怎么说外面那些都算是自家人,比起鱼死网破,总有好一些的解决方法。

甲板上已经有了不少人,天色还未大亮,看着影影绰绰的,但乔四也一眼认出那高大阴鸷的身影。

不知道怎么被他们追上的,登船的时间应该不长,但死伤已经不少。乔四被置在轮椅上,不由抬眼看自己的弟弟:「乔澈,你我兄弟一场,你这是何苦要逼我到这地步?」

他这一走,其实已经是认输放手,没有再回头的打算。更何况乔澈也是要离开的,即使担心他日后有心报仇,两人也未必碰得到面,根本没必要这样追上来赶尽杀绝。

乔澈面色青白,又有些扭曲,看起来这一路追杀是气得不轻,然而终究笑道:「四哥,那笔钱你都还没留下,我怎么舍得让你走呢。」

乔四看了他一会儿,吐了口气:「没有那笔钱了。」

乔澈看了他一眼。

「留着我没有用处,放了我,我也没资本和你作对。这样,能让我们走了吗?」

乔澈盯住他,过了一阵才道:「既然没有用了,我不如就在这杀了你。」

四周登时静悄悄的,乔澈抬起手,枪口毫不留情地对准他的眉心。长久而紧绷的静默里,终于有了响动,却不是枪声,只是乔澈阴沉的嗓音:「你到底说不说?」

「乔澈,你知道我不说谎。」

「你想死吗?嗯?」

乔四微微皱眉,闭上嘴,不愿再和他多说。

一个人被推出来,乔澈伸手准确地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扯到乔四眼前。

男人踉踉跄跄的,眼有血丝,脸上也不少皱纹,显得衰老又狼狈。乔澈笑了一笑,将枪管塞进那人嘴里。

男人满头的汗,乔四立刻开口:「乔澈,你不要乱来。」

「我乱不乱来,就要看你怎么做了。」

乔四脸上已然变了颜色,半晌才说:「是,刚才是骗你的。那笔钱还在,我给你就是了。」

「是吗?」

「你先放了他。让他走。」

乔澈「哦」了一声:「你在跟我谈条件?」他看看乔四,又看一看乔博,便把枪收回来,在男人身上擦了擦:「真是的,留着你也没用,你走吧。」

乔博没动静,他又说:「怎么,你还想搭顺风船?走啊。」

男人有些犹豫又战战兢兢地退了一步,看了乔四一眼,终于转过身,又走了两步。

乔澈等他走了十来步,又把枪举起来,眯起眼睛。

「乔澈!」乔四只来得及从嗓子里出了这么一声,就听见轻微的闷响。

正走着的男人往前一晃,一声也没出,就面朝下扑在那里,不再有动静。风里只有那一头斑白的头发还在微微颤动。

乔四看着那年老忠仆的躯体,半晌没有出气。

乔澈像是很满意:「好了。现在你知道了,你是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的。」

乔四转头看着他。

「四哥,段衡死了,那老家伙也没了。你现在只有我了。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呢?」

「……」

「所以我们不用急了。先回去吧。」

乔澈过来推他的轮椅,冷不防他猛然伸手,乔澈迅速往后退,但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枪已经到了他手里。

乔澈看着他,被枪口指着,倒也面不改色:「四哥,你这样没用的。就算你杀得了我,你的下场还是一样。」

船上这么多都是乔澈的人,他仅凭一把手枪做困兽之斗,基本上没有意义。

乔四笑了一笑:「也对。」而后枪口改成对住他自己的太阳穴。

乔澈脸色微微变了:「你不会那么做的。你不是那种人。」

乔四扬起眉毛:「哦?」

乔澈盯着他:「你多少也算个人物。是个人物就该有像样的死法。你也不想这么不体面,是吧?」

「成王败寇而已,我脑袋开花有多不体面?」

「你敢开这一枪,我就让人把你尸体也剥光,吊在外头,让帮里所有人都看得见你出丑,」乔澈脸上都有些扭曲了,「再把你碎尸万段喂野狗,零碎都不得下葬,要你永世也不得超生。乔四,我说得到,就做得到。」

二人怎么也是兄弟,乔澈说得这么阴狠歹毒,旁边有些人多少面露不忍。

乔四愣了一愣,反而笑了。「乔澈,你是不是很怕我现在就死?」

「……」

「我这么死了,钱你就没指望了,是不是?」

乔澈紧紧盯着他,一言不发。他没有命令,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乔四一手握枪,一手推动轮椅,往后靠近船沿,而后单手撑着,慢慢起身。

他的腿早已经不是完全不能动了,虽然还是极其的不灵便。这种时候也没有伪装的意思,在乔澈的注视里,一点点地坐到船栏上去。

乔澈突然说:「四哥,你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乔四只颤巍巍坐着,看向他。

「你不想报仇吗?」

「……」

「我杀了乔博,让你杀了段衡,把你一切都毁了,你不是很恨我吗?死了你拿什么跟我斗呢?你甘心吗?」

「……」

乔澈像是缓一下,又说:「四哥,你不是会自杀的人。」

「再难的守候你也熬过了,现在又何必呢?你不用装模作样了,骗不了我的。」

「……」

「好,这回算你赢了,我不会再折磨你。钱我不需要,有什么条件,你可以和我谈。」

「你下来。把枪给我。」

安抚的话他当然不会天真地相信,但乔四看着自己的弟弟,这么久来,第一次以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愉悦笑了。

乔澈并不了解他,正如他一直以来也看不透乔澈。

他不会因为熬不下去而想寻死。没有什么刑罚能摧毁他。

他只是近来时而会觉得困惑,活着究竟是为什么呢?

连最好的日子他也享受过了,不过如此而已。权势的巅峰风光无限,他领略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很舒服,但并不那么有趣,他甚至不觉得怀念。

到现在为止他所经历过的人生百态,贵贱高低,已经是许多人一辈子也体验不到的。再往后的日子,他预想得出来,不是他折磨别人,就是别人折磨他,也许再加进其他的一些什么闹腾。

光想着他就觉得腻了。

这样的生活,他有过的,和将会有的生活,都没有什么快感。

他在这三十来年里,穷奢极侈,享尽荣华,早已餍足,甚至厌倦。

也许他有过一些缺憾,他很想要得到一些简单的感情。

但终究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他在那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并没有乐趣。

乔澈还在说:「四哥。你不要撑了。」

乔四看着他。

「你敢说死不可怕吗?不管是被枪打死,还是淹死,都很痛苦,这你也清楚。何况死了以后什么都来不及了。你也不想的,是不是?」

自裁往往是冲动之下的行为。求生才是本能,一般人僵持的时间长了,想清楚了,有其他机会了,都下不了那个手。乔澈很清楚这一点,于是他又往前一步:「四哥。」

乔四突然叫他:「乔澈。」

「嗯。」

「我这辈子对你,用了很多真心。一直以来都是只想讨你的欢心,只要让你高兴,没什么是我不去做的。」

乔澈略微放松地又「嗯」了一声,几乎出了口气。

「那如果这一次,我不想让你高兴呢?」

乔澈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乔四!」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以为他不敢。是他不够了解他的狠。

他连对自己都不手软。不然碰了毒品还能全身而退的,他怎么能是不多中的一个。

乔澈那么想要他现在活着,他就偏偏要他不可得。

没有人能得到圆满,这很公平。

乔四在这个时候也是一如既往的敏捷和俐落,他们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就从船栏上消失了。无声枪那微弱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他没有发出多大的动静,只除了落水的那一声响。

乔澈彻底变了脸色,过了那么几秒才缓过气来,从牙缝里说:「找!都给我下去找!是整的是散的,都得给我捞上来!」

识水性的纷纷应了,准备着要下水,却有人慌忙过来,拦着说:「五爷,好像有巡逻艇。」

乔澈顿时皱起眉,接过望远镜看了一看,并没马上发话。

他们携带了不少枪支,船上的现场也骗不了人。这时候碰上水警,如果不想躲,那就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对方灭干净。但要是下手不够俐落,留了痕迹,那就给自己惹了大麻烦,后患无穷。

众人并没有和官方起冲突的心理准备,谁也不爱为了打捞个死人冒这种险。虽然畏惧乔澈,一时也都有些犹豫,面面相觑。

「五爷,我看,不如我们先避一避,改日再……」

乔澈一脚就把说话的人踹倒了,余怒未消,又青着脸往水里狠狠看了一会儿,才咬牙骂了句:「统统都是废物!」然而终究没把他们踢下水去。

船在渐起的晨雾里迅速返身,悄悄驶远了,唯独一人一直立在船尾。

回去收拾一通,乔澈喝了些东西安神,便上床去睡觉。拉上厚重的窗帘,屋里便犹如黑夜一般,而且静谧。

然而乔澈并没有睡得着,他在这无所适从的空虚里,猛然生出一阵孤独的寒意来。

他以前是不曾觉得孤独过的。他从小就知道有乔四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的母亲成天都在他耳边念咒一般地反覆:「如果没有他,那些本该都是你的。」

她原本是个走清纯路线的小明星,为绑住乔家那位大金主,怀孕实在是个不小的牺牲,甚至于她还抛弃了乔澈那位痴情的生父,买通医生,谎称肚子里是乔家的种。

因为那时候都在说乔家唯一的儿子病弱不堪,估计是活不长的,连夭折的棺椁陪葬恐怕都预备好了。

等那孩子一死,乔夫人又是生不出第二个来的体质,只有她肚子里怀着乔澈,母凭子贵是容易的事。

结果那病弱的长子要断气不断气地拖了段时间,居然活了过来,而后越调养越鲜活,虽然体质不是很强健,但一时半会是死不了。

于是乔澈就从独一无二,变成了可有可无,尚未出生,身价就已然大缩水,连带他母亲也跟着惨遭贬值。

而后他的出世自然没有带来太多喜悦。

而更令他们失望的是,他父亲为了家庭和睦,短期内都不会打算接他们回去。虽然有好吃好穿供着,但这与他们「应得的公平」实在是差得很远。

他母亲牺牲前途、爱人和身材把他生下来,并不是为了那一点姨太太的闲钱。

「都是他害了你。他要早点死了,你才是大少爷……」

当大少爷有什么好处,乔澈小时候并不是很清楚,但他觉得大少爷起码是不必挨打的。而他一日学得不够好,就必然要挨鞭子和板子,疼得整夜睡不着。

他的每一点,他母亲和老师都要拿来跟那个人比。

那个人的功课又得到父亲赏识了,枪术又有长进了,在大场面上进退得体,又给父亲长脸了。那人所有的成功都要变成落在他背上的鞭子。

他的好就等于他的不好。他受的苦都是因那个人而起。

而他连那个人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没有具体的影像也没关系,他有想像力。这位并非虚拟的假想敌,在他心里是由神经质的斥责,狰狞的体罚,失势的屈辱,加上其他所有世上最丑恶的东西组成的。

他没有任何玩伴,但因为恨那个人,他有了一个比任何人都充实忙碌的童年。

十二岁的时候,他才终于因为自己的优秀而被父亲认可,从而进了乔家的大门。

乔家自然是言语难以表述的豪华气派,但以他这个年纪的心智,已经能看得到这光鲜热烈底下的敌意和杀机。

他只如一头初入丛林莽野的小兽,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吞食。他受到的教育令他牢牢记住了,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成长得比谁都凶狠,在别人张口之前就先把他们统统吃进肚子里去。

而那天他的父亲还很忙,没法第一时间接见他。他们安排他先等着,上了些果品点心给他吃着消遣,打发漫长的等待时间。

哄小孩的东西他早就不会有兴趣,一个也没拿起来吃,只到外头小心翼翼地逛了逛,要看清楚这个自己未来的「家」是长什么样的。

走近那些假山亭子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乔轼少爷。」

这一声让他登时就一个激灵,立刻闪身躲到假山后面去。他已经有了条件反射,正如狗听到敲碗声会流口水,他听见这名字就会觉得背上发痛,牙齿发痒。

那人和人交谈的背影他看在眼里,只是个寻常少年的模样而已,并无三头六臂。

他终于有机会把这真实身形和他多年来的想像联系在一起,虽然越看越觉得丑陋不堪,痛恨不已,但多少还是有些因偏差而生的失望。

而后那人转过身来。

乔澈又梦见那一双猫一样的慵懒眼睛,还有白晳如陶瓷的皮肤,而后猛然惊醒过来。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犹如有人在他脑袋里拿刀刺他,痛得他一时出不了声音。

床侧是空的,这屋子也是空的。梦里的那一回首,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人终于是死了,所有的都是他的。

他堂堂正正的成为乔家这一切的拥有者,再也没有人会突然冒出来和他一分高下。

那人也再也赢不了他。

就这样结束了,比他预想得要早。

他提前,猝不及防地收获了这样的胜利,以至于他今后的时间像是凭空多余了出来。

而他的一切忍耐,算计,仇恨,都只能到此为止了,连同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

他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在怦怦地狂跳,并不是雀跃的。

他在这多出来的人生面前,终于张嘴叫了一声。

「四哥。」

世外

乔四醒来的时候,眼里先是看到白色的蚊帐顶,而后才是蚊帐孔里透过来的斑驳的灰色天花板。他用了几分钟才意识到这里并非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个破旧的小房间。

屋里光线不甚明亮,阴暗里就显得有些凉,幸而被褥还算暖和,也闻到些米粥沸腾的香味,添了点暖意。

乔四费力地转了头,入眼的是简陋的衣柜桌椅,摆着挂着的一些蹩脚又廉价的小装饰品,充当椅垫的旧衣服和桌上的瓷碗,不锈钢茶壶都土气非常。穷酸气息扑面而来。

于是自己还活着,只是进了贫民窟。

对于生还,乔四一时并无喜悦,只有些意外。

头上包了纱布,隐约还有痛感,但毕竟完整的。他记得自己开了枪,然而不知道那颗子弹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卡住了,或者其他的差错,竟然没把他的头轰烂。

不管怎么说,那时是绝境,他也抱了必死的念头,甚至于很期待死亡那种干净俐落的快感。他一生之中求之而不可得的事情不少,每每想起不免惆怅,而连「死」这么一件倒霉的事都求不得,感觉便十分微妙。

正想着,耳里听得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来人坦荡荡地一直走到他床边来,低了头看他。

男人的面容在他看来只算是不碍眼,过分老实又有些胆小的面相,白兔似的。和他视线相对,男人惴惴之中也立刻面露喜色,忙又走近一步,弯下腰来:「你、你醒啦!」

乔四如同所有刚苏醒的病人一般,虚弱地动了动眼皮。

「要喝点水吗?」

乔四哼了一声,男人就忙从那茶壶里倒出些茶水,一手扶起他的脑袋,一手将杯子凑到他嘴边。

一见那杯子,乔四就后侮了,原本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对着这漂了油星的茶水,他觉得还是继续渴着好了。

见他突然抿紧嘴巴拒绝进水,男人又有些担心了:「怎么啦?喝不了么?也是,这水不热了。要不……再歇歇,等下吃点粥?」

乔四也真的是饿了。粥端过来,上面堆了点咸菜鱼干,也看不出到底是否足够干净,但闻着让人觉得腹中分外空虚,他也就继续虚弱地靠在床头,就着男人的手,吃了几口。

看他能吞能咽,男人就放心了,也高兴了,等放下碗,又将手在裤子上搓了搓:「太不容易了,我还担心你醒不过来呢。」

听他叨叨絮絮地开始叙说原委,乔四才知道自己是这男人捡海螺的时候,在海滩上碰见的。

海边横尸估计把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吓得够呛,幸好摸着他身体还是软的热的,有点气在。虽然来历不明,但救人一命总是要紧的,看起来样貌衣着都不像是坏人,于是就叫人帮忙,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回来了。

乔四想,哦,他原来看着还不像个坏人?

「对了,」男人把自己知道的说得差不多了,便问,「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要不,到镇上找员警……」

乔四垂下眼皮:「这我不想提。」

「哦……」

他这直截了当地回绝,给人的感觉非但一点也不心虚,反而十分的威慑。男人便不敢再出声,忐忑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时脸就通红了,很有些羞惭的样子。

「那个……我,我把你的坠子给当了。」

乔四早就觉察自己脖子上空了,也不以为意,听他主动说出来,倒有些意外,觉得还挺稀罕。

「要上医院,我,我刚给弟弟寄了钱,家里钱不够,就……」

家徒四壁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乔四也不说什么,想了想,问:「换了多少?」

「很多的,有两千块呢,」男人忙去把抽屉里的「巨款」残余都掏出来,包得颇严实,献宝一般,「请了医生,买了药,现在还剩……」

「……」

见了乔四发青的脸色,男人越发为自己擅自拿了人家东西而惭愧:「急用才当的,等我工钱下来,看能不能问他们赎回来……」

乔四摆摆手:「不用了。」把他整个切切卖了也赎不回来。

「既然有剩,你就收着吧。你救了我,也是应得的。」

那是成色少有的一块翡翠,这么就给贱卖了,心口要说没有痛上一痛,那是假的。

原本这种亏吃了就算了,他也不是特别痛心钱财,只不过那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行当了。有钱没命花固然是苦恼,有命没钱花也让人很困扰。

他原本最讨厌这样笨拙可欺的家伙,但眼前也就剩了这么个大白兔一般的老实人可指望。

略一思索,乔四问:「你叫什么名字?」

「咦,我啊?白秋实……」

乔四道:「那么,白先生」

男人大概是从未被人叫过先生,一时诚惶诚恐:「是……」

「我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为你所救,也是缘分,日后就要多仰仗你了。」

白秋实倒也没听出这是要吃白饭的意思,见他突然文绉绉的客气,忙应道:「好,好。」

「粥还有么?」

白秋实忙端着碗就去给他盛粥了。

捡回来的男人在家里住了有一阵子,精神也渐渐好起来了,成日无所事事,吃饱喝足就若有所思。白秋实觉得这人复杂得很矛盾。明明落难了,又挺有气派;看面孔还年轻,但头发又是白的。连年纪都这般莫测,其他的就更难说了。

不过除了来历不明,身分可疑之外,这人也没别的大毛病。家里多了个人固然不太方便,但哪怕是捡回来一条狗,他也要不嫌烦地养着,何况是个大活人呢。

他独自住着,平时回家冷冷清清的,现在有个人说话也挺好,没那么寂寞了。

唯一一点让白秋实担忧的是,这位叫乔轼的男人还挺挑剔的,饭菜太差的吃不下,床太硬了也睡不好。虽然不会开口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但一顿饭要是只有咸鱼咸菜或者杂鱼虾米,他宁可饿着。

病人的确是该受到优待,幸而手头还有卖坠子剩下的钱,能时而买些好料哄一哄他那刁钻的嘴巴。但钱用光了以后呢?白秋实也不敢叫他做事,腿脚不方便干不了什么活,分拣鱼虾剥海蛎之类,他又连个当地小孩也比不上。

坐吃山空是迟早的,白秋实想着就有些苦恼。

这天白秋实边在家里翻晒些鱼干,边和乔轼闲话家常。乔轼不爱跟他说话,不过听他唠叨的耐心是有的,也会和他打听些这地方的消息。M城是个半岛,虽然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乡下小渔港,市中心则相当繁华,纸醉金迷不输S城半分。

「我弟弟在城里读书呢,」白秋实说着就满脸自豪,「都读到博士啦。」

乔四拿把椅子坐门口晒太阳,回头把这屋子上下一打量:「他读到哪,你也是一样这么穷啊。」

白秋实受了打击,张着嘴半天没出声,才刚分辩说「这、这是急不得的」,下一轮打击又来了。

「这附近有赌场吧?」

「赌场?」白秋实立马警惕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乔四又问:「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白秋实就跟被蛇盯住的青蛙一般:「没、没多少了……」

「你不用这样。这算是跟你借的,我一定会还你。」

白秋实平常好说话得很,还有些怕他,这时候躲得远远的,死活不肯松口:「你要钱去赌,那就是不行。赌钱是沾不得的!」

「你放心,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男人还是连连摇头,大约是想不到自己捡回来一个赌鬼,既不安又后悔,把衣兜紧紧抓着。

乔四盯了他一会儿,道:「你知道那个坠子本来能值多少钱吗?」

白秋实垂头丧气地推着乔四进了赌场,旧轮椅是跟邻居家借的,回头还得还人家老太太一个人情。

他实在害怕这能让人倾家荡产的嗜好,但不依乔四这一回又没办法,谁让他把人家的宝贝给贱卖了呢。乔四都承诺了只赌五百块,输了就立刻回家,他也不好不答应。

乔四玩的赌大小,就一个筹码,输一把就可以直接回家了。白秋实怕输钱,更怕他输了还不肯走,只得惴惴地愁眉苦脸在边上等着,预备随时拉扯。

乔四赢第一把的时候,他都不敢睁眼,等发现五百变成一千块,吁了一口气之余,忙就去拉乔四,「赢了是运气,我们赶紧回去吧……」

乔四塞了筹码给他:「这个还你。再等会儿。」

赌本都还给他了,桌上赌的那就是人家的钱,和他没有关系。白秋实心中担忧,也不好怎样,只能揪着手指守在桌边,看看乔四又看看骰罐,犹如一只无助的小狗。

接下来乔四又连着赢了几把,输一把,又赢几把,再输一把,把白秋实给紧张得面无人色。乔四自己倒是无动于衷,只认真听着,而后下注,不论输赢,都是跟荷官一样的工作式的面无表情,不喜也不悲。反正小输大赢,总的来说收获颇丰。

等白秋实看得两眼发直,几乎要着魔了,乔四瞧一瞧面前那不大不小的一堆筹码,便不再下注,转头示意那有点迷迷糊糊的男人:「把这些收起来,走吧。」

白秋实装了筹码去换现金,没一下子拿过这么多钱,揣在怀里就特别紧张。回到家了他都还在恍惚,耳朵里像是还能听到骰子滚动的声音,更别说那输赢之间的兴奋感还残留在神经上。

而乔四已经洗过手,坐在桌边等吃饭了,桌上的咸鱼似乎令他很不高兴。

「去切一只烧鹅,晚上的虾要大的。」

「哦……」白秋实已经对这男人完全刮目相看,并且五体投地了,别说烧鹅,整只乳猪都行。比起那惊人的赌技,他更钦佩于这人的意志力,上了赌桌收放自如,下了赌桌神色如常,有几个能做到。

等买了菜回来,白秋实就把刚才收好的一叠钱,和身上付帐剩下的一起拿出来:「喏,这都是你今天赢的……」

乔四看了他一眼:「给我做什么?」

「咦?」

「不是说了,赢了算你的吗?你拿去用就是了。」

「啊,但是……」

「对了,明天去买张好点的床来。」

「哦……」

「烧水的你也该换一个了。」

「好……」

白秋实在这种被信任的愉快里,幸福地去任劳任怨了。

乔四把去赌场当成上班,而他显然是这一带最轻松的上班族,隔些日子才干一次活,而且时间还不用太久。以他的耳力,听荷官一般手法摇出来的骰子点数,基本不会出错,收入那是相当相当的有保障。

不过乔四坚持有输有赢地低调着,赢的数目也是见好就收。他只求财,太露锋芒没好处,出风头会妨碍他的生财之道。

但自家经济条件日益改善,白秋实上菜场买菜都选最好的那一等,还租了某个大户人家闲置的空楼来住,在这巴掌大的渔村里,想不引人注意也难。

邻里之间茶余饭后的闲谈不免把他给神化了,一时有了不少跟风去试手气的,还有专程上门想找他拜师学艺的。乔四自然不予理会,不过他觉得有趣的是,纵然赌钱赌得这么风光,钱来得又快又容易,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白秋实倒都没有要动手试试的念头。

不管乔四每次拿回来的钱让他有多羡慕,他还是照旧雷打不动地做他那捞点鱼虾捡点海贝的营生。闲来无事,乔四就要逗一逗他来消磨时间,随意将骰子在盅里摇了一阵,一开便是三个六,而后说:「你想学吗?」

白秋实看得目瞪口呆,不过想了想之后,还是摇摇头:「不想。」

乔四皱眉:「为什么?」

「我不行的。」

「你怎么知道你不行?」

白秋实一边翻晒干的虾米,一边说:「要是每个人都有本事赢钱,那赌场早就关门啦。我见过好多人赌得卖房跳楼,只见过你一个在赢的,所以你不是一般人。但我是一般人,我肯定不能跟你一样的。」

他的笨里倒很有几分清醒。

乔四无趣地放下骰子,一手托了腮,懒洋洋地看他干活。而白秋实却又突然直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对乔四说:「而且,我现在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了。」

「嗯?」

「你落海的事……」

乔四看着他。

「但是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白秋实认真道,「只是你也要小心点。老去赌场,太被人注意到就不好了。」

乔四把手放到身后,笑一笑。「你知道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男人并不知道他那个笑容的含义,全然不觉危险,老实地:「其实过去就过去了,你也不要太介意。」

乔四挑起眉:「嗯。」

「你一定是欠了睹债,才被仇家追杀,丢到海里的。」

「……」

隔了段时间,乔四吃饱了没事做,又逗他:「你都这岁数了,不想讨老婆吗?」

被这么一说,白秋实脸就红了:「唉,这个……我要供弟弟读书,没钱谈亲事。」

「我有啊。我做主,出钱给你娶一个。」

男人像是很惊讶:「怎么行,那是你的钱啊。」

「有什么关系。又不要你还。横竖你都不吃亏,担心什么。」

男人坚决地摇头:「那不能。我不能占你便宜。」

在白秋实之前,乔四都没有见过真正的老实人。他以往的生活里什么也不缺,唯独「真」是最罕有的。而他在这什么也缺的乡下地方,碰见了他一直觉得难得的东西。

饱暖思yin欲,时间长了,越看越顺眼了,乔四也就觉得白秋实长得算还不错的,尤其没有任何修饰,成日鱼虾为伴,有这水准已经不容易。

虽然容貌年纪都达不到他一贯的要求,不过将就着吃吃应该还不错。年纪大了比较塞牙,也有种乡野的天然风味,又是个未经人事的,口感可能还挺脆。

只可惜兔子不能吃窝边草。把这人给嚼了,谁来给他做饭,让他使唤呢?

以往倒是有人床上床下都能伺候他,爱护着他,只是已经没了。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虽然自认为过得十分低调,乔四在这邮票大的小村子里,也算薄有了名气,免不了有人来拉拢他。

对于这类招徕恐吓,乔四是很不耐烦的,他什么世面没见过,这些乡下流氓拿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要逼他去给他们做事,太可笑了简直。

他是软硬都不吃,闭门谢客。然而有天白秋实去街上买菜回来,不仅两手空空,脸上还肿了。

「这是怎么了?」

白秋实垂头丧气:「路上遇到上次来找你的那帮人……」

乔四登时勃然大怒,他自然就把这男人当成他的所有物,胆敢欺负到他的人头上,光天化日之下找死。于是他亲自出马,找到那伙胆大包天揍了他家宠物的小混混。

那群年轻人是不太把他这种脸无血色还白头发的病夫放在眼里的,叼着烟嘻嘻哈哈。然而手还没碰着乔四,乔四两个指头一用力,对方当即就哀嚎一声,抱着胳膊满地打滚了。

白秋实眼里几乎要冒出水来,都星光点点了:「你好厉害啊。」

这样既不谄媚也不畏惧的由衷赞美,让乔四心满意足。

这样简单轻松的生活是他以前没有过的,他觉得还不错。

连落魄的这时候,老天也会送他个良善可欺的软柿子给他差遣,天生的大爷命。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那些要紧的,要命的东西,他都可以不再去想。现在的他,每天所需要思考的最困难的一个问题,也不过就是,晚饭午饭究竟要吃什么。

他并不想怀念过去。连回头看也不愿意。

只要稍作努力,回忆就会淡化,他有些害怕于作茧自缚。毕竟他回不去,有些东西也回不来。

说不定他就要心甘情愿地终老在这静谧的小渔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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