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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匠心 毛厚 3488 2024-09-11 11:44:03

黎邃出院那天并没有见到陆商,袁叔告诉他,陆老板身体不太好,现在在湖心岛静养。

黎邃对这个“不太好”究竟不好到什么程度并不清楚,只想着大约是感冒发烧之类的,所以当他到达湖心岛,看见陆商坐着轮椅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没能掩饰住脸上的吃惊。

“陆老板。”他毕恭毕敬。

陆商并不多话,把腿上的一份文件递过来给他,说:“看不懂问我。”

两个人说话的空档,看护和袁叔都出去了,房间只剩他们二人。

陆商靠在椅背上,半撑着头,望着远处斑驳的湖光出神,他平日里不苟言笑,连动作都不多,一坐下来就像一副黄昏时分的老油画。周围的一切像是被他感染,连屋外的鸟都不叫了,房间一时之间安静得只剩下翻阅纸张的声音。

黎邃吃力地翻完了,拿起笔在最后一页上签上了自己的新名字。

陆商扭过头来:“都看懂了?”

黎邃摇头:“大部分都没看懂。”

陆商觉得这孩子着实有趣,问:“那你签字做什么?”

黎邃抬头,眼里一片清明,他什么都没说,陆商却仿佛从他的眼神里看懂了他的意思。

“你不是我买来的商品,”陆商语调平静,“我不喜欢强迫人做任何事,我给你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因为这个目的,将来你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在此之前,我会尽可能去补偿你,但我希望那时候你是心甘情愿的。”

黎邃第一次听陆商说了这么长的一个句子,一时之间理解不能,低头去看手上的文件,满篇的甲方乙方又让他几乎头晕目眩。

陆商心知自己或许弄错了,他从商多年,任何事情习惯了按照规则来,口头合同,纸质合同,签字盖章,公证处公证……而这样一个孩子,显然他那套规矩是不适用的。

“先放着吧。”陆商把合约收回来,目光落到他的签名上,多看了两眼,道:“字是谁教你的?”

“对着身份证抄的。”

陆商思考了一会儿说:“先教你认字。”

午饭是在湖边吃的,现捞的河虾和乌鳢,黎邃和陆商面对面坐着,多少还是感到有些拘谨。

陆商的十指很长,指甲修剪干净,没有文身,也没有戴任何饰品,伸手夹菜的时候会微微露出一截腕骨微凸的手腕,举止之间,动作随意又文雅。

黎邃不敢抬头乱看,只好盯着陆商时不时伸过来的手,一不留神自己碗里堆成了小山。

“不合胃口?”陆商见他没怎么动筷。

黎邃摇头。

“用不着这么拘束。”陆商抬头看了他一眼。短短半个月,黎邃比上一次见到时总算恢复了一点,只仍旧是瘦,隔着衣领就能看见明显的锁骨,头发打理过一遍,简简单单的发型,看起来像个普通高中生。

“李岩他们经常在酒吧以打人为乐吗?”陆商换了个话题。

黎邃没说话,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岩人品一向卑劣,下次见到他不用对他客气。”陆商说。

黎邃抬头,眼里有疑惑。

“吃饭吧。”陆商却不多做解释,起身离桌,“晚上跟我去参加个酒会,你准备一下。”

没一会儿袁叔过来了,黎邃问他:“陆老板的腿……好了吗?”

“他的腿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供血不足。”

“我看他坐轮椅出来,我以为……”

袁叔解释道:“他不常用轮椅,实在病情严重才会,他身体不好,不能久站,你在他身边,多帮帮他。”

黎邃认真地点了点头。

晚上,黎邃换好鞋子,在镜子前愣了许久。镜中的人一身得体的礼服,崭新的鞋子,梳理整齐的头发……他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自己,一时之间竟只觉得陌生。

袁叔敲了门,他回过神来,把换下来的衣服叠整齐好生放进衣柜里,抬脚下楼的时候,脚踝隐隐一痛。

或许是为了弥补他身高的不足,鞋底放了内增,前不久的腿伤还未痊愈,此刻全身的重量压下来,还是让他感到些许不适。

“发什么呆?”陆商在车里等他。

天微微下了点雨,黎邃把那阵疼痛忍下去,迈出步子,面色如常地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坐到后面来。”陆商发话。

黎邃顺从地坐到了他旁边的位置,冬天的雨水少,且总是带着一股金属味。车开始前行,陆商递给他一张纸巾。

“待会你跟着我,什么话也不用说,如果有人来跟你搭讪,不必理会。”

黎邃“嗯”了一声,陆商交代完这句,闭上眼不再说话。

窗外正路过一座气象塔,蜿蜒的霓虹灯在雨中变幻莫测,像一条诡秘的毒蛇,孤独地俯瞰着大地,生活了这么多年,这座城市对他来说依然陌生。

下了车,他低头跟在陆商身后,在投射过来的或打量或好奇的眼神中,穿过人头涌动的大堂,走进一间装修更华丽的小厅。

这里正在举行舞会,还没到点,人群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黎邃一踏进大门,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好漂亮的男孩子。”一位身穿红色礼服的年轻女孩儿率先围了过来,给陆商递上一杯红酒,“陆商,好久不见。”

直呼陆商名字的人不多,黎邃不由瞥了这个女人一眼,不料正好撞进对方的视线,立即尴尬地转过头。

陆商接过酒杯,象征性地举了举:“心悠,好久不见,上次的事情还没谢谢你。”

“谁说的,我收到你送的礼物了。”孟心悠笑着伸出手腕摇了摇,精致的手链闪闪发亮,她目光移到黎邃身上,“这位就是……”

“嗯。”陆商接过话头,目光扫向厅内的其他人,举起了酒杯,“今后承蒙关照了。”

孟心悠一阵愕然,厅内不少人都站了起来,纷纷举杯敬让了一番。

“你来真的?”她压低声音。

黎邃对视线很敏感,虽然躲在陆商身后没抬头,但他知道这女人的焦点一直没从自己身上离开过。

陆商倒是神色轻松,答非所问:“他很乖。”

这话实在令人浮想联翩,孟心悠面有绯色,怔愣的间隙,门口又进来两个人,周围爆发出夸张的调笑,不少人吹起了口哨,厅里迅速掀起一阵议论潮。

“李家的大公子还是这么喜欢高调。”

“他旁边那个美女是不是苹果台风头最劲的女主持?”

“……”

黎邃在人群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条件反射地背后一凉,本就隐隐作痛的脚踝好像一脚踏进了炭火堆里,热辣辣的。

好在陆商没有继续与孟心悠寒暄的意思,在角落找了个相对清净的位置坐下了。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黎邃的额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跟着挪到沙发前,正犹豫着,陆商对他招了招手。

“过来。”

他刚坐下,陆商的手就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脚踝,轻轻揉捏。对面坐了个小眼睛男人,一脸戏谑地盯着他们俩。

黎邃半靠在沙发上,涨红了脸,一半是疼得,另一半是羞得。

“陆老板。”黎邃出声阻拦。

陆商转过头,昏暗的灯光中,目光深而幽远,眼珠看着有点蓝,像是混血,下一秒彩光流转,那道蓝影撤走,又恢复成了黑色,是他看错了。

“怎么?”

黎邃回过神来,一时之间忘了要说什么。

“陆老板……哟,小黎也在,抱歉,没打扰二位吧?”是刻意追过来的李岩。

黎邃的背一下子就绷直了,这点变化没能逃脱陆商的眼睛。

“怎么样,陆老板没亏待你吧?”李岩居高临下道。

黎邃低着头,心中牢牢记住了陆商之前说过的“谁也别理”的吩咐,李岩自然也被他默默包括进了这个“谁”里。

“谢谢,如你所见。”陆商捏了捏黎邃僵硬的肩膀,以示安慰。

“收拾收拾,果然是个美少年,陆老板独具慧眼,看来我暴殄天物了。”李岩笑着在对面坐下来。他这话说得倒是有两分真,甚至带了一丝酸意,而这却正是黎邃恐惧的地方,这一刻他突然害怕起来,万一李岩反悔了,要陆商把他送回去,陆商会同意吗?

“黎邃,给你岩哥敬酒。”陆商突然道。

黎邃怔松,双手攥成拳。

“新名字?”李岩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像是轻蔑,又像是警告。

酒杯被递到面前,黎邃接了,就听陆商贴着他的耳朵说:“谢谢岩哥慷慨。”

他忽然明白过来,陆商这是在帮他解围,深吸一口气,忙跟着学了一句,“谢谢岩哥慷慨。”接着不等李岩做出反应,直接一口闷了。

这逐客令下得……还真是一点儿不给人留面子,李岩尴尬地笑了笑,伸手比了个“你牛”的手势,搂住旁边的辣妹去了舞池。

身体放松,黎邃才渐渐品出味来,刚刚陆商给他喝的是杯葡萄汁。

“你怕他?”

黎邃茫然地低下头,控制住腿间的颤抖,知道自己的表现让陆商不满了,“我……我会尽力克服的。”

敢承认害怕,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其实也再正常不过,李岩对他来说就像驯兽员,小狮子之所以条件反射般地感到害怕,无非是幼年时期受过驯兽员太多鞭子,突破不了自己的心理桎梏,而并非没有反抗驯兽员的能力。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舞池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陆商带着黎邃,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了出去。这里多数人都知道他不喜欢热闹,主人便也没有过多地挽留,派了两个门童给他撑伞。

天已经黑了,外面小雨渐下成了大雨,袁叔一直等在门外,一见到他就围了过来:“现在去许秘书家吗?”

陆商开门坐进车里,轻声道:“回家吧。”

袁叔想说些什么,看了黎邃一眼又咽了回去。

黎邃脸色有点苍白,虽然从小忍耐力就比别人高,但身体的极限却不是他能控制的,受伤的脚开始浮肿,在鞋子里挤得厉害。在车上他不好意思脱鞋,只好忍着,一路上看着街景数着秒,握成拳的手就没松开过。

陆家是个小三层独栋,袁叔并不住在这里,厨娘和保洁也是有需要才过来,大多数时候,这里只有陆商一个人。加上黎邃,现在是两个。

“冰敷,会吗?”陆商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冰袋,裹了层毛巾递给他。

黎邃顺从地接过,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敷脚踝。

“屉子里有止疼片,要是忍不住就自己吃,不要过量。”陆商见他能自理,转头在客厅的餐桌上坐下来,打开笔记本开始工作。

陆家不是没有书房,但陆商却一直不愿意用,客厅有个方桌,紧挨着窗户,天气好的时候能晒到太阳,他喜欢在那里看那些枯燥的文件,仿佛文字也会有生气似的。

可惜现在是晚上,除了草坪上的一点绿光,连个鬼影子也看不到。

他工作时非常投入,且不知疲倦,等他回过头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黎邃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两眼放空,手上的冰袋全化成了水。

“饿吗?”陆商关了电脑。

黎邃摇摇头,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口不对心,陆商在心里轻叹一声,打电话让厨房端了两碗面上来,全部推到他面前,自己则倒了杯温米酒,“吃不完就放着,有人会来收。”

“陆老板不吃吗?”黎邃的目光立即被面上那两个流黄的荷包蛋吸引了,他正是长个子的年纪,食量自然要大一些,以前饥一顿饱一顿习惯了倒没什么,这段时间在医院一日三餐规律得不行,倒把他的胃口养出来了。

陆商摇摇头,捏了捏眉心,“脚还疼吗?”

“不疼了。”

陆商望着他一副“饿坏了”的囫囵吃相,知道这句“不疼了”多半也不能信,这感觉好像自己养了只猫似的,还是特别乖的那种,信手递给他一张纸巾,“以后在我这里,不必这么拘束,桌上有内线电话,饿了就跟厨房说,身体不舒服找梁子瑞,缺什么可以告诉袁叔。你需要注意的只有一条——”

黎邃从面碗中抬起头。

“别离开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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